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润野不说话了,他懂得这种心情,每个人都会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是为你好”,可殊不知这种“好”往往会给对方带来偌大的伤害。顾之泽的隐瞒,让顾云森有种被疏远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成了儿子的负累。一个男人,一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能成为心爱人的依靠,让妻子儿女享受幸福,可是对于顾云森,娇妻亡故、爱子远走……他转眼间发现自己不但不是那株擎天的大树,反而成了儿子的软肋,这让一个即将迈入花甲之年的老人如何面对?
顾云森深深吸口气,强自镇定地看着李润野,黯然的眼里透着伤感:“你不用守着我的,我没事。”
李润野温和地说:“我也没什么事儿,陪您呆两天好了。”
爷俩在网上收集所有关于卡纳亚里斯的资料,把顾之泽采写的每一条新闻全都扒拉出来逐一看过,李润野利用新闻网内部的数据库调出很多未发表的图片,告诉顾云森,其实一切都还好,局势还相对稳定。
陪了顾云森一周,李润野准备返回川江。周六的晚上,顾云森做了很大一锅元宝肉,炒了一桌子的菜,爷俩第一次平心静气地坐下来敞开心扉聊聊未来。
“将来怎么办呢?”顾云森问,“阿泽是国际新闻部的,他以后要是长期驻外怎么办?”
“我可以陪他去,”李润野的声音低沉,但是有着不容动摇的坚定,“我可以辞职,事实上我一直做着自由撰稿人的工作,有一台电脑就可以办公。”
“如果……”顾云森迟疑了一下,“我是说‘如果’,将来……”他有点儿开不了口。
“叔叔,”李润野放得下筷子笑了笑,“我知道您要说什么,感情这事儿的确变数很多,这一刻沧海桑田,一下秒可能就相忘江湖,我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我懂,我也不会说那些天花乱坠的漂亮话。只是,如果将来真有什么变数,我当初给您的保证现在依然有效。”
顾云森抬起眼睛来看他一眼:“阿泽要那么干什么用呢?他要的自始至终只有你这个人啊!”
李润野伸手拿过酒瓶,给自己斟了小小的一杯酒,很久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喝酒,他轻轻地磕一下顾云森的酒杯,说:“爸爸,我会一直陪着他。”
周日早晨,李润野拿着登机牌坐在候机室里,随意地刷开微博,cctv新闻频道的官博被无数的图片刷了屏。
李润野浑身的血都凉透了,候机室里嘈杂的声音全都退成了背景,往来如织的旅客虚化成一团团模糊的影子。在李润野的视野里,一切都不复存在,只剩下燃烧的民房、横七竖八的尸体以及隆隆压过街道的坦克。
官博置顶的一行大字刺得他眼睛里滴下血来——卡纳亚里斯局势全面恶化,近二十年来最大规模内战爆发。
所有的新闻社都忙做一团,这种时候连大使馆都开始外撤,各家媒体首先要做的更是往外撤人,只在当地保留最基本的采写力量。72小时之内,整个卡纳亚里斯的空中交通就会进入管制状态,只保留一个出入口岸,现在陆路交通已经全面停止,维和部队开始在邻国集结……
两天前还人来人往的凯莱酒店立刻清净了许多,很多楼层里静悄俏的,房间门大开着,满地的废纸、垃圾还来不及收走,丢弃的各种杂物堆在酒店走廊的角落里。随着战争的全面爆发,就连清洁人员都纷纷辞职回家,现在整个酒店几乎进入了全面自助模式。
顾之泽在厨房里做饭,中国大使馆运来了一些储备物资,最重要的是食品和煤油,天然气随时会中断,入冬了,供应的电力全部要用来维持采编传导仪器的运转,取暖只能借助煤油和跑步。资源的紧缺让每个人的三餐摄入都降低到维持生存的最低标准,但是今天不同,今天最后一批新华社人员会撤离,今夜过后,整个凯莱酒店八层会只剩下6个人,自己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就在前天,李润秋要求他随队第一批撤回去,顾之泽拒绝了。李润秋勃然大怒,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不负责任,如果出了什么事儿要置老父亲和李润野于何地!也骂他逞个人英雄,自以为是不服从领导安排。
顾之泽沉默着听姐姐骂了快半个小时,骂得就连旁听的项俢齐都觉得有点儿太过了,可他始终沉默着。直到李润秋住了嘴,才走上前一步,站在李润秋的桌子跟前说:
“社长,我知道我的工作很多人都能做,甚至做得比我更好。但我还是想留下来,我想把战争的真相告诉世人。”
李润秋嗤笑一声:“既然你都承认别人比你做的更好,我为什么要留下你而不是工作比你更出色的别人?”
