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书喝过一碗独参汤精神果然好了许多,他行商多年眼力不俗,一眼便看出这支人参价值连城,忙道:“七叔,这人参……”
莫声谷没好气地望了他一眼,只道:“喝你的药,多问什么!”
莫声谷积威甚深,宋青书见他面色不善也不敢多问,乖乖低头把参汤喝了,又喝了奚大夫开的药,卧床休养。宋青书并不知晓,莫声谷昨夜去光顾了元顺帝宠臣哈麻的府邸,收获颇丰,如今兵马司的官员正在代替莫声谷承受哈麻的怒火。张三丰是个开明的长辈,武当派自然也不是拘泥的门派。如今这世道元廷暴虐,百姓水深火热,武当弟子若是行那劫富济贫之举,师门只会夸赞而不会怪罪。然而“劫富”为的是“济贫”,若是如莫声谷昨夜那般因囊中羞涩便去行窃,却是犯了门规。只是如今这错事做都做下了,也只好顾了眼前,先把侄儿治好了再回武当请罪。
此后数日,莫声谷一不做二不休,大都内不少官员府邸都遭了贼,兵马司上下来去匆匆,仅是承担恭领上官责骂的活便颇有些分身乏术。生活在大都的百姓见那些官员们这几日各个灰头土脸,却是极为痛快,纵使常有官兵借口抓贼上门骚扰勒索,也算不上什么了。莫声谷身为始作俑者,却深知此地乃是龙潭虎穴,镇守大都的汝阳王更是英雄了得。他不敢托大,待手中药材齐全,便带着宋青书与融阳悄悄离开了客栈。莫声谷没有急着离开大都,他知此时城内窃案刚发不久,出城一定十分困难。所以,他带着两个侄儿去了皇宫。
宋青书被莫声谷抱着跃过了皇宫城墙,望了一眼四周随处可见的琉璃瓦饰檐脊,又低头看看自己怀中熟睡的融阳,忽而笑道:“七叔,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莫声谷怒瞪了他一眼,还未说话,便听得宋青书又道,“咱们去西路的隆福宫,听说那里住着蒙古皇帝的宠妃奇氏。”
莫声谷闻言,不禁诧异地发问:“为何?”按莫声谷所愿,他们潜入皇宫原是为了隐匿行藏,自然是要找一处僻静之地藏身为妙。
宋青书却笑道:“既是宠妃,定有殊遇。奇氏的亲儿刚出生不久,他的奶娘正好借融阳一用。而七叔与我俱是成年男子,奇氏若是不欲失宠,定不敢对任何人说出我们在她宫中。”蒙古皇帝的宠妃奇氏是个高丽人,以高丽贡女的身份被献于元廷。因她美貌伶俐,不久便深得蒙古皇帝的宠爱,皇后对她恨之入骨,却始终阻拦不了自己的丈夫去宠幸于她,并且生下儿子。
莫声谷一听便觉十分有理,皇宫之内虽说宫房众多,然而守卫也多,即便如何小心总难免危险,若是有奇氏甘心庇护,那就另当别论了。他在黑暗之中稍稍辨明了方向,便运起轻功,如一道闪电般向西路掠去。
他二人一路奔向隆福宫,遥遥便望见隆福宫中灯火通明,一派富丽堂皇的景象。奇氏本人正端坐殿内抱着爱子玩耍,不一会,有名宫婢趋步上前,小声道:“启禀皇妃,皇帝仍在接见番僧伽璘真,要皇妃早些歇息。”
奇氏闻言,面色不禁一冷。这番僧伽璘真由皇帝的宠臣荐上,据说擅长“秘密佛法”,可延年益寿可修来世。奇氏却知这所谓的“秘密佛法”乃是房中术,皇帝学了这秘法便广选美人,令男女裸处行亵狎之事,丑声秽行已传闻于民间。奇氏出身卑微却十分聪慧,心知男儿薄幸色衰爱迟,荒氵壬无度的皇帝并非她终身所靠,便只怔怔地望着儿子,轻声言道:“儿啊,母亲唯有你才是依靠!”
这宫婢乃是奇氏心腹之人,她听奇氏这般所言,心头便是一跳。皇后待皇妃严苛,这句话若是让皇后知晓,只怕不会轻易放过。想到此处,她急忙凑上前来,低声劝道:“皇妃万务谨慎,这种话可千万不能出口啊!”
