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觅天涯 上——月光船
月光船  发于:2015年06月11日

关灯
护眼

原来他已经死了?真快,真可惜。

死后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见王谢最后一面,这么想着身体就不由自主被牵动着往门外去,穿过谁家的门,穿过哪户的墙,眨眼间见到满身狼狈的王谢正对着一个一脸邪气的人。

虽然狼狈,比记忆中的样子更精神了呢。

他想着,飘过去轻轻抱了王谢一下,手臂穿过对方身体,对方打了个冷战,他便不再动作了。

身边一切也如春雪消融一般,街道和人物转瞬变得一片混沌,前方只有一条发着微光的路。他沿着路走下去,路的尽头有间官衙,门户大开。他不由自主的走了进去。

大堂有小吏,身着青白二色衣,手捧卷宗来来往往,面上都是平淡神色,正中一人,身穿官服高踞而坐,相貌堂堂不怒自威,见他到来之后却很是和蔼,自称姓陆,拿着一卷账册,告诉他,此处乃阴曹地府,他确实已经死了。

想不到是这样的结局。他便很自然的跪下,听候发落,并且准备问问判官大人,自己能不能不喝前尘尽忘的孟婆汤,如果不能,他在黄泉路上能呆多久——如果转世会忘记王谢,他如何忍心,宁愿滞留此间等上几十年。

这位自称姓陆的判官也没多说什么,叫他起来,跟着一黑一白两名自称无常的皂隶走。

没得着准信儿,他自然不愿走,然而只是霎眼功夫,忽然就到了火场,围着一具昏迷的身体,无常大人从身体里拉出一个年青人,又一把将他推进那身体里去,还往他心口扔进一个小小的青色光团……他在周身火烧火燎疼痛刺骨的时候,勉强听到零零散散随风飘散的只言片语:“寿终……记忆……归还……功德……”

然后他就昏迷过去,再次醒来时,视野一片清明,胸口心脏跳动砰砰有力,枕头被褥都不是自己惯用的那些,他刚刚动弹了一下立刻有人过来查看问安,说他已经昏迷十几天了,接着一连串请大夫端药准备热汤的命令就传下去。

脑中多出大量记忆,不是他的,是被带走那人的,另外还有一些很奇怪的……他觉得,还是不要多琢磨的好。

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知道这身体的主人已经真正死掉了,但是周围人都不知道,只是为了他能够醒来而欢欣鼓舞。而这个人留下的后事……还真是多。

至少目前在做的,就是涉及大局安定的事。

他再有私心,也不敢危及国家。况且本身伤势严重,没办法一走了之,只好先承担下这身体的担子。

只是,这样的他,即使瞒天过海,所有人都不知道身体内魂魄这番变故,可王谢还会认么?

——无论如何也要跟王谢面对面说明一切,虽然借尸还魂太过诡异,他本身并没有什么把握,但一想到王谢不知怎么,就认定孕妇肚子里是自己的转世,想来对鬼神之说也是相信的罢。

至于这身伤,只要王谢还肯认他,哪怕他剩下最后一口气,也是能治好的罢。

若是王谢认不出他,他重伤不治也没什么关系。

第三十八章: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世子也要来?”王谢还不知道因为自己偏爱雷少夫人肚子里的小孩儿,才会让小世子急匆匆提前安排行程,“杀”来“兴师问罪”,他正在问柳五叶七二人是否见过小世子,答案是见过,叶七还当场白描了一幅小世子的像,男生女相,果然当得起美艳二字,只是年纪轻轻目光却深沉内敛,以“藏锋”一词形容,便十分贴切。

小世子和小康长得确实很像。王谢顺便问了一下柳五叶七,当初是否一眼就认出父子俩。答案极为肯定,只不过这些事不该死士关心,所以除非主人询问,他们是不会说的。

王谢立刻追问,若小世子来,死士服从哪个。

柳五叶七毫不犹豫:他们只认朱哨,谁拿着朱哨谁就是主人,哪怕是和自己上司作对。

王谢甚为满意,只要没人反水,纵使小世子到来,他也一如往常对待便是。况且从各方了解小世子脾性,不是个目光短浅之人,只要自己有筹码,利益又不冲突,说服他合作易如反掌。

