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番详细的咨询,顾之泽知道,只有一种可能会造成在抢救中大量输血的情况,那就是心衰引起的多脏器衰竭,通常情况下每天最高强度的输血量会达到5000毫升,如果加上crt做血滤,需要大量的置换液,正常的上限大概在40000毫升左右。
按这个量计算,于老先生住院三周即便每天都输血,费用也应该在8万左右,可是,顾之泽清楚地记得,收费单据上表明输血费用高达20万。
顾之泽从医院门诊大厅里出来,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现在是下午五点五十分,他还有31个小时。
第七十一章
顾之泽带着于达赶回报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和李润野简单地吃了顿晚饭后又关在小会议里研究那张收费表。崔遥已经把所有医疗卫生系统的人脉全都动用起来了,希望能从行业内探听到点儿什么内幕。四个人忙忙碌碌折腾到十一点,仅凭着收费单和于达的口述病情,加上几个崔遥找来的一个急救科医生朋友的协助,他们几乎模拟出了一份病历。然后按照这份病历,罗列出了所需要的各项检查及收费,最终的结果是,连同护工的护理费,即便老爷子没有医保,总花费应该在30万以内,而实际收费几乎是它的3倍。
顾之泽用了不到半小时就写完了第二天要刊登的道歉信,然后用一个晚上的时间焦急地等待父亲的电话,终于在十点半的时候收到了确切的消息,顾云森的一个学生现在是华丰医院门诊外科的副主任,虽然不是院医室但好歹也能说得上话,他答应明天去问问。
虽然不知道结果如何,但毕竟算是一个转机。
李润野合上电脑揉揉眼睛,看一眼墙上的钟,还有27个小时。
打发崔遥送走了于达和那个医生,李润野捧过顾之泽的脸问道:“累么?”
顾之泽摇摇头:“挺刺激的,我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时间是新闻的生命’了。”
顾之泽的回答太出乎李润野的预料,但是他喜欢这样。事情既然已经发生,自怨自艾一点儿用也没有,有那功夫哀叹悔恨不如努力笑着去解决问题。他瞥一眼会议室的门,紧紧地关着,这是12楼,窗外除了蓝天白云什么也没有,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李润野深深地吻下去,手指扣紧八戒的下颌,舌尖温柔地扫过,饱含着无限的爱意和柔情,源源不绝地传递过去。
顾之泽攥紧李润野胸口的衣襟,其实他是害怕的,入职一年的新人,闯下这样的大祸,最糟糕的是连累了自己最不想连累的人,就算笑得再没心没肺,自己也明白那不过是为了安师父的心勉强装出来的。
可是现在,在温热的怀抱中,在唇齿亲昵的交融中,所有的悔恨和恐惧真的就消融殆尽了,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李润野会陪着他。
“很晚了,回家吧。”李润野轻声说,“明天还有的忙呢。”
两个人整理好东西沿着走廊回到社会版工区的时候,袁明义还没有走,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正在审一堆五颜六色的照片。抬头看到这两个人,立刻放下手里的工作走过来关切地问:“为什么那么晚还没回家,有什么问题么?”
“没事,查点儿东西,那张收费单还是有点儿问题。”李润野状若无意地说。
“嗯,”袁明义点点头,“我也觉得那收费太离谱了,要真能查出来什么还真是替老百姓讨了个公道。你们需要什么尽管说,我能帮的一定帮!”
“谢谢袁哥!”顾之泽非常机灵地接过话茬,“我就是想试试看,给社里找那么大麻烦,还连累师父我挺过意不去的。”
“这事儿赖我,”袁明义又懊恼地自责。
“不不!”顾之泽笑得一脸诚恳,“袁哥我知道你一直在帮我的,这次是我太冲动了。”
袁明义笑着摆手。
李润野在旁边挑着眉看八戒和袁明义你来我往虚与委蛇,心里矛盾的一塌糊涂,他很高兴八戒能如此平静地面对袁明义,可另一方面,他真不希望这样虚伪的言辞是从八戒的嘴里说出来的。
寒暄了几句,两个人告别袁明义,走进电梯时顾之泽忽然对李润野说:“师父,我不会变的。”
“什么?”李润野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我是说我不会变成袁明义那样的人的,我可能会说一些违心的话,甚至做一些违心的事,但我分得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我不会走歪路的。”
李润野愣了几秒,欣慰地笑了。他对顾之泽说:“你觉得袁明义是什么样的人?”
“虚伪、工于心计、阴险……”顾之泽搜肠刮肚地寻找词库里的贬义词。
李润野敲敲顾之泽的脑袋,“你觉得这么说客观么?”
顾之泽诧异地眨眨眼。
“在今天之前,你觉得袁明义是个什么样的人?”
“挺好的,热心肠,能力也挺强的。”
“你认识袁明义一年了,之前一直认为他是个好人,这还不到12个小时,他就是十恶不赦了?”
“那是因为在这12个小时里我看清了他的真面目。”顾之泽懊恼地说,“其实我是知道他想抢你的位置的,聊天时崔遥说过,可是……我竟然连想都没往那方面想。我一直以为袁哥是个不错的人,谁想到……这个小人!”