奇氏也知轻重,闻言只含泪点了点头。那宫婢见状不禁长吁了一口气,正欲劝奇氏早些歇息。却在此时,一股劲风忽然扬起,房内灯火全熄。夜风吹熄烛火本是常见,奇氏与宫婢全都不以为意。怎知那宫婢刚要上前重燃烛火,竟忽而发觉有一只冰冷的手掌轻轻地摁在了她的咽喉。那宫婢唇舌微张,尚未惊呼出声,喉间便是一痛,有一个沉稳的男声在她耳边轻声言道:“去门外下令,就说皇妃要歇息,令所有人全都退下,谁都不准打扰!”宫婢听这人的话音不大,可殿内的人应该都能听清,然而奇氏却始终沉默。她正忧心奇氏的生死,神色间稍有迟疑,咽喉又是剧痛,耳边只听得那人低声续道,“你若敢耍花样……”
宫婢只觉那人的手指稍一用力,她便几近窒息,喉管几要被捏碎了一般。她慌忙抓着那人的手腕拼命摇头,奇氏虽说是她的衣食父母,可比起奇氏的性命,终究是自己的性命更要紧些。她一步步地挪到殿门口,感觉咽喉上的那只手忽然消失,背后却有一硬物顶着她的背心。宫婢心知她若露出半点马脚,那人必定是要杀人灭口。为了自己的性命,她极力镇定神色,将那人的话向殿外的侍从复述了一遍。
众人皆知这宫婢在奇氏眼中非同一般,竟都不曾怀疑她的说法便退了下去。那宫婢见状,不禁微微松了口气,还未开口求饶,她只觉颈后一阵剧痛,失去了知觉。
那宫婢倒下后,奇氏却看到自己的对面忽然发出了一点亮光。借着那亮光左右晃动的幅度,奇氏竟然看到在她的对面有一双眼睛在这明明灭灭的亮光中不断闪烁。奇氏乃是一介女流,生平从未遇过这等情形,立时惊骇不已,若非被人点了穴道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怕早已惊叫着要逃。隔了一会,那左右晃动的一点亮光突然冒出一股火苗,将这漆黑一片的宫殿稍稍照亮了一角。奇氏这才看清原来在她对面的并非鬼怪,却是坐了一名身材单薄面色苍白的少年。在这少年的身后,却还站了一人,魁梧奇伟雄姿英发,是个昂藏七尺的伟男子。然而便是这样一位合该执刀挽弓征战沙场的伟男子,此时手上却是抱着一名比自己的儿子还小的婴儿,神色间的温柔教人望着不由一怔。
奇氏见宋青书用手中的火折子将摆在几案上的琉璃盏点上,这才恍然大悟地醒过神来:平日里纵使有夜风吹熄烛火,也只会熄灭一两支,如何会使整个殿内的烛火全数灭了?终是意识到,面前的两人应是武林高手。
坐在奇氏对面的少年自然是宋青书,此时他正借着琉璃盏的亮光仔仔细细地看她,神色间满是好奇,仿佛对她极有兴趣。奇氏如今正是绮年玉貌,明眸善睐、冰肌玉肤,的确是个绝色女子。宋青书微微一笑,缓缓言道:“早闻皇妃美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然而宋青书却不知,所谓灯下观美人。他在赞奇氏美貌,奇氏心中却也同样在惊叹为何如他这般的玉面郎君竟要做贼!奇氏正胡思乱想,宋青书却已伸手自奇氏怀中接过了她的儿子,熟练地逗弄着,轻声问道:“这位就是令郎了吧?他日,还是这天下之主。”
奇氏见儿子被抱走,立时瞪大了双眼焦急地望向宋青书,见他神情冷冽,口中说到“天下之主”这四个字时杀气腾腾,更是大为惊慌。然而奇氏被点了穴道说不出话,只好哀求地望着宋青书。不一会,她眼中便滚下泪来,好似梨花带雨,芍药笼烟,不胜可怜。
宋青书却无半点怜香惜玉之心,只望着奇氏含笑言道“在下此来是求皇妃援手,还请皇妃怜悯,不要拒绝才好。”说着,他出手解开了奇氏的哑穴。
奇氏见宋青书的手指一直抵在儿子的咽喉,如何敢轻举妄动?穴道一解,她竟不敢扬声,只低声问道:“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这一回说话的却是宋青书身后的莫声谷。“我们并无恶意,只想借皇妃的宫殿小住一段时日。”说到此处,他不由稍有迟疑,隔了一会才又道,“我这侄儿有病在身,日日需要吃药。未免引起旁人怀疑,便免不得请皇妃也病上一病!”
