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累么?”李润野凑近屏幕仔细看看,两道剑眉拧在一起,“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顾之泽搓搓自己的脸颊,笑呵呵地说;“没事,今天跑了一天,满脸的灰。”
李润野的叹口气:“你又瘦了。”
顾之泽从这四个字里听出了百转千回思念和担忧,不舍和爱恋,于是他不争气地红了眼睛:
“师父,我想你了。”
“快了,还有两个来月你就回来了。”李润野故作轻快地说,“等你回来了我带你去肯尼亚,冬天去季节正好。”
那个位于碧蓝大海边上的纯白色穆斯林小镇,顾之泽已经心心念念想了几年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恐怕都没有机会去了。
“师父,”顾之泽迟疑了一下,手指拂过电脑屏幕,李润野的眼睛下边有浓重的黑眼圈,深邃的眼底里满是血丝,“你为什么不好好休息?”
李润野轻轻笑了:“这两天赶个专题片,对了,你给我姐打电话了吗?”
顾之泽噎了一下,那点儿纠结缠绵的小情绪立刻烟消云散,他想起李润秋说的“最高原则”,咽了口吐沫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我这儿挺好的就不想去麻烦姐姐了。”
李润野不放心地嘱咐:“有什么事儿一定去找她。”
说到这儿,顾之泽忽然想起“旧人”诺瓦尔了,他气呼呼跟李润野抱怨自己当时有多尴尬,那小子乱用俗语。李润野听了笑得前仰后合,他说:
“诺瓦尔是法国人,很热情和很直接,为人还不错,你有事儿可以找到他。”
顾之泽拼命摇头:“不要,随身带着80枚安全套的人他一定不是什么正常人!”
“那小子脑子挺活络,鬼点子多,我觉得有些地方跟你挺像的。”
“师父你骂人,”顾之泽委委屈屈地说,“你嫌弃我就直说。”
李润野大笑起来,笑完了,深深地凝视着顾之泽,慢慢地说:“之泽,我爱你。”
顾之泽带着李润野的吻入睡,第二天是被项俢齐扇醒的。
“十分钟收拾利落!”项俢齐没有多说一个字,而顾之泽则想炮弹一样冲进卫生间,八分钟以后他把就放在床边,随时准备就绪的摄影包背到肩上跟着项俢齐冲了出去。
一辆只能容纳7个人的小面包停在门口,里面已经密密挨挨地挤了十几个人了,铁塔项俢齐伸手左右一扒拉,愣是在门边给顾之泽扒拉出一个站脚的角落。两人刚把气喘匀了,车子就轰的一声响往前窜了出去。项俢齐扯着嗓门用阿拉伯语喊:“没关门!”
司机喊了一句:“真主,门是坏的!”
顾之泽两只脚卡在一个椅子腿儿里,小半个身子悬在车外,随着颠簸飞奔的车子无助地乱晃,全身的着力点都在两只手上,他死死地攥住车门口的一根立杆,心里无比怀念诺瓦尔的那辆没门的小吉普。
项俢齐借着这会儿空当告诉顾之泽,昨天政府军炮轰时击中了一辆载满平民的卡车,今天武装借口“报复”,炸了一座清真寺,里面有正在做祷告的一百多平民。仓促之下根本来不及安排,不知道是那个新闻社的人找了辆破车,大家就都一拥而上了。
半小时后,车子停下来,顾之泽两只手都快没知觉了。车里的各国记者迅速跳下车四下里跑向还在冒着黑烟的清真寺。
顾之泽跟在项俢齐身后跑,满地的残砖烂瓦,还有散落的帽子、鞋子、书包、经书等等,越接近清真寺的废墟,越能听到凄厉的惨叫和痛哭声,还有人已经哭不出来了,只发出一声声干嚎,撕心裂肺。
转过街角,前方有无数的人在往来奔跑,从倒塌的墙体下挖出一具具焦黑残破的尸体,还有血肉模糊的人影在痛苦地打着滚儿。顾之泽脚下一个踉跄,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看过去却是被炸飞的一整条大腿……
顾之泽停下脚步,茫然又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到处是鲜血、到处是尸块,各种人体组织飞散在肮脏残破的街道上……整个世界都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味,呛得人几乎窒息。他听到无数人在尖叫,无数人在哭泣,还听到无数个声音在喊:呀哈里胡,默罕尼贾,阿拉,库亚思。
这句顾之泽听懂了,临行前李润野教了他很多遍,这是一个神的名字,传说这个神会带来人间的和平与幸福。
可是眼前的地狱让顾之泽产生了强烈的恨意,他忽然间仇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为什么会有战争,为什么会有死亡,为什么会有神,为什么会有以神的名义进行的杀戮!