李润野摇摇头:“之泽,你想想。袁明义有能力,有野心,他想要升职,这些错了么?没有!可他要升职就必须越过我,事实上除非我犯错或者离职,否则他几乎就没有这个机会。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我……”顾之泽卡住了。
“跳槽?不现实,他在《晨报》有根基,跳槽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等着我离职?原先我的确有这个打算,可现在没有了;等着我犯错?那我要不犯错呢?所以,他制造了一个机会让我犯错。今天这件事固然是他在背后操控,不不算计,可仔细想想,你我本身都有做错的地方,是我们给了他这个机会。”
“所以,”顾之泽插嘴说道,“我应该学会如何不犯错?”
“对,”李润野点点头,“但那很难,几乎没人能做到,所以我们更应该学会如何弥补错误,还应该学会如何认清一个人。在职场,人与人之间的利害关系盘根错节,你必须要理清其中的关系,明辨每一个潜在的对手,要知道并不是每一个跟你同桌吃饭的人都是兄弟。”
顾之泽停下脚步,带着感伤问:“一定要这样么?不能简单点儿么?”
“如果你做张晓璇那份工作就可以很简单,如果你想做我现在做的这份工作就不能!”
顾之泽停了两秒,重新抬起头稳步向前走:“师父,我不想做你那份工作,我想做属于我自己的‘新闻’。”
李润野看着八戒挺直的背影,轻声说:“我拭目以待。”
第二天顾之泽是被闹钟吵醒的,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走进浴室,看着镜子里双眼赤红的自己果断地打开了花洒的冷水阀。
李润野比顾之泽早起了半小时准备早饭,他下楼买了豆腐脑和生煎。昨夜回到家后,八戒翻出很久没用过的咖啡壶煮了浓浓的一大壶咖啡,然后就一头扎进了书房里。李润野没问他在干什么,也没有催他睡觉,只是拿着笔记本在旁边陪他,这次,他想放手让八戒一个人去闯。
顾之泽一点多把李润野赶回了卧室,李润野并不十分坚持,道了晚安后上床睡了。顾之泽在书房里忙到三点多,晕晕乎乎地回到卧室沾床就着。可在他睡着以后,李润野悄悄地起身去书房打开电脑,调出了顾之泽的浏览记录,全是关于心衰、肾衰抢救的,还有大量与输血相关的信息。
李润野看着屏幕满意地笑了。
现在,顾之泽浑身冒着凉气从浴室出来,第一反应就是去看表,时针稳稳地指向上午八点,还有17个小时。
李润野把顾之泽送到华丰医院门口,在八戒唇上印了个吻后自己调转方向盘回了报社。顾之泽向李润野挥手告别,定了定神转身走进医院大门,他要打一场一个人的战争。
沿着走廊,走过icu的大门来到急诊室门口,顾之泽需要等那个门诊外科的主任,希望能拿到一份病历的复印件。已经是上午九点半了,急诊室刚刚交完班,一派繁忙的景象,顾之泽耐着性子等着。
墙上的钟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十点一刻了,顾之泽默默计算着,还有15个小时。
十一点半的时候,他的手机终于响了起来,几乎在铃声响起的一瞬间,顾之泽就按下了接听键。果然是那个副主任,他带着几分歉意说上午实在太忙了,昨夜有台手术,现在刚刚从苏醒室里出来,还没来得及去院医室,让顾之泽再等等。
顾之泽做了个深呼吸,强压下自己要尖叫的冲动,客客气气地道了谢,索性在急诊室里的椅子上坐下来,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上的钟。
还有十三个小时!
急诊室里,往来纷沓的人步履匆匆,不时有辆急救床推过去,病人或者打着点滴或者输着血,看着输液套管里一滴滴滴落下去的液体,顾之泽想不知道又有多少钱会在这一滴滴中消失不见。
正想着,抢救室的门砰地被推开,一个穿着手术服的医生匆匆走出来,门口围着的几个人蜂拥而上,急切地问:“大夫,怎么样了?”
“先去缴费,病人需要输血!”那个大夫毫不客气把一张单子塞过去,病人家属一把夺过来二话不说就往收费处跑,不一会儿拿着一张签单回来了。
“小王,”那个人说,“你回家去再拿点儿钱,卧室抽屉里有张银行卡也拿来,我估计这钱不够。”
那个叫小王的二话不说抬脚就往外走,门口的几个人又凑在一起小声议论:“输血真贵啊!”
“救命的啊!再贵也值。”
顾之泽所有的神经都对这个“血”字敏感得不得了,他忍不住走上前去搭讪,凭着同是“病人家属”这个身份,他故技重施地跟这些人又聊了起来。
里面抢救的病人是车祸造成脾破裂,需要输入大量全血,缴纳的输血费用8000多元,这还只是初步估算。顾之泽算了算,血站向医疗机构供应血液的价格,执行全国统一价,每200毫升220元。而医疗机构对公民临床用血的收费,包括血站供应价格、配血费和储血费。目前200毫升血液到达患者的终端价格一般是300多元,如果按照这个数字算起来,里面的病人需要输血4000毫升,这相当于把人全身的血液置换了一遍。
顾之泽想,这人得伤成什么样啊!
