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觅天涯 上——月光船
月光船  发于:2015年06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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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公子手指沿着茶盏边缘画圈:“然后这孩子福大命大,逃过一劫?”

“虽然逃过了这一劫,谁知道有没有下一劫?比方说父亲幡然悔悟,想要补偿孩子,或者是父亲要孩子必须继续学那手艺,传承下去。”王谢淡淡道,“或者是想个什么办法,最后还是要了这孩子性命。天涯觉得呢?我故事讲完了,夜也深了,这就告辞,明日白天再来看天涯肩头的烧伤。”

说着,起身行礼,缓步走了出去。

莫公子抿着嘴唇,忽然在他身后问了一句,“重芳,你便不好奇那只鹦鹉么?”

“鹦鹉从来都学人口舌。”王谢脚步微微一顿,仍然前行,“我只是喜欢它,谢谢天涯费心帮我训了一只好鸟儿。这鸟儿口中所言,竟和我小名一样。”

莫公子皱眉想要继续开口,王谢已经推开了院门,院子外面的嘈杂声立刻清晰起来,大呼小叫的声音一听竟是礞石。

前方正走来五六人,菲菲柳眉倒竖,手里拽着的正是礞石,裴回抱着小康跟着后面,脸上满是尚未褪尽的怒意。再后面是互相使着眼色的风依涵阿魏二人,还有自己新收的一个十岁的小学徒木香。

王谢便是一惊——能让老实厚道的裴回发怒,必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莫公子也看见这一行人,微微暗叹良机已失,收敛了神色,淡淡唤道:“菲菲。”

菲菲见院门打开王大夫出来,也是一怔,想不到双方这么快就商谈完毕。听莫公子呼唤,立刻快步走上前:“公子。”

“何事?”

“奴婢在后园发现礞石和王先生的弟子们起了争执,弟子们怀疑礞石伤着了先生的孩子,但是奴婢在孩子身上没有发现伤口,连淤青也无。”

礞石诚惶诚恐跪下:“打扰公子是小人的错,小人只是不太会抱小孩,把小孩弄哭了,不过万万不敢伤害他!”

裴回看见王谢,眼睛一亮:“重芳大哥。”几步走过来,“小康哭得不停,一直说身上不舒服,我不知道究竟,所以……”

“怎么了这是?”王谢从裴回手里接过抽抽搭搭的小孩,看到小孩难受得义眼球瞳仁左一个上一个,甚是吓人,便亲亲小康额头,口中哄着,搭了搭脉,明白了几分。

裴回瞥一眼气呼呼的礞石:“用作彩头的小木牌少拿了一盒,我抱着小康想回去取,礞石主动要抱小康和大家玩,谁知等我回来,小康哭得很厉害,全身难受,也说不出的具体地方,半天哄不好。木香跑过来跟我说,我离开后礞石提议玩捏鼻子耳朵,大家都不会用力气捏小康,轮到礞石的时候不知怎么一下子小康就哭了,哄也哄不住,而且他还管小康叫……叫……”

“必定是叫小瞎子之类。”

“……是的。木香他们怀疑是礞石伤了小康,但没有证据,礞石便叫嚷他们冤枉好人。菲菲大姐赶过来时,就已经闹起来了。”

“原来如此——木香,你告诉我,礞石是怎么抱小康的?”

小学徒木香赶紧比划了一下。

王谢漫不经心地看一眼正在听菲菲汇报的莫公子,缓步走到礞石跟前,打量了又打量。

礞石既不战战兢兢不敢抬头,也不仰着脖子怒目而视,只是一脸内疚:“大夫我错了,我不该跟大家顶嘴。”

王谢“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风依涵和阿魏是中途插入的,两个人还在为少主对小世孙的态度,私底下打着赌,这件事上自然可以窥探一二。

而木香听见礞石辩解,小眉毛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拽着裴回袖子小声发誓:“裴先生,我说的全都是实话,要是撒谎,天打雷劈!”