——没错,王谢又在想怎么推广岐黄之术了,即使一时半刻培养不出几个大夫,能种植点药材,或者广推义诊,都是好事情。

况且他还稍微记得一点天朝大事,提早挖掘几位治世人才给小世子,保国家安定,百姓安居,应该是大好功德罢。

现在他什么也不用做,静等着世子登门就是了。这才叫“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呃,也不尽然,他哪能坐得住,得多往雷家跑跑。

不管王谢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也不管风依涵和阿魏怎么紧张准备,该来的总会来,只是并无想象中那么大张旗鼓。

这日于飞庄又收到一沓名帖,门房送上来给王谢取舍。

求医的拜帖实在太多,王谢捡些有疑难杂症,久治不愈的收下,翻看几张,发现一封奇异名帖。

奇异并非指名帖所用与众不同,乃是淡红色洒金笺纸。这姓莫名越的投帖人很规矩,将名帖提前三日交投,说有病者远路而来求医,三日后到,并附三月不愈的火伤医案供参考,医案后面是药方,内服外敷——罂粟黄连,苏子桃仁,没药麝香,白芨白蔹,生栀子明雄黄……燕窝华灰木,当归薏苡仁。

王谢看着有些不对了,这方子稀奇得简直胡闹。

前头用药甚是对症,解火毒,生肌肉,后面那四味药是怎么一回事?燕窝养肺阴,调理虚损劳疾;华灰木清热利湿,止血生肌,这两者虽然对症,但之前已经有合适药物,未免画蛇添足。最胡闹是最末两味药:当归补血活血,润燥滑肠;薏苡仁健脾渗湿,除痹止泻。这是哪位庸医开的方子?治了三个月没治好真不令人意外。

而且这笔迹歪歪扭扭,甚是难看。

王谢觉得自己在给病人重新诊治之前,需得先见见那位大夫,劝对方好、好、读、读、书。想着想着,不由哼哼笑起来:“燕窝华灰木,当归薏苡仁”,当我大夫是白做的么。

这么故弄玄虚,太假!

日子继续如水流般过去,眨眼便到了三日后。

夕阳西下,青色双轮马车拉着长长的影子,伴着踢踏蹄声缓缓行来,在于飞庄前停住。

一位约莫二十三四的女子率先跳下马车,只见她改了往昔长裙曳地,环佩叮当,飘飘欲仙的装束,换成青衣箭袖;也一改往昔高髻云鬟,步摇流苏,珠围翠绕的打扮,只在头上包了块浅蓝的帕子。朱唇皓齿,杏目柳眉,薄施粉黛,遮不住美貌,反将娇俏衬了个十足。

只见她莲步轻移,似慢实快,径直走向低头抱着茶壶嘬茶的门房,盈盈一礼:“有劳老伯,家主莫公子,特来拜会王谢王先生。”

那灰发白衣赤足麻鞋的门房抬头看看这女子,目光又落在马车上,忙不迭点头:“可是莫越莫公子?主人已经为莫公子备下了休息之处,主人还说了,倘若公子行动不便,直接驱车进来也可。”

女子才看到这门房面相年轻,觉得自己称呼差辈,有些赧然,闻言正要回答,忽然一声“……不必”自身后传来。

门房只见在一个小胖子的搀扶下,翩翩锦衣公子已经下了马车,他身着石青色云锦上衣,腰间系着一根鸦青蟠离纹丝带,足上一双深青缠丝文士履,绷带缠绕挡住大半张脸孔,往下包裹住脖颈并探入衣里,然而露在外面的菱唇形状十分之美好,一双黑若点漆的眼眸望过来,盯着自己,甚是吃惊。

门房眯着眼打量着莫公子,此人明明是陌生人,但是这眼神中万语千言是怎么一回事?当下心思不由转了几转,这相貌……当即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

莫公子自然也在打量对方,打量过后不由连忙垂下眼睫,堪堪挡住目光中似悲似喜,不敢置信,不掩震惊——一惊之下连话都忘记说。他身边的小胖子感觉到主人呼吸忽然一滞,原本浮搁在自己臂上的手忽然收紧,扣得自己生疼,连忙紧张叫道:“公子,您小心着些,莫忘手上有伤!”

