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泽转身拎起摄影包就往外走,崔紫轩紧紧地跟在他后面大步流星,一边走一边问:“师兄,这次是警方和医院联手打击,咱们应该如何处理好媒体和司法协同配合的问题呢?”
顾之泽脚下一个踉跄,双目含泪。
两个人赶到医院时,顾之泽“机智”地说:“我们不能干扰警方行动,所以咱们就默默围观就好了,等他们行动结束后再去采访当事人。”
崔紫轩点点头:“那师兄,我应该准备什么问题呢?”
顾之泽在心里翻个白眼:“我也正在想,这个要根据现场情况机动处理,所以从现在开始,咱们就认真观察,分别想想有什么要采访的,互相不要交流防止干扰到对方。”
顾之泽给自己点赞,觉得自己成功地堵住了崔紫轩的而嘴!
“可是师兄,警方行动时我应该站在哪里,哪里算是外围,在外围观察会不会有遗漏,咱俩要不要分工一下,你负责核心报道我负责外围,我觉得这样会比较全面你觉得呢?”
崔紫轩认真地看着顾之泽,目光纯良。
顾之泽忍了又忍,一忍再忍,到底还是打消了去急诊室找条胶布粘住崔紫轩嘴的念头。
这次“打击号贩子”行动是公安部门早就安排好的,行动起来迅速有力,在短短的半小时里就捕获了十几名号贩子,收缴了一百多个专家号。崔紫轩看得异常兴奋,她摩拳擦掌地跟在顾之泽身后。
现场已经进入到扫尾阶段了,外围的媒体获准可以进行现场拍摄,当然,顾之泽不可能这会儿才把相机掏出来,早在行动还没开始他就站在二楼的走廊里用长焦狂拍挂号大厅,这会儿只是在补几个号贩子束手就擒的现场而已。
“师兄,”崔紫轩说,“你真行啊,你怎么知道在哪个位置上才能更好地通观全局,如果你的拍摄会号贩子发现干扰到了警方行动该怎么办?”
“凉拌!”顾之泽简单地说,“走,去采访!”
崔紫轩显然对“凉拌”这个答案非常不满,但现在真不是追问的好机会,于是一路若有所思。
这种警方行动采访起来其实没什么难度,因为都是常规性的,问题也都基本按照套路走,最后一定落在“整治医疗乱象”这个核心点上,再谈谈现在的医保问题,然后一篇报道就可以出炉了。
顾之泽把提纲上的问题问完后冲崔紫轩丢个眼色,崔紫轩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冲上前去巴拉巴拉开始提问,顾之泽一步一蹭地往后退,他清楚地看到带队警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表情越来越纠结。在这种时候,离火线越远越好,顾之泽悄悄地站在了五米外,开始左顾右盼,做出一副“这个姑娘我不认识,我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样子。
就在顾之泽四处寻摸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走廊的一头,一家人正围着一个医生争论着什么。那个医生满脸不耐烦的样子让顾之泽看着心里不太舒服,倒是那几个病人家属始终保持了克制的态度。领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看起来很有风度的样子,顾之泽注意到他微微握起的拳头和数次深呼吸,显然是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他身后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穿着整洁的套装,雪白的头发烫出优雅小卷,看得出来平时保养得宜。只是现在,大约是过度的焦虑让她的脸色灰暗,双目都微微凹陷下去,她的眼角有未干的泪痕,眼神中透着绝望。
顾之泽慢慢地蹭过去,他很好奇,通常在医院里总能看到过度激动的病人家属,却很少看到如此冷静克制的,相反,倒是站在这家子人对面的那位医生有些激动。他面色潮红,眉头紧紧皱着,双手不耐烦地挥动着,看起来急于脱身。
这算怎么回事儿?