项俢齐跑了几步,忽然发现顾之泽定在了原地,他扯开嗓门喊一声,把顾之泽从短暂的恐惧和愤怒中惊醒。顾之泽发着抖望向项俢齐,项俢齐惠挥挥手里的相机,告诉他“跟上”。
顾之泽深深吸一口气,在满胸腔的硝烟味和血腥味中继续往前跑跑,他打开镜头盖,拍下睁大眼睛望向天空,却已经毫无气息的孩子;拍下跪在路边把嘴唇一遍遍贴上儿子的脸,试图吻醒他的母亲;拍下向天空伸出双手,无助地声嘶力竭地高喊真神的名字,眼睛里却流不出一滴泪的妇人……
如果要给眼前的画面起个名字,那一定叫做“绝望”。
顾之泽站在人世间最绝望的地方,他第一次如此痛恨战地记者这个职业,但是他依然义无反顾地一次次冲向废墟,拍下那些让他终生噩梦不断的照片,他知道,战地记者就是要让世人看到战争的冷酷和无情,这就是他们反对、制止战争的方式。
路透社的一个记者匆匆跑过来,看到顾之泽后停下了脚步:“你哭了?”
顾之泽伸手摸一下脸,满脸的泪水,他竟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下的。
“活着的人最痛苦。”那个记者从口袋翻出一张纸巾递给顾之泽,“小伙子,好好活着,要不然有人会痛不欲生。”
他指指墙角,那里蜷缩着一个身影,身上弥漫着死亡的气息,眼睛就好像玻璃球一样毫无生气,他的身前放着三具尸体,一个妇人两个孩子。
可是,顾之泽却知道,那个浑身一点儿生气都没有的人,其实并未受伤。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初冬的早晨有几分清寒,李润野从车里走出来时被扑面的寒风打得有些难受,他拢了拢外套的领口,锁好车子快步走向电梯。电梯停在7楼,这是新闻频道的办公地点,他从编辑室走过的时候发现里面灯火通明。
最近卡纳亚里斯的局势一天天紧张起来,前方记者传回来大量的素材,这些都是大家冒着流弹乱飞、燃烧弹随时爆炸的危险从街头巷尾采集回来的,没人忍心删掉任何一个画面。李润野每天要消耗掉大量的时间在编辑室看他们剪片子,只为了在每一帧画面中搜寻顾之泽的身影。他希冀能有哪个摄影师在转动镜头时,可以把八戒的身影扫进去,哪怕是惊鸿一瞥也好。
可他一次也没有找到。
今天一大早,他就听到新闻广播里说又有平民在清真寺遇袭,李润野知道每当这个时候记者们都会不惜一切地奔赴现场,抢夺第一手资料,把最真实最残酷的画面报道出来,让所有人知道战争的残酷。
但事实上他一点儿也不想让八戒看到这些,这个26岁的年轻人已经看到了太多的死亡:无论是朱强的死还是自己的病重,抑或是险些滑进洪水里的雷鸣,都让这个曾经常年生活在丧母阴影里的年轻人不堪重负。虽然八戒总是笑着说“我很好”,但是李润野清楚,顾之泽的心太软,他永远没有办法看着生命在眼前消失还能冷静地举起照相机。
如果在流弹横飞的街头,有人面临着死亡的威胁,顾之泽不会举起相机,他只会扑过去把那个人拉开,就好像他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拉住雷鸣一样。
所以李润野非常担心顾之泽,他找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关系,只希望在关键时候能有人拉顾之泽一把;他一直在给台里递交申请,也想随队去卡纳亚里斯,但是他纸媒编辑的身份成了最大的绊脚石。
李润野有些自嘲,当初跳来央视新闻频道,就是为了能和八戒一起做国际新闻。谁承想八戒已经在卡纳利亚斯了,而自己还因为“电视编导业务”不熟练而被留在国内,如果自己现在仍然在做纸媒,比如《环球》,恐怕也站在卡纳利亚斯的街头了。
李润野推开编辑室的门,站在工作人员的身后,看着眼前几十个屏幕上蹦出无数的画面,乱得让人头疼。李润野快速地扫过这些画面,他有足够的把握在第一时间挑出顾之泽,哪怕只是一道背影。
“李导,”正在忙着剪片子的小刘简单地冲李润野打个招呼,“昨夜刚传回来的……擦,看得我快疯了,太特么惨了。”
李润野随口回应着,两只眼睛不曾离开屏幕,在飞快切换着的各个画面中搜寻着……忽然,他一把抓紧小刘的肩,五指死死地扣进去,小刘嘶的一声扭过头来看着李润野。
“停下,退回去几帧,慢一点……再两帧……”
屏幕上,残破狼藉的街道上有人在往来奔跑,到处是浓烟,到处是血色,隐隐传来哭喊声和车声,在一片混乱中,镜头扫过一个人,他背对着镜头站在街边,双肩下垂手里拎着一台相机,似乎在发愣。
李润野眯起眼睛看着这个背影,他能从这个背影中看出无尽的沉重……和恐惧。
他咬咬牙,转身离开了剪辑室。
顾之泽从清真寺回到凯莱时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他把相机丢给项修齐而自己一头扎进床褥里,他闷声闷气地说:“我要先躺会儿,心里难受。”
项修齐很能体会这种心情,曾经很多次他也这样处于崩溃边缘,想大哭一场也想找个人打一架,他替顾之泽把窗帘拉好,拍拍他的肩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暗了下来,顾之泽的头很疼可他不敢闭上眼睛,只要一闭眼,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很多面容和场景。他想起了母亲的脸,曾经那么美丽,可是那天被碎玻璃划得支离破碎;他想起朱强,那血肉模糊的一团;想起死死拽住自己的李润野,也想起难民营里那个蜷缩在帐篷门口的身影……
可是那么多的死亡场景都比不过今天所见带来的震撼,顾之泽蜷缩在被子里问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