王谢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莫公子,脸上似笑非笑,等着对方先开口。

莫公子作为礞石的主人,如果不护着礞石,必然会让下属寒心,如果偏帮礞石,那就……呵呵。

莫公子很想一脸阴沉顺手摔个茶盏发泄情绪,可惜上位者必须习惯喜怒不形于色,尤其当着众人的面更要高深莫测。但他如今好在半张脸都隐藏在绷带里,旁人看不出表情,所以他真的就低下头,一脸阴沉了。

他此时心情确实不太好。准确来说,应该是太不好。

任谁情绪也好不起来——大老远忍着伤痛一路颠簸;紧赶慢赶到地方了,众目睽睽也说不上话;满怀着希望顺着王谢的引子,想要秉烛夜谈,对方说的和自己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而且对方还拿最大的恶意揣测自己;想剖析,刚刚开口结果又被这档子事截断了话头!

他听军医老一说过礞石心里好多弯弯绕,戏弄人还不落下把柄的事没少做。他也知道礞石是个很护短的少年,无论是护他还是护自己,认定的事绝不动摇。若今日起争执的对方是任何一个人,或许他在表面上责罚过后,暗中会奖励礞石一番;但是……

但是对方是裴回。

裴回不是无理取闹的人,既然连他都生气怀疑,必定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现在王谢也看着他,等他结论。

“此事简单。既然令高徒怀疑孩子受伤,便请拿出证据。”这句话明着是偏袒礞石——菲菲已经说了孩子身上没有伤口,而其实是在偏袒王谢。莫公子始终知道王谢多得是手段,而且是只要想使手段,必然一击即中。

王谢闻言笑了:“不论什么方法么?”

“只要不是屈打成招。”

“那好。便委屈这位小郎中了。还要委屈这位大姐扶着小郎中。”

菲菲不解其意,但见王谢口中说着抱歉的话,慢慢走近礞石,忽然一扬手便向礞石面上击来,礞石好歹会些招式,左臂一抬格挡,右手握拳回击——咦,脉门被扣住了?指甲还在上面划得好疼。

不仅如此,对方先前那一击竟是虚的,中途往他脸上撒了一把药粉。

“你要干什么!”礞石很生气,他也是大夫,自然知道大夫手里头药多,唯有屏住呼吸才是正理——可是明明他屏住呼吸了,怎么身体还发软呢?

菲菲一下子接住软倒的礞石,她也没想到这大夫竟还有这两下子。

——不仅如此,王谢做大夫的时候没少了行走江湖,会不晓得大夫平时防身之物藏在哪里?

况且王大夫还做过两年山匪,搜人全身那叫一个轻车熟路,半年前还拿雷老头和小柱子练过手,证明宝刀未老。当下噼里啪啦一翻,从礞石手腕上腰带上前襟上解下来,小小钢针如钉,俱是一排排分别装在极为细小的布袋里头,再密密缝制到领口袖口与腰带,前不露尖,后面是个小圆疙瘩,从后面推挤,针尖便露出来扎人,松开后针尖缩回,毫无痕迹。

尤其是隔着衣服扎人,对方感觉不适去揉的时候,针孔便被揉得找不到了。

王谢打量礞石身形,自己接了小康在怀,按照木香所比划礞石抱小孩的姿势,依样葫芦,道:“礞石手臂比我略短,身量略矮,此时他的手会在小康这里,前襟也会贴在小康这里——”比划着小康右臂和右胁。

“木香帮我挑灯笼。”就着灯光翻检小康那两处衣物内侧,果然沾染细小血渍。

礞石脸色发白,眼睛骨碌碌转了几转,道歉:“抱歉,这是误伤。”

“误伤?”

“我的针只为自保,绝不可能故意伤人。只是我一时用力不当,不慎伤了孩子。”

王谢嗤之以鼻:“针尖上涂的什么药会有什么症状你随身带着什么解药会不知道?小康年纪幼小,不会形容,但既然在你手上哭闹不止,你就毫不反省,一口咬定自己全无错处,这是常人应为的还是大夫应为的?”