莫公子恍然回神,抱歉一笑:“礞石,对不住,刚刚有些没站稳。”

“啊没关系没关系,我是怕公子手疼。”礞石赶忙解释。

莫公子这才向门房一拱手:“在下……莫越,见过……见过王先生。”言语之间微妙地停顿了两次。

偶尔偷闲假扮门房的王谢挺直身体,拱手回礼,敛眸掩去心内波澜,对莫公子神色变幻的也做丝毫不知,笑道:“真是失礼,在下王谢王重芳,却不知莫公子如何认出在下?”

莫公子道:“江湖已有传言,称先生为‘白衣灰发王神医’,是以妄自揣测。”

王谢谦称不敢当,见莫公子行走不利落,必定伤口未愈,忙唤人手抬出一顶软轿,莫公子也不推辞,只叫侍女菲菲莫忘拿上鹦鹉笼。

这只波斯大灰鹦鹉颠簸了一路,此时黄昏,暑热稍退,清风一吹,登时展开双翅扇腾两下,欢快叫了声:“阿小!”

王谢本来要陪着莫公子一起往里走的脚步立时停住了,猛回头,也不顾风度礼仪,猛然扑到鹦鹉跟前,厉声道:“你叫什么!”

这举动吓了菲菲一跳,鹦鹉看不见,但是突如其来的动静也令它躁动不安,乱扑腾了几下,嘎嘎乱叫。

王谢双手扒着笼子边儿,不死心追问:“你叫了阿小,对不对?你叫了阿小!”

“阿小!阿小!”听见类似声音,鹦鹉跟着叫道。

这一叫可差点坏事,王谢几乎将笼子栏杆捏折了,二话不说一勾指头打开笼门,伸手就去抓鹦鹉。

大鹦鹉自然拍着翅膀乱窜,也不知怎的就矮身穿过笼门与手的缝隙,噌地一下钻出笼子。这下没了限制,更容易四处乱飞乱扑,东南西北转了一个遍,王谢不管不顾,只忙着逮鸟。

莫公子在软轿之上,听得动静,回首望见这一幕,定定看了会子王谢逮鹦鹉的狼狈身影,靠在软轿上,仰起头,左手遮住眼睛,隔了一会儿方扬声道:“菲菲,你去将灰衣抓来。”

“是。”菲菲足尖轻点,玉手挥出,五指收拢成抓往笼子里一抛,鹦鹉回到笼中。

王谢灰头土脸,追着鹦鹉复又趴在笼子前面:“燕……你可认得我?”

鹦鹉惊魂未定,再也无暇学人声,嘎嘎胡乱叫了几下,菲菲在旁瞥见王谢急切神色,便道:“这是公子豢养的灰衣。”

王谢闻言,心念电转,登时奔向软轿,眼巴巴盯着对方双唇:“莫公子,恕我冒犯,请问这只鹦鹉是天生便会叫人言,还是听人言而习得?”

莫公子挡在眼睛上的手并未放下,却反问:“天生会便怎样?习得又怎样?”

王谢急切道:“若是天生便会人言,请问这只鹦鹉可愿割爱?若是后天习得,在下想见一见教它说话的人。公子有何条件尽管提便是。”情急之际,他平素那些个客套,那些个试探,那些个讨价还价,那些个权衡谋划,统统抛到一旁,全都不顾。

莫公子微微挑起唇角,缓缓道:“王先生若是喜欢,拿去便是,好好待它。”

王谢欣喜若狂,道过谢,抱着笼子不撒手了,好在最后很认真的来了一句:“莫公子尽管放心,你的伤情我必定尽力,你原先延请的是庸医,寻一个可靠人来,我必定倾囊而授。”

莫公子倒还好说,礞石一听这话不愿意了,立刻回嘴:“血口喷人!你说谁是庸医?我家公子的伤要不是太重,早就好了!当初围困火海,又被大树砸中,内伤外伤加起来昏迷了十好几天,还不是我师父从鬼门关里给截的胡!两个多月调理得能下地走路了,你说我师父是庸医?”

