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静玄闻言默然半晌,方才抬头叹了一口气,说道:“夏阳知我。”
“你!”北宫棣被他弄得一时无语,恨恨得走了一步棋。然而这一步似乎是方静玄料到的,早有准备,当下极快得跟上一子,又取了北宫棣二子。
北宫棣见这一局八成要落败,顿时不再落子,不动声色得把袖子一拂弄乱了棋局。他向后一靠,斜眼看方静玄,道:“先生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方静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此局眼看就要获胜,却被北宫棣强行搅局,北宫棣这般行径到和自己十岁的长子方孔嘉在下棋时耍赖颇为神似。然而他也不点破,正了正坐姿,对北宫棣道:“减等继承是一个办法。臣倒觉得,既然功勋爵位需要军功才能分封,或许王爵亦可效仿一下。”
北宫棣挑了挑眉毛,坐起来,左常进入景阳宫侧殿收了白玉棋具,又换上了两杯热茶。北宫棣正好端起瓷杯,抿了一口,颇感兴趣说道:“仔细说说。”
方静玄道:“本朝王爵乃是宗室嫡长子继承,然而改为减等继承后,在亲王、郡王之下,便要落回功勋爵之中。此举从公来说,固然对国家有利,然而,后世亲王之爵便会出现无人领替的尴尬局面。不如将王爵与功勋爵合为一体,使得宗室可以凭借军功自立,也可以选拔出得力之才。”
第十二章:深夜秘事谈
北宫棣眯着眼睛看了他半晌,若不是他有过几百年后世界的经历,只怕此刻早已勃然大怒,用一个‘欺君之罪’将方静玄关入天牢——现在北宫棣跟他探讨的,可是削藩之事!结果方静玄竟然张口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增加王侯势力的办法。要知道,若是按这般实行下去,后来凡能成为“亲王”的宗室之人,必不再会是开国初分封的良莠不齐的诸王,而是实打实的靠军功上位的军事家。
北宫棣忌讳自己的兄弟在军事上的才能与影响力,正是因为若是塞王生有贰心,绝对会对帝位产生威胁。
然而任北宫棣怎么端详,方静玄都是泰然自若得坐着。心思电转之下,北宫棣一瞬间也恍然了。本来他即有打算,在未来一步步将那些王府亲卫撤裁的一干二净,那样,以后凡宗室子弟想要接触兵权,就必须需要皇帝的旨意。日后若是出现了晋级王爵的人,那也必定是出自当时皇帝的默认。
想通了这点,北宫棣顿时觉得方静玄一点也不像表面上那样,是一个古正无害之人。这种明捧暗杀的政治手腕,能够做得如此老道,也难怪方克俭去世后,他年轻的儿子能够被晋太祖委以托孤重任。北宫棣对自家老爹的目光还是颇为信任的,因此,虽然他对文熙帝搞出的秀才朝廷颇为不齿,但还是颇为敬重能把一个两眼一抹黑的柔弱少年教导成天子的方静玄。
北宫棣一脸若有所思得开口道:“朕受教了。夏阳果然善于识人。”
至于具体操作之上,宗室子弟又该如何自立,北宫棣心中却又有所打算。大晋坐拥极长的海岸线,非常适合发展航海贸易,而且大晋所处的这片大陆,又不止中土一块地方。日后一旦国力发展,进入殖民阶段,乃至远航到另一块大陆,对后世必须坐镇本土的皇帝来说,自然是不可能亲征的。而这些事宜的主持之人,用北宫一族的兄弟,总比用异姓王要可靠一些。
方静玄见他似有神游,不由心生试探之意,问道:“陛下就不怕后世非议‘不承祖制’?”
北宫棣道:“孝甫觉得,朕会在意那些史官之笔嘛?”顿了一会儿,北宫棣又说:“何况制度何来一成不变,总是要与时俱进才是!”