最初的最初,战地记者对于他而言只是一份职业,从某种意义上连职业都算不上,他来卡纳利亚斯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为了“成功”,为了让所有人都承认顾之泽可以和李润野站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甚至超越他。少年意气也好,爱情力量也罢,说到底不过是出于自己的那点儿可怜的虚荣心。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战场,也从来没有真正考量过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他只会对李润野的忧心如焚嗤之以鼻,觉得师父“关心则乱”,对自己不够“信任”。
可是现在他明白了,最了解自己的还是李润野。
顾之泽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输入一连串密码后一个文件夹被打开,里面是李润野的照片,大部分是顾之泽偷拍的。他随手打开一张,画面里李润野微微皱着眉头盯着电脑屏幕,顾之泽记得当时李润野正在帮他改一篇用英文写的短评,那时自己一门心思要进新华社的国际部,想要从此踏上战地记者的传奇旅途……
其实,最反对自己当战地记者的恰恰就是一直支持自己的师父。
顾之泽拽过被子蒙住头,在一片漆黑中摩挲着手机屏幕上那张照片放声痛哭。
门外,李润秋静静地站着,项修齐涨红了脸低着头嘟囔:“老大……这事儿……赖我,我忽略了他是第一次上一线。”
“不赖你,”李润秋说,“谁都有第一次,小顾他……还是没有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那……他现在这样行吗,要不让他先不要出现场了。”
“你拿主意吧,帮我看好他。”李润秋转过脸来看着项修齐,目光沉沉,项修齐愣是从里面看出了无尽的“信任”来,他一时之间激动地不知道怎么好了,只是用力地点着头。
在项修齐的头脑里,这个推理是这样的:顾之泽是李润野的家人,李润野是李润秋的家人,李润秋把顾之泽交给自己,这就意味着……
那天,项修齐把高鹏赶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坐在床边看着顾之泽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他知道他没睡,所以就慢慢地讲自己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在眼前时的景象,他说:“小顾,你也知道我其实是想去《国家地理》拍大片的,所以当我站在黎巴嫩街头看着不断有人中弹倒下时就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来这儿!”
顾之泽动了动,露出一只眼睛,眼底布满了血丝,他问:“那你想明白了吗?”
“后来想明白了,既然我没有办法阻止战争,那我就要把战争的真相告诉全世界。”项修齐俯下身子,就着昏暗的光线看着顾之泽的眼睛,“阿泽,你为什么要来这儿?”
顾之泽茫然地摇摇头。
项修齐笑一笑,伸手揉乱顾之泽的头发:“没关系,慢慢地你就明白了。对了,老任这几天不舒服,要不你替他干几天。”
老任是组里的编辑,他的工作在编辑室里就可以完成,不用每天穿梭在杀机四伏的街头。顾之泽当然明白项修齐的意思,他轻轻说“谢谢”。
第二天,顾之泽跟李润野视频前特地找了点儿酒喝,因为项修齐说他的脸色“比鬼都难看”,李润野透过摄像头仔细看了看顾之泽的脸,柔声说:“不舒服就直说,你看你那个强颜欢笑的样子!”
“没有啊!”顾之泽笑得没心没肺的,“我哪里强颜欢笑了,怎么听起来跟青楼挂牌的一样。”
李润野配合地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心疼地看着顾之泽一点儿光彩都没有眼睛,那里装满了绝望和茫然。
“八戒,”李润野慢慢地说,“房间里有人么?”
“没,”顾之泽诧异地说,“高鹏去西区了,我看八成回不来了,最近宵禁提前了……问这个干嘛?”
“想做么?”李润野轻笑一声,随手拉开了睡衣的领口。
顾之泽的脑袋里轰的一声巨响,浑身的血都燃烧起来了,心跳得好像裂空而来的炮声。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把一切都丢下,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一心一意地把自己沉浸在某种强烈的情绪或者感觉中,似乎只要这样才能让自己压抑得要爆炸脑袋清醒些。
“师……父?”他咽口吐沫,仅仅只是看着李润野拉开领口就让他有了强烈的感觉。
“想么?回答我。”李润野带着一点点鼻音说。
“想!”
于是一切都不存在了,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只有师父的声音、气息、还有不曾出现却又无处不在的唇舌和手指……所有的这些势大力沉地扫过顾之泽的身心,于是那些死亡的面孔,四溅的血液,散落的尸块……统统不见踪影。顾之泽又能感受到温暖了,他觉得在一片颤栗中胸腔又一次充满了氧气,血液在沸腾着流窜于四经八脉……他被这种快感逼得落下泪来。
这才是活着的感觉,能爱能哭,能呼吸能颤栗。
等宵禁的钟声响过两遍,顾之泽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喘着气,听到李润野变得有些低哑的声音说:“五星级酒店即便在战争时期wifi流量也是很靠谱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