王谢闻言眼神一变,仔仔细细打量着礞石:“你说——昏迷了十几天?”

“哼,那是,光血就吐了一大盆,我师父费了很大功夫救治的。”

王谢笼子在手心情大好,没闲心与他计较:“莫公子远路而来,请先安置,在下身有要事,片刻之后便来为公子疗伤。”

一边吩咐好好款待贵客,先前准备的房间不合用,要最好的客房,一边拎着鹦鹉,急不可耐地往里走。

“这个大夫真不讲道理。”礞石嘟囔。

菲菲也觉得王谢失了礼数,但她只是个侍女,这种是非评价不该出自侍女之口,她有自知之明,只对莫公子——“莫越”自然是隐姓化名的小世子——道:“公子,我们进去罢?”

莫公子这个时候才把手放下,淡淡“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第三十九章:八月十五团圆

“重芳大哥,大家请你一块儿吃中秋团圆饭——这鹦鹉?重芳大哥你这是去抓鸟了?”

不怪裴回这样问,王谢白衣上一道黑一道灰,发髻也散乱,脸颊也落土,抱着个笼子乐得跟个傻子似的,若不是平时了解王谢为人,裴回会以为他失心疯发作也说不定。

王谢乐呵呵的,拿笼子给裴回炫耀:“好看吧?”

“嗯,挺精神的……”对着一只全身灰扑扑还两眼起翳的鹦鹉,老实的裴回实在说不出什么恭维话,想起自己找人来的目的,赶紧道,“重芳大哥,今天中秋,不回家的都在厅里聚齐了,大家想一起过个节,重芳大哥是主人,因此邀重芳大哥入席。”

裴回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极为忐忑,他拿不准王谢的态度。燕华逝去不多久,王谢没表现得多么悲痛欲绝,但那满头肉眼可见渐渐变灰的发,以及后来拿匕首扎烂仇人头颅的举动,很是说明燕华在他心中的份量。想想几个月前,端阳节那般热闹,如今这八月十五月儿圆,每逢佳节倍思亲,偏僻物是人非事事休,两下一对比,可不就是拿小刀硬生生戳心窝子么?

操办中秋一应事宜的是裴回,一方面是王谢有意培养,一方面是自己努力,无论是医术,还是打理庄子上下的本事,他都学着用着,成长得很快。早半个月就有小徒弟过来提前请中秋假,留在庄子不走的也都吐露思亲之意,裴回跟王谢说大家想一起过个节,王谢说大家平日里辛苦了,应个景歇歇倒也不错,只是自己还在居丧,不好操持。随即拍着裴回肩膀:“容翔啊,就交给你了”,自己甩手掌柜去也。

本朝律令,但凡妻为夫居丧三年,夫为妻服丧期年,兄弟之间也是期年,但既没有夫夫成婚的律法,当然更没有夫夫居丧的规矩可考。王谢每日除了白衣麻鞋,并不茹素,也不禁酒,竟然没有人知道他在居丧,他要服丧多久,更是无人得知。

裴回既担心王谢看着大家团圆,触景生情,强颜欢笑,又担心如果留王谢一人,会不会对月慨叹,暗自伤神。想来想去,既然重芳大哥吃喝还是照常的,那他就按一切如常对待,八月十五就是要过中秋,就是要大家团聚,吃月饼,饮桂花酒,赏月猜谜赏花灯——小学徒们爱热闹,扎了许多花灯,就等着晚上挂起来了。

炫耀过了鹦鹉,王谢心里头正高兴,想了想便趁势一挥手:“好,我换件衣裳,一会儿就过去!”依然抱着笼子,进了自己房间。

一进房间,刚刚兴奋的表情就淡了下来。

“来人,探探莫公子底细——切莫打草惊蛇,如果不能靠近,就算了。”

未谋面时,王谢也没想到,莫越莫公子竟是小世子微服化名。

至于一见面就能认出莫公子即是小世子,对他而言十分容易:虽说莫公子半张脸被绷带包住,那嘴唇形状和下巴轮廓,与小康简直太像了,作为一名在骨科深有造诣的大夫,如若分辨不出这是父子俩,王谢可以去买块豆腐撞一撞了。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