我无法想像阿伽雷斯会有怎样的反应,因为据我所知,通常在野兽族群里,首领的地位比配偶或者战利品要重要的多,人鱼不像某些人类一样拥有爱情至上的概念,他们终归是兽类。在地位受到威胁的情况下,阿伽雷斯怎么可能去顾及我的安危,假使我死去,他也不过是再寻觅一个合意的伴侣罢了。
我这样想着,当阿伽雷斯从水里露出身体的时候,我不由大吃了一惊——
他的上半身上纵横着好几条大大小小的豁口,尽管已经凝结了一层白色的痂膜,却还是能看出这些伤口多么的深,而显然这些是人鱼的蹼爪划开的。这也许就是他这几天没有出现的原因,他在厮杀,在为首领的地位而战,也许是夺回,也许是在竞争。
他高高的擎立在水中,被红发人鱼的追随者围堵在几米开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们。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我的脸上,又停留在亵玩着我的蹼爪上,狭长的眼睛眯着,眼底一点幽光也没有,只是深不见底的暗色,眼神阴蛰狠戾到了极点,像一只剧毒的蝎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被他看得浑身冰冷。阿伽雷斯的状态与他面对那些海盗的暴烈情绪截然不同,我甚至错觉他不是我接触过的那只野兽,好像他在这几天里,已经脱胎换骨化成了一名死神,一台没有欲求的杀戮机器。
他到底是赶来救我的,或者只是因为恰巧这里是争夺首领地位的必经之地?!
我犹豫而恐慌的心想,因为我实在不敢相信或者奢望阿伽雷斯在意我这个异族存在胜于他的地位。可当咽喉被红发人鱼的蹼爪紧紧扼住,耳侧被湿软的舌头舔舐起来时,我依然本能地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嘶哑的音节:“阿伽……雷斯!”
红发人鱼的手骤然一僵,突然发出了几声轻而冷的笑声,鱼尾向前一弓,将我的双腿挤了开来,拖长了尾音,戏谑而嘲讽的念着:“Agaras……”
我这才意识到我犯了个天大的错误,我忘记了这串音节的含义,我竟然在这种时候发出了对人鱼来说是求爱含义的呼喊!妈的!
颈项滑动的舌头因此而更加放肆了,身下的蹼爪更沿着我的裤裆开始摸探着我的下身,我的大脑仿佛即将被羞耻和愤怒涨裂,我歇斯底里的挣扎起来,已经顾不上腰间被蹼爪刺入了多深,一只手胡乱的抓抠着在我裤子里放肆的那只蹼爪,一只手在摸索着那把还没来得及派上用场的军用匕首,可它该死的插在我的靴子里!
骤然的,面前掀起了一道水柱,水花四溅中我看见阿伽雷斯的身躯从水中暴涨出了几米高度,他长而粗韧的鱼尾犹如致命的鞭子一样狠狠扫过了面前十几个向他扑袭的人鱼,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越过了面前的包围圈,却又在咫尺之遥堪堪一顿,一副倾身而下准备随时蓄势攻击的姿态,却没有动。
他的目光落在我被扼住的颈部,又迅速滑到我已经血肉模糊的腰部,下颌的线条因咬牙而像刀刃边缘一样锋利。高高举起的蹼爪就那么悬在半空中,攥成拳头收紧了,我甚至听到了骨节积压的咯咯声,那苍白的手指间溢出了蓝色的血液,一滴一滴的淌进水里,明明是轻微的响声,此时听来却让我觉得无比心悸。
我混乱又矛盾的大睁着眼看着他的神色,心里升腾起了一丝希望,这希望却又使我万箭穿心一样的难受,除了负罪感之外,还有另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在疯狂的啃噬着我的神经,我想欺骗自己那是生物学家的职业道德在作祟,可我清楚不是。
我攥紧了拳头,突然看见阿伽雷斯露出尖尖的獠牙,眼神像淬毒的尾椎一样扎子向我的身后,发出了一声我全然听不懂的嘶吼:“fa aren me sai miya……”
那一定是人鱼的语言,红发人鱼立刻做出了回应,他靠在我的耳边发出了一声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极快吐出了一串音节。下一刻,阿伽雷斯背后那些残兵败将顷刻间又卷土重来,一拥而上压制住了阿伽雷斯的尾巴,数双蹼爪撕扯他的鳞片,纷纷将他们的指甲深深的刺进那条浑然一体的黑色兵器上的细小缝隙里,企图撕开他的鱼尾表皮。
“阿伽雷斯!”