奇氏一听莫声谷要她也“病上一病”心中便是一惊,然而此时的情况却是容不得她有半点迟疑,耳边只听得宋青书悠然道:“皇妃不妨仔细考虑,我们有的是时间。纵然等上一夜,也是可以的。”
宋青书此言一出,奇氏的面色顿时一阵青白交错,几乎难以置信这般形貌昳丽气度斐然的少年居然能说出这般无耻的话来。她当机立断地答道:“只要两位不伤我儿子的性命,任何要求,我都答应!”宋青书与莫声谷能不能等上一夜奇氏并不清楚,她只知道若是明日天明时让人见到她的宫中有陌生男子出现,她与儿子的死期便到了。
109.宠妃的升之道
翌日一早,隆福宫便传了太医,说是皇妃感染风寒卧床不起。奇氏是蒙古皇帝心爱之人,是以皇帝下朝之后也匆忙赶来探视。元顺帝此时不过是不惑之年,黑面短须方头大耳,是个极为健硕的男子。然而因为长久的荒氵壬无度,他的精神十分萎靡,身上的皮肉也已松弛,看着比实际年龄苍老了不少。此时正是皇帝与奇氏恩爱情浓的时候,听太医回禀奇氏并无大碍,皇帝也松了口气。他又见尤在病中的奇氏虽说憔悴,姿色却分毫无损,望着自己的目光充满了温柔与眷恋,别有一份娇弱无力任凭采撷的韵味。元顺帝不禁心下一热,走上前来将奇氏搂在怀中柔声安慰了几句。
奇氏虽恨皇帝荒氵壬,却也心知唯有获得他的欢心,自己的日子才能好过,便十分配合地在皇帝的怀中含泪说道:“我有病在身,皇上还来看我,我就是死也值了!”
元顺帝闻言哈哈大笑,只道:“你是我的爱妃,没有我的允许,谁敢让你死?”
这情话说得半是甜蜜半是要挟,奇氏顿时一惊,急忙打起精神小意奉承了一番。两人又聊得几句,奇氏见元顺帝对她态度好转,可却始终不开怀,便大着胆子问道:“我见皇上心情不畅,可是朝堂上有何烦心事?”
元顺帝冷哼一声,揉捏着奇氏的手掌低声道:“爱妃果然聪颖!”顿了顿,他又道,“你那表叔汝阳王刚在苏州胜了一仗,如今朝中正在热议要给他上封号呢。你高兴吗?”
原来奇氏当年刚受宠时因为出身低微无依无靠,便刻意结交汝阳王互为应援,与邵敏郡主亦是密友。一开始,奇氏的确因为汝阳王这位“表叔”令皇帝也高看了一眼。然而好景不长,只因叛军四起,汝阳王征战天下,功高盖主日渐为皇帝不喜。皇后的弟弟七王爷又屡进谗言,皇帝对汝阳王更是大为忌惮,连累奇氏也受了几回冷眼。可是这个时候奇氏与汝阳王的交情已深,再无回头的可能,只能为汝阳王保驾护航到底。奇氏听闻元顺帝这般所言,即刻笑道:“汝阳王能立下大功也是因为皇上知人善任,皇上是我的夫君,我自然高兴。”
奇氏从来能言善道,元顺帝也一向喜欢,可这一次他却并不买账。只见他沉默片刻,方才冷冷言道:“这世上如爱妃这般的聪明人,又有几人呢?”
奇氏受了元顺帝的夸赞却并不欣喜,只神色忐忑地望着他。隔了一会,元顺帝才回过神来,安抚地轻拍了奇氏的手背两下,轻声道:“你好好休息,朕先走了。伽璘真特意为朕排演了新的天魔舞,待爱妃好转,不妨与朕同来一观。”
奇氏闻言即刻变色,竟想也不想的拉住元顺帝的衣袍不让他离开,只急道:“皇上,这伽璘真曲意媚上,以氵壬戏伤害皇上的身体,请皇上将他驱逐出宫,不要再见他了!”