正想着,忽然听到铛铛的响声,门诊大厅里挂着的钟响了,上午十二点,医院进入了午休时间,下午上班时间为一点,距离最后签版还有13个小时!
顾之泽的手机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第七十二章
顾之泽完全没有心思吃午饭,他站在门诊大厅寸步不敢离开,眼睁睁地看着分针一格格挪动,心烦意乱。当时针指向一点时,他对自己说,还有12个小时。
下午两点,手机终于再次响起,对方约他去医院对面的一家咖啡馆见个面。顾之泽挂断电话拔腿就跑,兴奋得手心里两把汗,因为他知道,这就意味着这事儿有戏!
还有十一个小时,顾之泽对自己说。
在咖啡馆里,顾之泽仔细打量着对面坐着的人,年纪不大,看起来也就四十岁左右的样子,这么年轻就坐到了急诊科主任的位置上,想必是很有能力的。这样的人,爬到这样的位置,却站出来帮自己揭穿医院的阴暗面,顾之泽知道对方拿出了怎样的勇气和决心。
“赵主任”,顾之泽客气地说,“真谢谢你。”
“别别别!”赵主任赶紧伸手打断他,“你叫我哥就行,这事儿真没什么可谢的,你是顾老师的儿子,就冲这个我什么忙都帮!”
顾之泽有点儿不好意思。
“真的,小顾,”赵主任说,“我念书那会儿顾老师可真是没少为我费心,要不是他,别说医学院了,我估计我连二本都考不上,我感激他一辈子。”
“可是赵哥,我知道这事儿挺棘手的,我真挺不好意思的。”
赵主任不说话了,他盯着眼前的咖啡杯愣了几秒钟,然后抬起头来用种决绝的口吻说:“我跟你说实话吧,我肯帮你这个忙有三个原因,一是顾老师的面子就,二来呢,我们医院有些事儿我也早就看不惯了,但是我人微言轻想管也管不了,媒体要能说上话那自然是好事;三来呢,我已经打算离职了,我爱人在美国,我想去美国发展,所以……你看,我现在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赵主任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大信封递给顾之泽:“这是你要的病历复印件,我大致看过,没有删改过,基本可以断定是原件。上面给出的病情记录和相关医嘱也没有什么问题,这个病人是因为心衰引起的多脏器衰竭,在抢救后期的确需要大量输血和注入高蛋白药物,还需要辅助一些非常昂贵的自费药物来提高抵抗力,说白了就是延续生命。”
顾之泽听得心都凉透了,这张病历竟然真的没有问题吗?
“但是,”赵主任话锋一转,顾之泽立刻振作了起来,“也还是有问题的,比如输血量有点儿大;还有这种特价药,他开出的剂量够三个人服用了,而且这种药非常昂贵,仅此一项多收取了将近12万;还有这种支架,我们外科做手术也经常会用到,也的确很贵,但是从病情上看没有必要用三根,两根就可以。当然还有其他的重复检查,比如一周做五次核磁等等,这些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要是这么算起来,我觉得他至少多收了50万。”
顾之泽长长地吐口气,这就对了,跟他们昨夜估算出来的价格基本能对上了。
赵主任勉强地笑一下说:“其实作为一个大夫,我们医院出了这样的事情是挺丢人的。我也不怕你笑话,其实几年前我做医生时就知道这种事儿了,但是那时还没这么夸张,最多不过多开点儿检查项目和进口药。但是这两年情况越来越糟糕,病房还好些,尤其是急诊和icu,因为都是命悬一线的病患,家属是顾不得计较钱的。”
顾之泽看着那厚厚的一沓子病历,指着输血这一项说:“赵哥,这个……你能我给解释一下么?”
赵主任慢慢地瞪大了眼睛,带着几分惊讶的神色看着顾之泽,沉默了半晌以后苦笑了一下:“还真被你看出来了,我以为能糊弄过去呢。”
顾之泽挂着谦逊的笑,可心里却想,整本病历就这么一个漏洞,我怎么可能漏过去!你当小爷我真是猪八戒么?
“你先说说你是怎么想的,”赵主任用下巴点点病历,“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们事先查证过,如果按照这上面的收费计算,这个病人的输血量远远超过了人体承受极限。如果这些血全都输进去,不,只要输进去三分之二,这个人一定会死亡的,而其他的项目,不管是核磁共振检查还是那个支架,仅仅只是‘没必要’做的,可如果做了也没什么太大的危害死不了人。所以从整本病历的医嘱上看,这个输血量其实是唯一的漏洞,这明显是黑幕,你说是医疗事故也行。我们也只能凭这一条来洗刷罪名,还病人家属一个公道。”
顾之泽笑了一下,挺直了腰背坐正:“赵哥,我想知道这个输血量是怎么回事,血液科和icu串通好了吗?”
赵主任挑挑眉,惊讶之间流露出赞赏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