方静玄闻言浑身一震,眸中露出异样的神采,“与时俱进”这四个大字在他心中反复叨念着。方静玄年少博览群书,心中本就隐隐有所感悟,如今被北宫棣一语点醒。回味之后,他心底顿时生出了复杂的情感。
儒家讲究“一字之师”,方静玄不免对这个尚且小他几岁的帝王生出一分敬重之情,但这敬意与感激中又夹杂着往日积累下的不喜与偏激,在他心底回荡着。他不得不承认,北宫棣对治理天下达到的高度,早已超过了他所奉为知遇之恩的文熙帝。而这样一个帝王,又会将大晋带到那个方向,是否是大晋之福?
方静玄耳畔隐隐响起了那一夜北宫棣借着酒意吐露的心声:“要让大晋走在世界的前面。”他似乎窥见了北宫棣内心抱负的冰山一角,有些震动与激荡。
直到此刻,方静玄才放下了往日的重重偏见,第一次对这位九五之尊正眼相待起来。
然而北宫棣未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起来,他也是在后世才悟透了这个道理。未曾料想方才的只言片语似乎给方静玄什么契机,让他领悟了一些事情,显现出如此大的反应。北宫棣不由岔开话题,举杯微微抿了一口茶,趁热打铁道:“明日既然没有早朝,还请先生留下。朕这里另有几份文书,请先生指教。”
他拍了拍手掌,左常心领神会进殿递上了一叠装帧素简的册子。自从那次微服私访之后,北宫棣便提他作了随行太监,又和上一世一样,升布宁为代司礼监太监。反正北宫棣用惯了这二人,也对他们了如指掌,不惧阴私。
“请先生过目指摘。”
这些文书自然是陈夏阳趁着辞行,一股脑儿塞给北宫棣的,此刻正好用来给北宫棣用做试金石,看一看方静玄究竟值不值得‘国士无双’的评价。自然,对其中种种北宫棣也是仔细拣择了一下,除去了一些为了增加皇权而有碍于后续发展的策议,和不便给方静玄看的帝王之疏。此刻上呈入了方静玄手的,主要是课税、教育和法令,以及北宫棣最为重视的军事。
但这些东西,北宫棣不会一下子全部拿出来给方静玄,自是一点一点,伺机而行的。
说来,上一世,陈夏阳一直跟在北宫棣身边,直到乾宁二年天下甫定才致仕。现在陈夏阳蓦然说要走,北宫棣顿时有些措手不及。
陈夏阳亦是怪人一个,他身旁并无妻子,不好女色。当初陈夏阳决定跟随北宫棣的时候,北宫棣才十六岁。如今北宫棣当了皇帝,正要大肆封赏功臣,以陈夏阳第一谋臣的赫赫苦功,只怕封爵不在话下,他却突然急流勇退。在北宫棣一番苦苦哀求下,陈夏阳才同意暂且挂一个‘太子太师’的名头,在景心殿行走一二。这般看来,此人诡谲的很,他一不好权、二不好利,那他辅佐北宫棣又为了什么?
其实对陈夏阳来说,这件看似匪夷所思之事的答案异常简单,因为他辅弼北宫棣,既非为了任何日后的荣耀富贵,亦非流传千古,而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一展胸中抱负,不负平生所学——这恰恰概括了这位充满神秘色彩之人复杂坎坷而精彩的一生。
因为上一世屠了方静玄十族,北宫棣杀性顿起,将文熙旧臣或诛九族、或三族,各种瓜蔓抄连番而上,为史上的“文熙之变”抹上十分血色,直使得朝中一时间文人无声。北宫棣心头也发了狠,他偏不信要靠那些文熙旧臣才能完成文治武功的建树,日后的乾宁盛世亦大半有了帝王好大喜功的影子。
北宫棣沿袭了文熙帝的一些制度,诸如把早朝定为隔日一次,早朝时,五品以下京官拜后退朝,五品以上的官员入殿奏表并设座位。此般施为,倒不是北宫棣像文熙帝那样多么“心怀仁义、体恤下臣”,而是源自实际的考虑。他记得很清楚,上一世早朝时候经常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年迈老臣因为天气暑寒与长时间的站立而晕在了朝殿上,事后少不了被御史参上一本“行举不端”。而这些都是人才啊!北宫棣索性好事做到底,此举却又让一些下臣大大歌颂了一番他的仁德之风。