我从被挤压的喉部里挣出破碎的叫喊。我看见阿伽雷斯的手臂的肌肉因吃疼在微微抽搐,上半身却一动也未动,像一尊钢铁铸像。我无法想像被剥开鳞片的感觉有多疼,却感到那些蹼爪仿佛抓挠在我心脏上,胸腔的疼痛的远远超过了腰间皮肉撕裂的痛苦。这种心痛逼迫我猛地一弯腰,任由腰间的蹼爪深深的刺进了我的肌肉里,我则得以一把拔出了别在小腿处的匕首,狠狠的捅向了身后!
耳边立式间爆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大吼,我的身体骤然被松了开来,扑通一下落进了水里,霎时间一阵巨浪迎面袭来,将我整个人一下子拍得撞在了岩壁上,透过被水模糊的视线,我看见阿伽雷斯的鱼尾从水面中翻腾而起,化作一道黑色闪电迅猛的劈开了那些蹼爪的桎梏,重重的将企图扑袭他的身影拍进了水里。
那条红发人鱼被我刺伤了左肋,却还不甘示弱的伺机从背后袭击阿伽雷斯,却被他的镰刀般的尾鳍直劈而下,刚刚掀出水面的鱼尾被霎时间削掉了一大块鳞片,立时惨叫着缩回了阴影的角落里,一双妖瞳里却还不死心的攥着阿伽雷斯。
但我此刻再清楚不过,这条人鱼已经不是阿伽雷斯的对手了,或者说,他从来就不是。
我捂着腰部,躲在黑暗处望着斑驳的光线下那个黑色的身影。阿伽雷斯很强,强得不可思议,我到底招惹了一条什么样的人鱼,我遇到的竟然是这个族群中的首领!
老天,德萨罗,该说你的运气是好还是坏?
Chapter 41
“Desharow……e……”
就在我盯着阿伽雷斯的侧脸的时候,他也想感应到了一样撇过脸来,望着我,伸出了蹼爪,向我弯曲着手指。
我靠着墙壁,只是愣了一瞬,便看见黑暗处红光一闪,那条死不认输的挑衅者又气势汹汹的向阿伽雷斯杀了回去,霎时间卷起一股巨浪,后边的残兵败将更跟阿伽雷斯的拥护者缠斗在了一起,暗窟里响彻着令人胆颤心惊的嘶吼。我发誓人鱼之间的厮杀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猛兽种群都要触目惊心,因为至少拍摄海豹或者狮子们不会看见人类那样的身躯被开膛剖腹,被活生生的撕下手臂,拧下头颅,片刻之间水面上就漂浮着不少残肢断臂,有一些甚至被掀到了我的眼皮之下,空气中顷刻间弥漫出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我紧紧贴着墙壁,冰凉颤抖的手捂住口鼻,几乎要吐了。我突然感觉自己置身那个名叫恐怖蜡像馆的电影里,又或者回到了做某次实习报告时的医院的尸池里,目睹这一切让我的精神有点不堪重负,不由无比的希望能有条出路让我逃离这混乱的修路场。
就在这个时候,我竟突然在头顶听见了一个声音,“德萨罗,德萨罗!快上来!”
那居然是达文希的声音!我满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然而当我抬头望去的时候我立刻看见一截绳索垂在我的头顶,上方的光亮里透出几个人模糊的轮廓。天哪!我抹了抹脸上的水,一把抓住了绳索,强忍着腰部的疼痛捆住了身体,被上方的力道拖拽上去。
我很快脱离了水面几米高,可听觉神经和注意力仿佛都还被牢牢牵系在阿伽雷斯身上,使我不得不竭力压抑着回头看他的冲动,尽管我明明清楚阿伽雷斯已经占了绝对优势,并且,假如我一个人类继续待在人鱼的巢穴里只会引起更大的混乱,我不可能靠阿伽雷斯一直保护,还是趁早离开得好。
在探出洞穴的一刹那,几双手臂将我纷纷扶住。我起抬头,便惊愕看见了几张我再也熟悉不过的面孔。因为他们竟然是我的同班同学,除了达文希以外,还有我的师兄拉法尓,师姐伊娃,和一些身强力壮的武装人员,看上去应该是雇佣兵一类的人物。
在危难时刻与朋友们意外聚首的激动感慨使我一下子酸了鼻子,跟他们在一起,我再也不用担心像被莱茵他们丢弃。我强忍住了抱住他们痛哭一场的冲动,低声道:“嘿,伙计们,我们得赶快离开这,下面十分危险!”