顾之泽看一眼崔紫轩,觉得她跟那位警官交流得还算顺利,至少警察叔叔还没有掏出铐子把她铐走的迹象。于是顾之泽果断往走廊的尽头蹭了过去,他一边走一边把手机掏了出来,连上耳机线开始自言自语:“喂,啊我在医院呢,对,下午还有个ct……”
微微急躁,语气低落,演技一流。
说话间,顾之泽走到了窗户跟前,距离那群人大约有个六七米的样子,走廊尽头是icu,门口人很少,顾之泽可以清楚地听到那家人的对话。顾之泽对着耳机话筒说:“行,那就这样吧,我先给他发个短信,看他有没有时间。”
然后他就挂断电话低头按开了手机做出发短信的样子,顺手就把录音功能打开了。顾之泽听到那个医生说;“总之,这笔钱今天下午五点之前必须缴纳清楚,要不然的话明天呼吸机就要停掉了。”
“好的好的,我们肯定会交的,但我们想知道每天收费的明细。”
“明细不是在缴费单上写着呢么!自己不会看啊。”
“可是很多地方我有疑问,这个该问谁呢?”
“爱问谁问谁去,”那个医生伸手挥了一下,“难道医生没开一个药都要跟病人家属解释一下么?有功夫给你们解释就没功夫抢救病人,你们是要人还是要钱?”
“可这个费用也太高了。”
“那你们家属做个决定,还救不救的!”医生翻个白眼说,“本来icu床位就紧张!”说完,伸手推开围在跟前的家属扬长而去。
家属里有个年轻一点儿的一步冲出来想要把那医生拉住,可刚迈开一步就被那位老太太拽住了:“算了,先把钱交了,咱们再找人问问,你爸爸的命重要,这要是闹僵了可怎么办啊!”
“妈!”那人狠狠地说,“这帮人就是捏着病人的命才这么狂!”
那个领头的四十多岁的男子沉声说:“行了别说了,这是医院,别闹!咱们先交费,然后再商量其他的。”
这人一语定音,一家人都不说话了,他从老太太手里接过收费单子扭头走了,剩下的人站在那里轻声安慰老太太。
顾之泽想了想,慢慢地走过去说:“你们先找个地方让阿姨坐下吧,她脸色不好看。”
那个年轻一点儿的男子闻言看一眼老太太,立刻扶着她走过去坐在椅子上,另外两个女的商量了一下转身去小卖部买水了。
顾之泽机敏地从书包里翻出一沓子报纸来,稍微折了折就当成了简易扇子,他殷勤地站在老太太身边扇着,一边扇一边对那个男子说:“大哥你去把窗户推开一点,这里空气有点儿闷,我看阿姨不太舒服的样子。”
年轻男子立刻连声诚谢,顺手推开了窗户。
凡事都是开头难,这话题一旦打开剩下的就好办了。顾之泽笑得真诚、言辞热络,很快就了解到眼前这是一家人,老太太姓张,六十多岁了,丈夫姓于,患有尿毒症多年,每个月都要做透析,最近病情加重住进了icu。四十多岁的是大儿子,叫于毅,已经去缴费了;现在在旁边站着的是小儿子叫于达。于老爷子两周前忽然晕倒送进医院,检查的结果是心衰,当即就被送进了icu直到现在。
“你说说,两个礼拜的icu已经收了五十多万了,”于达愤怒地说,“这都是什么费用啊!”
顾之泽先是被五十多万这个数字吓住了,然后转念一想,icu里的都是危重病人,使用的抢救设备和药物肯定也都是非常高端的,费用高点也算正常,于是好言安慰了两句。张老太太这会儿情绪也缓解过来了,拍拍小儿子的手说:“人家说的对,医生抢救病人嘛,当然总是捡着好的东西用,贵点就贵点吧,能把人救过来最重要。”
于达愤愤不平地说:“我倒不是嫌贵,我就是生气他们这个态度,不就问了两句了,怎么那么不耐烦!”
关于这个问题,顾之泽倒是有点儿想法,他曾经采访过一次医患纠纷,也挺能体会到医生的苦楚的。一个门诊大夫一上午能有两百多个号,就算一上午上班4个小时,平均每小时要看50个病人,那就是一分钟一个啊,而且听说有些医院甚至达到了一个大夫400个号!这种频率的接诊,医生简直要被累死,怎么可能保证他们态度温和,彬彬有礼?