沿袭之余,北宫棣也紧锣密鼓得筹措改革的事宜——要想把大晋从原来的历史轨迹上拉过来,而不至于出现人亡革灭的悲剧,北宫棣就必须将目光放远,潜移默化得改变一些根深蒂固的沉疴陋疾。
大凡政治,首要之务,便是经济。大晋在三十年的休养生息之后,全国的经济已经逐步复苏,在江南地区尤为明显,但其活跃程度和规模,还远远比不上前朝盛况。由于大晋是自给自足的大河文明,主要以小农经济为主,所以这经济类的国策又可大致分为三类。
“此为税收、钞法、及商流。”北宫棣喝了口茶,看着方静玄认真得研读手中的文书。那张一贯古正无比的脸微微柔和下来,浓眉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让北宫棣情不自禁得用视线描摹起那道轮廓。他明明便是有经天纬地之才,上一世却迂腐倔强得令自己怒失了理智。即使是落魄到那般地步,也不曾真正低头向任何人求助。
这便是方静玄,他的隐忍、他的激直,都是他。他的守礼克己,与那般的毫无顾忌,亦是他。便是这样不可爱的人,北宫棣却不得不被吸引,而又讳莫如深。
“一是税收。”北宫棣的眼神微微暗了暗。
北宫家逐鹿中原,夺取天下时,一直得到晋地商人的援助,又念及开国之时民不聊生,北宫鎏便采取休养生息的无为之治。是以大晋的商税极低,太祖年间是三十取一。这般低的税收,北宫棣想想便觉得一阵心头发疼,但是,若为了刺激与鼓励本土商业,培养出适合资本主义萌芽的土壤,采取低税也不是不可——在这样近乎于零的低税之下,北宫棣有信心在先王留下的不错趋势之上,将大晋的经济快速恢复起来。
但实行低税,并不意味着北宫棣要放开国家的宏观调控。历史上大晋的商税始终远远小于其他的收入,甚至一度达到了低得发指的地步。造成这样的原因,一方面是大晋对一些商品免税,另一方面,则是偷税漏税现象极其严重,私盐、私茶猖獗至极。固然出于刺激资本主义经济的考虑,税率定为三十取一,不是不可,但加强税收管理力度显然是非常必要的。
税收中包括农税、人头税、茶课、盐课、酒课等等。这些是历代中央政权都十分头痛的东西。地税占据了大晋每年收入的很大一部分。北宫棣知道,现在的情况还没可能让他取消农税,所能做的,就是把上一世在大晋中后期实行的一些改良的税法制度,因地制宜得实行。
“其二,为钞法。”
晋太祖北宫鎏在景洪年间颁布了大晋宝钞,作为官方唯一承认的通用货币。但当时,国家尚无“准备金”的概念,操作不当之下使得宝钞滥发,货币贬值严重。北宫棣自己的收藏里就有一张身为燕王时得到的“一百万贯”景洪宝钞。当时北宫鎏无奈之下,便开矿铸造了一批铜钱“景洪通宝”来控制货币流通。现在民间根本不使用宝钞进行交易,反而是以金银与景洪通宝为主。
但使用纸币的先进性与好处是毋庸置疑的。比如北宫棣打算推行的“摊丁入亩”与“火耗归公”的税法改革中,若是使用纸币,就杜绝了地方官员借“融银有损、需额外缴纳火耗钱”为名,剥削百姓的做法。
第十三章:商改试试看
方静玄手中这份阐明钞法运作原理的文书,前半部分是陈夏阳的草拟,后面却是北宫棣的补充。包括什么是“准备金”,如何规定“年发行量”,如何回收损坏纸币等等。看得方静玄眼中发亮,暗自思忖起来。
他抬起头,开口问道:“臣知道这宝钞在民间并非常用,即使陛下心中已有成条,准备了这些完善的制度,但民间却可能不会一下子接受,故而如何推广宝钞才是?”