“嘿,哥们,你看上去伤得不轻啊!”拉法尓盯着我的腰部皱起了眉,并招呼几个武装人员将我架了起来。
拉法尓是丛林生物学家,在陌生的野外环境里的生存经验十分丰富,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很快撤离了洞穴上方,在丛林里一片淡水湖泊的附近落了脚。为了防止夜里遭到野兽的袭击,队伍里的人员爬到树上搭建简易的休息所。
入夜后,我们升起了一堆篝火分吃食物。在晚餐时与其他人的交谈中,我了解到达文希他们比我和莱茵一队的人更先抵达了这里。而且我更一步得知,达文希原本受到莎卡拉尓的邀请参与研究人鱼项目,并且是将一起前往人鱼岛的,可在那天深海实验室里突然晕倒醒来后,却被医护人员软禁在了医院里。他察觉到了一些阴谋的端倪,设法通知了拉法尓他们,并逃了出来。
也许是因为我们的船遭遇了海盗的缘故,他们竟然比我们更早了一步。
“为什么在深海实验室里晕倒以后,莎卡拉尓就不让你参与计划了?”我疑惑的问道,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掠过当时的情景,支离破碎的画面从我在医院里醒来的那一刻开始倒放着,随着火光中达文希镜片后迷惑变幻的眼神,而逐渐可窥一斑——
我看见了一条黑色鱼尾绞缠着我的双腿,不禁浑身一震。
在达文希晕倒期间,而我失去记忆一段的空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显而易见。再加上莱茵后面奇怪的反应,令我更加确信了这个我万分不想承认的事实。在我第一次下深海实验室时,阿伽雷斯那只邪恶的野兽可能就已经……
“不,不不,达文希,你想不起来就算了,我有点不舒服,先,先,离开一下!”羞耻感像在神经里骤然爆炸,我慌张失措的一下子站了起来,趔趄了几步就想逃,却被拉法尓一把拽住了手臂,关切的摸了摸我的额头:“嘿,哥们,你没事吧,怎么脸色突然这么难看?”
我面无人色的摇了摇头,脑海中的记忆愈发清晰,使我的额头上不禁冒出了汗,我不敢看达文希的神色,因为我无比害怕他在那次昏厥中还存有意识,假如他想起来,我将再也没法面对与我朝夕相对的这些同学了!
“我不知道。”达文希神色凝重的摇了摇头,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但我猜想兴许莎卡拉尓一开始就在利用我,却不希望我触碰到她所隐藏的核心秘密——也许就隐藏在这座人鱼岛上。我的电子地图被莎卡拉尓盗走了,备份也被销毁,还好拉法尓修复了所有数据,否则我们一辈子也到不了这里。”
我用袖子抹了抹汗,暗自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的向他们一五一十讲述了这些天发生的事,当然,我避重就轻的省略了阿伽雷斯出现的所有片段,着重提到了在船舱里发现带有美军兵工厂标识的事。
听完这一切,一直沉默不语的伊娃蹙起了纤细的眉毛:“看来我们猜测的没错,这个计划是军事性质的,但是,是不正当的。”她抬起头,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几天前我请求过一位在海军部的朋友秘密调查了这位莎卡拉尓上校的资料,她在三个月就已经因犯间谍罪被撤职,后来逃走了,只是这件事是军部机密,没有什么人知道。我想莱茵要么是与她一伙的,要么就是被蒙骗了。”
间谍罪?我的心脏重重的沉了下去,却像沉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沼泽里的石头,胸口闷闷的,透不过气来。我沉声道“我想,这很可能是希望俄罗斯与美国的冷战发展成明火战争的第三国家干的事,不管怎么样,我们必须跟进莎卡拉尓的计划,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嗯。”拉法尓点了点头,拿出一个黑色的仪器,指着上面闪烁的绿色光点道:“看,我在这个岛上已经搜索到了一个无线电信号,在西边,离我们大概有四五公里,我想一定是莎卡拉尓他们,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跟踪他们。”