礞石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王谢也没有再问下去,将从他腰间摸出的六七个小瓶子一一打开嗅闻,挑了一瓶,将药膏薄薄涂抹在小康相应部位,小康果然渐渐止住哭声,也不说难受了。

因为眼眶被破坏过,捎带着损伤了泪腺,小康只有一侧眼窝能够流泪,另一边时不时要涂些清水样的东西,嚎了这么久早干了,眼窝难受,便不住拿手抠那对义眼,裴回便带着他回去涂药。

水落石出。

除了礞石和莫公子,在场的所有人都一脸惊叹。无论是王大夫制住礞石,还是搜身搜出如此精巧暗器,抑或是找出小康伤处所在,甚至是到最后自己从一模一样的瓶子里挑出解药,这能耐真是技惊四座。

莫公子不辨喜怒,叹了口气:“既然证据确凿,重芳欲如何处置礞石?”

王谢看着礞石,礞石脸上明晃晃写着“失策”,忽然笑起来:“我和他单独说几句话。”

莫公子做个“随意”的手势。

王谢故意不好意思地道:“不过还得请菲菲大姐相助,帮我把他提到空房里,他的体型……我扛不动。”

第四十二章:试探与信任

王谢和礞石总共说了三句话:

“你是在给莫公子抹黑拖后腿知道吗?”

“戏弄弱小是你师父教你的医道?”

“不敢在医术上和我拼吗?”

三句话,端端正正击中礞石最怕的地方——他拖累了主人,他愧对敬爱的师父,还有他自己的本领:真、是、逊。

“总有一天我要打败你!”礞石吼。

王谢轻飘飘回答:“喔,你要敢作敢当的话,就先给小康洗一个月衣裳,让大家看看你的决心。”

甩甩袖子,撒下解药,翩然出屋。

留礞石一个人攥紧了拳头。

见王谢一脸轻松地从屋里出来,莫公子便知道事情了结了:“多谢重芳最后给礞石留了情面。”

单独拎进小屋说话,没打没骂,确实是给足了面子。

王谢摆手笑道:“哪里,他是天涯的人,我能罚他已是逾越,就让他给小康浣衣一月罢。”

“也好。”

尘埃落定,各自散去。

礞石老老实实给莫公子磕头,承认自己一时头脑发热,莫公子见他确实诚恳,淡淡道:“你尽管听王先生的话,莫小瞧他本领。”

“是,公子。”

“歇息罢。”

“是,礞石告退。”

待礞石离开,莫公子看向菲菲,菲菲自觉上前道:“公子,水已备好。”

莫公子微微点头,缓缓转入房间之后的孔雀屏风。

屏风后面满满一桶热水,菲菲道声“儹越”,便动手帮着莫公子一件件褪去衣衫,扶着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用湿布巾为莫公子擦身,小心翼翼避开绷带。

莫公子半闭着眼睛,不说话——他都这么明显暗示过王谢了,为什么还是被误会成要对小康下手?

回想在于飞庄外那第一眼,他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见到那人卖力的捕捉灰衣,为一只鹦鹉放下身段,他不敢看那人的眼睛,更不忍心说出什么试探。

借尸还魂这件事,不找个由头,他怎么开得了口?王谢不做回应的话,又怎么能让对方慢慢接受?

唉,慢慢来,这只是第一天,他还有时间示好,还会创造机会与王谢多多接触!