然而元顺帝早已沉溺其中,奇氏的直谏他如何能听得进去,反而对奇氏恨声道:“朕已是皇帝,富有四海,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以为,古往今来这样的皇帝只有朕一人吗?”说着,他用力扯回自己的衣袍大步走了出去。
奇氏见元顺帝大怒着离开,伤心不已,只伏在榻上失声痛哭。许久之后,奇氏卧房一侧的房门悄悄被打开,莫声谷与宋青书二人一同出现在此。原来为了便于监视奇氏不令她传递消息出去,宋青书昨夜千挑万选,竟是选了奇氏卧房边上的一间房作为他们的藏身之地。方才奇氏与元顺帝二人的交谈,他们是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只见宋青书神色忡怔地望着元顺帝远去的身影,忽然问道:“什么是天魔舞?”
奇氏一见宋青书那副茫然好奇的神色,心中便是一阵羞耻。“这个舞蹈原本起源于菩萨拒绝天魔诱惑的传说,可伽璘真所安排的却是,却是……”她的面上一阵羞红,片刻后又陡然转为惨白,许久方咬牙道,“是氵壬戏艳舞!伽璘真以十六名绝色女子排舞,一边舞蹈一边脱衣,还做出哪些、哪些男女交合的动作……”她面上赤红,不禁难堪地扭过头去,再说不出话来。
宋青书顿时目瞪口呆,莫声谷闻言却已恨声骂道:“这般荒氵壬无耻,与桀纣有什么分别?”
宋青书无声地一叹,又转头四下望了一眼奇氏的卧房,琉璃为瓦金壁为饰,这般富丽堂皇穷奢极侈,在平头百姓看来真如天宫一般。宋青书自幼熟读诗书,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丑,这等金饰繁华的风光对他的吸引力远比对莫声谷这样的一介武夫更甚。然而此时他心中却总有三个身影挥之不去,那是他在逃亡路上见过的那对蒙古人与汉人夫妻还有他们的儿子,贫穷、幼小、瘦弱,即便没有战火与仇恨,他未必能安然活到成年。想到此处,宋青书不禁微微摇头,轻声道:“七叔,他不该当皇帝!不管他是谁,蒙古人还是汉人,他不该当皇帝!”
莫声谷已是怒发冲冠,听闻宋青书此言,这便沉声附和道:“他不配当皇帝!”
他二人口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奇氏本该高声痛骂,可此刻,奇氏却只是一阵无言的沉默。一会后,奇氏含泪仰头望了他们一眼,低声道:“二位要我做的事我都已经做了,二位藏身在此我也守口如瓶没有泄露半句。希望二位守诺,及早离开。”原来奇氏为他们所要挟,为了尽快生病,将宋青书每日需要用药的事掩饰过去,昨夜她竟脱了衣服在房内冻了一夜,这才染上风寒。说着,她又叫来昨夜见过一面的那个心腹宫婢,命她取来了不少上好的高丽参送到他们面前。“我高丽国每年都会上贡不少上好的人参,这些是皇上赏赐给我的,便送给二位。”她听莫声谷所言,宋青书重病在身,便想以人参买自己与儿子的平安。
见奇氏不惜血本竟将自己珍藏的人参全拿了出来送给两名劫匪,宋青书也是大吃一惊。然而他转念一想,便又明白了奇氏的心意,随即笑道:“皇妃真是聪明人!我相信,我们这段时间会相安无事。”说着,他毫不客气的接过宫婢送上的几个锦盒,与莫声谷一同返回房内。
此后整整十日,莫声谷、宋青书、殷融阳三人与奇氏母子果然相安无事,有奇氏处处援手,宋青书用药、融阳吃奶全不要莫声谷过多操心,不但融阳白胖了一圈,便是宋青书的脉相也逐渐有力,背上的那道刀伤也已落疤,只留下了一道极淡的白痕。而有莫声谷在,皇后几次派人前来探望奇氏,那些受命之人均莫名其妙地在隆福宫外摔地起不了身,竟无人能安然踏入殿内。没有皇后的为难,奇氏虽说因为宋青书之故不敢痊愈太快,却也实在是松了口气。
这一日,宋青书见融阳已喝饱了奶,便带着他在房内玩耍,而莫声谷则去了隆福宫后院的厨房为他煎药。宋青书与融阳二人一个谈天一个说地,正聊地开怀,门外却隐隐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间或还夹杂了几下女子的啜泣。宋青书此时已大为好转,可以自行站立走动,听到这压抑的哭声,他眉头一皱,便抱着融阳循着那哭声走了出去。
刚走到正殿外,宋青书便见到奇氏正抱着儿子低声诱哄,要他喝下手中的羊奶。然而羊奶气味腥膻,她的儿子只是不住哭泣,憋地脸都青了,也不肯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