北宫棣苦笑道:“先生也不必替朕掩饰,朕知道,这民间,宝钞的名声是有些不堪的。而百姓也对其心有余悸,颇有视为洪水猛兽之意。但是这宝钞必须发行,毋庸置疑。
“至于推行之法,嗯,比如在缴纳税收时,可以规定乾宁元年,民众的税收以一成宝钞,九成银钱缴纳,然后逐年提高宝钞的比例,十年之后,通行的货币便可改为宝钞。”
“臣明白了,”方静玄点点头,忽然指着另一份文书,问道:“那这‘招商局’又是何物?这承包制度,可是与古代包税制相同?”
这份文件上写的,就是经济国策中的第三大点,官督商办制度。
北宫棣神色一正,对方静玄说道:“这‘招商局’不是当即就能够建立的,但以朕的估计,两年之内,应当就可以试行,成为朝廷控制全国商业的重要手段。”
北宫棣之所以先挑了经济与方静玄商议,除了虑及税收较为贴近这个时代,自然也存着一份试探的心思。当下的读书人讲究的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农税还可以说是为民之本,但官督商办之流,已属于那些自命清高的道学家眼中‘扰乱民生’的商业辖内,是其人最为不齿之物。若是方静玄露出任何类似的心思,北宫棣少不得便会看轻一分,这夜议自然就此终止了。
未曾想,方静玄身为一代大儒,竟然对这些没有露出反感之色。北宫棣心头也有几分异样。
北宫棣接着道:“承包倒不是包税制,就起字义来说,便是承担且负全责的意思。乃是指由官府将需要完成的生产、经营活动交出,在民间由那些商人公开竞争。
“但这也不能操之过急,朕打算先从承包税收做起。即是委托八弟宁王,在平江之地先行尝试。朕将平江一府的商业税收交由他负责打理,主要包括盐茶税、市舶税、经营税。代收上来的商税中,一成作为他的岁禄,一成作为管理成本,其余八成缴入国库。若是效果不错,便可以推广全国,此之谓试点之法。”
至于不成功如何云云,想来区区一个平江也动摇不了国之根本。北宫棣没想过一口气吃成胖子,之所以单独对平江城这么做,也是北宫棣的无奈。他在后世的高级学府中主修经济政治,心中虽然有极多加强中央经济掌控力度的办法,但是这些办法是否适合当下大晋的情况,他却并不清楚。
想到这里,北宫棣又道:“这样的商业税承包权所有,亦非一成不变。承包权存在竞争制,但他人若想要获得平江商业税的承包权,则需要向上一任承包者支付上一年度全部平江的商业税作为补偿。若期望获得商业税承包者不止一人,便以支付补偿金额多者胜出。此谓之投标竞争制。”
方静玄消化了一下北宫棣说的承包制,想了想,若有所思得说道:“若是任何人都可以竞争一府承包权,那么对于现任承包者而言,为了保住手中的承包权,向国库缴纳的商业税收便不可能少。这般,也就会尽量避免任何环节上出现的贪污克扣。此法甚妙!”
两人都默契得没有去提到,普通商人是否敢于得罪亲王,去竞争商业税的承包权。在足够的利益面前,总会有胆大的商人敢于跳出来,实在不行,最多派遣厂卫前去‘鼓励’一下。
北宫棣继续道:“这承包制,乃是将来预备实行的招商局的行事核心。朕打算建立的是一个官督商办、独立于六部之外的部门。但所谓招商,便需要商人的参与。现在四河之地的商人对中央尚且观望,时机不成熟,故而朕才说招商局现在是实行不得的。”
北宫棣打算在六部为主体的行政部门之外,建立三局,直属皇帝,以将一些权力过渡出来。三局分别是招商局、统计局、咨政局。
如果说户部负责国家经济的收,那么招商局便是支,收支自然要分开。同样的,吏部主要负责地方官员的升迁考核,统计局就负责监督中央京官并抽查地方官员,但统计局仅仅是起到监督其收入状况的作用,却不能进行任何惩戒。
此外,统计局还起到监督全国经济流通与运作的职能,比如每年的通货是否出现膨胀,国家今年的经济情况如何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