“明白。”达文希和我异口同声的回答道,他冲我笑了笑:“如果可以,我们就阻止这个间谍,并抓获她,押回俄罗斯。”
“没错,我们能办到的!我们是圣彼得堡航海学院最优秀的学生,我们为扞卫海军部而战,为扞卫俄罗斯而战。”
火光灼灼中,我们的手互相握在了一起,几张熟悉的脸不禁相视而笑。我们血液仿佛流淌在彼此的血管里,那样的热血,那样的富有力量,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当初严酷的军训结束后,我们昂头挺胸,一同踏入圣彼得堡航海学院的门坎的岁月。这样的时刻,我想我直至年老,直至生命消逝,也无法忘怀。
……
不知不觉已近深夜,岛上起了浓雾,周遭的一切都像蒙在纱帐里,为无法揣测的危险提供了绝好的掩护。为了保证生命安全,我们各自爬上了树上的休息所。
我躺进简易的吊床里,身体终于得以完全放松下来,心中却久久不得平静。不禁是因为腰部经过缝合的伤口因为麻药散去而已经开始隐隐作痛,更因为,我的脑海中止不住的回想起今天在人鱼巢穴里的遭遇。我明明望着头顶的深蓝的天穹,眼前却不住浮动着阿伽雷斯在我受到威胁时,一动不动承受着被剥开鳞片的痛楚的身影。
我甚至清晰的记得他那时的眼神,刺得我的整颗心脏都紧缩起来。我不住的猜想我离开人鱼巢以后,阿伽雷斯是否会像上次一样追来,然后躲在黑暗的某处,静静的窥视着我,伺机偷袭。我禁不住翻身坐了起来,神经质的望了望四周,然后,目光就不由的停在了那不远处的湖泊上漂浮的浓雾里。
不知道是否是心理作用而产生的幻觉,我似乎望见湖心中有一抹若隐若现的影子。
是阿伽雷斯吗……
我的心脏一下子吊到了嗓子眼,暗自猜测着。
我想劝服自己是看错了,心底却仿佛有个声音在蛊惑着我,它告诉我,那就是他。
我下意识的想拍醒身旁的拉法尓,然而手却悬在空中,停住了。
一种莫名的冲动从心底升腾而起,使我攥紧了拳头。我意识到我其实很想看看阿伽雷斯,至少确定他没有在那场厮杀中落下重伤,因为他是为救我而来的。这样想着,我蹑手蹑脚的绕过了拉法尓,顺手取走了手电筒、匕首,和一卷酒精纱布。我抓着树干,尽量不发出大动静,小心翼翼的滑下了树,慢慢的在夜雾中接近湖泊。
我打开了手电筒,一手握牢匕首,警惕的提防着周围,半蹲着身体前进,这样是以防突然有什么野兽扑出来,我可以立即蹲下滚出它的攻击范围并保护脆弱的腹部。
湖泊上潋滟着一层幽绿的光芒,一些类似于萤火虫的光点漂浮在水面上,似乎是某些会发光的小型虾鱼,在淡水湖里是很少见的。
我在湖泊的浅滩上向中心张望着,借着湖水本身的光晕,我看见湖中心一块露出水面的岩石上倚靠着一道朔长的身影,依稀可辨那长而粗的鱼尾盘踞在岩石底部,因它黑色的表面而在一片蓝绿的水光中看起来格外显眼。
那的的确确是阿伽雷斯,他一动也不动,静静的宛如一座石雕。他在休憩,也许是因为受伤了而修身养息。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们误打误撞的来到人鱼首领的地盘里,这里说不定是他的寝居!
我确信自己并不是在做梦,或者出现了幻觉,可却如同中了魔障一般,情不自禁的迈动步子,向湖泊中一步一步走去。
当水接触到我的身体的那一刻,我不禁又有些想退缩,我拼命的劝阻自己不要去招惹这只猛兽,却依旧被相反的冲动占据了上风——只看一眼就悄悄的溜回去,阿伽雷斯经过白天的战斗一定疲累极了,只要小心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