但是于达情绪激动,顾之泽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安慰了两句之后告别了一家子人。
顾之泽和崔紫轩回到报社,崔紫轩捧着采访笔记反复琢磨,顾之泽索性把写稿这件事就丢给了她,就当是给新人一个锻炼的机会。崔紫轩骤然接手这么“重要”的任务,一时间有些惊慌,但很快地她就镇定下来,在电脑前啪啪啪地敲起了键盘。
顾之泽悠闲地晃悠到茶水间,慢慢地喝了杯咖啡,路过国际部的时候忽然发现靠近走廊的那张桌子前坐着一个陌生人。那曾经是刘明远的座位,他记得以前自己每次从这里经过时都会跟大师兄了闲聊两句,大师兄总是目光沉定地看着自己,带着极淡的微笑。
他的大师兄!
顾之泽有点儿鼻酸,他初进报社时刘明远给了他很多帮助,他摸不准李润野的脉,每次都是刘明远帮他捋大纲。他说大师兄是“头牌”时,刘明远从来不生气,只是笑笑作罢。
他还记得那次在医院的急诊室里见到刘明远,满身血污地从走廊那头走过来,在灯光的交替中,脸色和神态逐渐改变,站在自己跟前时是那样的沉静从容,仿佛从没有出过车祸,只是从图书馆里款步而出。
他辞职了,去了省电视台,他说他想尝试一下电视媒体,去做属于自己的新闻!
顾之泽站在那张桌子前想,什么是属于自己的新闻,自己现在做的算不算“自己”的,如果不是,要怎么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新闻呢?
他又想到李润野在家写的那一篇篇稿子,中英文得心应手,用电子邮件发出去的时候地址动辄就是bbc、nbc,虽然这些国际新闻集团麾下总是网罗各国撰稿人供稿,国内干这行的人也不少,可是一旦李润野流畅地敲出一串串英文时,顾之泽还是惊叹不已。
李润野曾经指着屏幕说:“这些是我自己的稿子,我的思想;《晨报》只是我的工作。”
师父和大师兄都有“自己的”新闻,他们在新闻这个汪洋大海里始终保有着自己的方向和航线。而自己只是紧跟其后,虽不至迷航却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目的地呢?
顾之泽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终于把坐在桌子后面的人盯毛了,他站起来咳嗽一声:“请问,您有事儿么?”
顾之泽恍然惊醒,这个人他不认识,应该是新近调来的。看着对方带着警觉的神色,他摇摇头露出一个抱歉的笑。
大师兄,已经辞职了。
顾之泽回到座位前时,崔紫轩把电脑显示扭转到他跟前:“师兄你看!”
顾之泽惊讶她写的竟然如此之快,定睛一看屏幕,几乎滑到桌子下面去:
如何处理突发事件的新闻采访?
如何增强新闻采访的联动性?
如何有效地进行隐性采访?
……
十几个问题,十几个问号,整整齐齐排着队,正等着顾之泽检阅临幸。
“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师兄,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要问问你,怕忘了就写下来,这是我这次采访时想到的一些问题,想听听你的意见。”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不是快要死了!!”顾之泽在心里无声地呐喊,“我当徒弟的时候哪里有这么招人嫌!”