王谢回到自己房间,礞石这一折腾,是自己行事,还是莫公子试探手笔,要看看自己对小康的重视程度?前者没关系,区区一个毛头小子,不可能在他这儿翻出什么浪花,不足挂齿。

但若是后者……幸好在宴席间,对方看小康的眼神,没有杀意,如果不是掩饰得太深一直无法察觉,想来小康还是安全的。

自己暗示知晓对方身份,对方之镇定是自己未曾料想过的,心思可谓深沉,看他对属下对旁人说话如此云淡风轻,对着自己,那神色就从希冀到失落,变幻如此明显,若不是自己早有计较,怕就是被对方演技设计哄骗入彀。

他显示了自己医术以外的能力,就不信莫公子不动心招揽,但凡招揽,必有甜头。

唯一难以把握的,就是——笼中这只瞎鹦鹉。

对着一只禽类,他到底怎么判断这是不是燕华啊!

在大门口咋一听鹦鹉叫“阿小”的时候,王谢真真是吓了一大跳。

王谢最厌恶别人拿燕华说项,尤其竟然暗地调查了他的小名——岂不知,这便是破绽所在?燕华平素对他的称呼,除了后来你我相称外,便是“少爷”,玩笑起来会叫“少爷师父”,“阿小”是最最少说的。他到是想让燕华多叫叫他“阿小”,燕华自己说过一时叫不出口的。

王谢随意逗弄着鹦鹉,心里不住盘算,看来小世子对他调查得挺细。

小世子名帖后面附着那张药方最后四味药:“燕窝华灰木,当归薏苡仁”,每味药材名里面挑一个字,合起来是“燕华已归”,打从一开始看到药方,王谢先是大喜若狂,兴奋劲头一过便心存怀疑,原因无他,实在故弄玄虚,想引起他注意。

先用药名扰乱他思绪,再突然出现这么一只鹦鹉,想拿燕华吸引他,是要他做什么?借着亲近的机会招揽他卖命不成?

他是不愿意相信一只只会叫“阿小”,其他话会说但有限的鹦鹉就是燕华,最有可能便是小世子驯养结果。或者小世子的目的是藉由燕华向他示好?

况且,他的燕华不是还应该在雷少夫人肚子里么。

——但若真的是燕华,他猜错了怎么办?

王谢冷笑,横竖小世子也是快入土的人了,再大的谋划,人死了也就夭折了,他不计较……

——不对!王谢哗然而起,上辈子繁露山庄的主人可没说过小世子是哪一年出的事,而风依涵曾经提过“少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初见面的时候,礞石也说小世子曾经重伤昏迷十几天,会不会……会不会也是重生回来的?既是重生回来,他又会是谁?

王谢慌里慌张撞翻了凳子往门外跑,就要找莫公子问个究竟,冲到半路,夜风一吹,忽然又站住。

他怕。

不怕小世子设计骗他,只怕他这样笃定,换回的最终是一盆冷水。

一向胸有成竹勇往直前的王大夫,遇上关于燕华的事,脑子顿时不敢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了,明明只要问出“你是谁”,可这三个字重若千钧,硬是说不出来。

王谢转身往回走,一瘸一拐,进屋找到自己的情急之下甩脱了的鞋子套脚上。

如果不是燕华,那好办,敢用燕华名义作弄他,他有的是手段报复。

如果真的是燕华,燕华怎么会变成小世子?一开始又为什么不认我?

就算我公开说他是我良人,就算我以为雷衍水的孩子就是他转世,就算……我比以前丑了些,他也不会不认我啊。

难道是……不能说?

因为怕我不认他?燕华从来都是把话闷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担着,这万一……

目光落在鹦鹉身上,王谢有主意了。

于是王大夫房中的油灯,亮了整整一夜。

次日,王谢一早便派人去问莫公子是否已经起身,他昨晚因为烛光毕竟不如日光明亮,不方便查看伤口颜色,就没有给莫公子检查外伤,现在正是时机。况且一打照面他便觉得莫公子伤势并不十分严重,也就不急。

至于小学徒们念书的事?有裴回裴先生。

莫公子那边很快回话:“重芳乃信人,何时过来均可。”

照照镜子,苦熬了一夜,明显脸上有黑眼圈,眼中有血丝。王谢带着这副憔悴的尊容,背着自己的药箱,兴冲冲探望莫公子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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