六点多的时候李润野准备带着八戒去吃晚饭,推开办公室门就看到八戒和七仙女坐在一张桌子跟前,正对着电脑屏幕指指点点,顾之泽一手杵着下巴,一手指着屏幕,嘴里讲解着什么。而崔紫轩一边听一边点头,同时十指翻飞,飞速地掠过键盘。
一个在讲课,一个在记笔记,好一副教学相长图。
李润野饶有兴趣地看着顾之泽,这样的顾之泽是他陌生的,他熟悉的顾之泽跳脱张扬,而眼前的顾之泽沉稳温和,真的像是一个老师,正在谆谆教诲。李润野觉得这样的顾之泽也很可爱,有点儿装大人的感觉,故作镇定中透着一丝紧张和慌乱,当然,这种紧张和慌乱也只有自己看得出来。
最近顾之泽多了一个习惯,以往他每天睡前都会玩半小时的游戏,现在改成了看专业书。他总是唉声叹气地说:“我必须得看书啊,那个崔紫轩简直就是个‘十万个为什么’,我随时被她问得恨不得要跳楼。”
李润野一点儿也不反对顾之泽看书,于是两个人躺在床上,一人一本书捧着,亮着两盏床头灯,在满室的温馨静谧之中,一页一页书翻过去。
而现在,八戒和七仙女坐在那里,也是这么的静谧和谐。
第六十三章
李润野到底没能带着八戒去吃饭,他等了半天,看两个人说得热闹非凡一点儿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于是转身去打电话订外卖。李润野斟酌了一下,挑了几个顾之泽爱吃的菜,特地点了小炒黄牛肉,虽然他自己不吃牛肉。
放下电话没两分钟,顾之泽推门进来说:“师父一起去吃饭吧,崔紫轩说请客吃牛肉面!”
李润野皱了一下眉,正要说什么时顾之泽一拍脑门:“对了,你不吃牛肉,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他扭头又跑了出去,李润野看到他跟崔紫轩叽叽喳喳地商量了一会儿两个人一起又跑了回来。崔紫轩甩甩马尾辫说:“主编,那我们去吃烤肉吧,师兄说馋肉了。”
李润野敲敲桌面说:“你们去吧,我刚接到辛奕电话,一会儿有个会要开。”
顾之泽说:“开会也得吃饭啊,要不一会儿你又胃疼了。”
“我自己订外卖,”李润野挥挥手,“行了,赶紧去吧。”
崔紫轩巴不得李润野不去,一个实习生跟主编坐在一桌吃饭,那简直要别扭死了好么!于是她高高兴兴地说:“那我们先走了!”说完拽着顾之泽快步走远。
李润野远远看着他们两个的背影,神色复杂。他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态,生气?嫉妒?不甘?似乎都有点儿,这种情绪来的让人措手不及,当他听到顾之泽说要去吃牛肉面时就有点儿不高兴,等顾之泽一拍脑门说“忘了”的时候这种气愤瞬间爆发。
简直太幼稚了!
李润野深深地鄙夷自己,一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居然因为恋人的一句“忘了”而生气,甚至闹别扭。这下好了,人家两人去吃饭了,只剩下自己面对一堆餐盒,这是件多无聊的事情。这种低幼化的闹脾气打从自己大学毕业就再没干过了,不知道今天这是怎么了,忽然情绪就上来了。
摇摇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稿子上,李润野对自己说:“别那么无聊!”
顾之泽和崔紫轩回到报社时已经快九点了,李润野死死盯一眼墙上的钟。两个小时,这是吃的什么饭要两个小时,都不用工作了吗?他翻翻待审库里,今天顾之泽没有交稿子,就连崔紫轩的那篇他都没联合署名,李润野想想,好像自打崔紫轩来了,顾之泽就没交过稿子,已经断稿两个多星期了。
他每天忙什么呢?
带着崔紫轩满世界跑新闻,一回到报社两人就窝在电脑跟前嘁嘁喳喳,要么看稿要么写稿,每次都是顾之泽在旁边指点,崔紫轩干活,说到高兴处两个人甚至会手舞足蹈。有一次马轩远远地看到了,笑着说:“行,终于有一个比他小的了,小顾这回高兴了。”
旁边张晓璇也说:“嗯,这俩看着还挺配!”
李润野也发现,只要来到报社,顾之泽的时候就属于崔紫轩了。以前他还会偷空跑来自己的办公室闲聊两句,两人偶尔还会找个没人没摄像头的地方悄悄接个吻。现在呢,直到下班顾之泽都不一定有时间跟自己说句话,每次开组会是两人交流最多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