“因为我跟他们不同,”顾之泽抬眼看看窗外的天空,天色灰暗,空气中漂浮着尘土和硝烟,呛人的气味顺着窗缝无孔不入,他好像自言自语一般说:“我现在知道了,战争就是地狱,甚至比地狱还要地狱。所以我不会像那些记者一样用镜头去追导弹,去关注坦克和微冲……我只想拍人,那些无辜的平民甚至军人,拍他的无助和恐惧,拍战争的间隙,他们不打仗的时那些让人窒息的时刻,以及这种窒息被下一次恐怖的到来而陡然刺破的那个瞬间。”
顾之泽凝神看着李润秋,那双和李润野一模一样的深邃幽黑的眼瞳里流露出来几分忧虑、几分戾气,他忽然笑一笑,凑近李润秋的身边带着撒娇的语气说:“姐姐,咱们做个交易吧,你让我留下,我就不告诉师父你在卡纳利亚斯!”
李润秋眯着眼睛,用危险的神色看着他,冷冷地说:“不可能,现在这个局势,我在卡纳利亚斯的事情根本就瞒不住了。”
“那我可以帮你隐瞒一下项大哥的事……”
“你……”李润秋蓦然红了脸。
“顾之泽,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王八蛋!”项俢齐腾地跳起来,怒冲冲地蹿到顾之泽跟前,吼道:“为什么要隐瞒,我见不得人吗!”
顾之泽丢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色,继续游说李润秋:“姐姐我知道你这个人向来嫌麻烦,要是让叔叔阿姨知道了,肯定又有好大一通啰嗦,在这件事上,我站在你这边好不好?你留下我。”
项俢齐冲顾之泽伸出手去,快要掐上八戒的脖子时,李润秋冷冷一个眼刀甩过去,黑铁塔讪讪地缩回了手,委屈地站在墙角。
“姐姐,”顾之泽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让我回去,但是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李润秋扬扬眉,带出几分疑惑。
“当初我为了证明自己来到卡纳亚里斯,现在我想明白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名震天下也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多牛。师父就告诉过我,记者说到底只是世人的一双眼睛,我希望自己能给无辜的平民一点儿帮助,师父说希望我能‘铁肩担道义’,我知道自己没有铁肩,但是我也不想放下道义。”
顾之泽站得笔直,肩颈和腰背形成一个流畅的线条,看上去挺拔如竹,纤细而柔韧,直刺蓝天。他换了个称呼,郑重地说:“李社长,我希望能留在卡纳利亚斯。”
李润秋扭过头去看着窗外。
顾之泽轻轻叹口气:“那社长,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而让老陈回去?”
“这完全没有可比性!”李润秋怒冲冲地说:“我家至少还有小野,而且,项……”
李润秋哽住了,一个“项”字卡在嗓子里出不来,顾之泽笑着替她说:“因为项大哥和你在一起,所以你很安心。可是姐姐,无论我人在哪里,师父也都和我在一起,他从来没离开过我。”
项俢齐僵在墙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眼睛里忽然泛起了一层泪光。
顾之泽用轻快的语气说:“多好,我们这是‘家族作战’。”
李润秋没有反驳。
那天晚上,顾之泽和李润野视频通话时紧张得浑身都在颤抖,一旦要面对师父的眼睛,之前的那些冲天豪气全都变成二氧化碳了。李润野在视频框亮起来的一刹那就从顾之泽的表情里看明白了一切:
“能保证安全吗?”他问。
顾之泽机械地点点头。
“项修齐也留下?”
顾之泽心想,不但项修齐在,李润秋也在呢,当然这话他绝对不敢说出来。
“之泽,”李润野淡淡地说,“不要单独行动,尽量跟项修齐在一起。你需要借助他丰富的战地经验。”
“师父……”顾之泽迟疑地问,“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很自私,没有顾虑到你的感受。”
李润野轻轻笑一声,“你这个人虽然缺点多得要命,但‘自私’还真不在其间。其实我也知道,如果我说让你回来你就一定会回来,但是你一辈子都会为没能替那些难民做点儿什么而遗憾,所以我真的不生气。只是之泽,想要‘替民请愿’也得先保证自己的安危才行。”
“我……”顾之泽哽咽了一声说不出话来。从开始到现在,最了解自己的永远是李润野。
所以今天,顾之泽站在凯莱的厨房为同事准备一顿晚饭,送他们回家,而自己将继续站在炮火纷飞的街头,他并不害怕,因为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平安地回家去,回到师父身边去。
刘明远听说顾之泽没有撤走的消息异常震惊,他坐在八戒的房间里,试图再劝他一次。可是八戒摇摇手:“大师兄,我不会走的。你知道为了赶我走我姐姐都快翻脸了,可我还是留下来了。”
刘明远不赞成地看着他,忍了半天终于没忍住:“阿泽,我觉得你这样做很自私。”
顾之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我知道,如果我出了事师父会很痛苦。但是大师兄你知道吗,那天我看着那个男孩倒在我面前,他临死前最后一刻还挣扎着看自己的胸口,看血从那里喷出来。他的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不是害怕也不是惊慌,而是一种‘哀求’,向全世界的神佛哀求血不要再流了,哀求这一切都没发生,只要让他平安回到家,付出什么都可以……”
顾之泽攥紧手指:“从那一刻起,我就决定了,无论如何我要留下来。因为师父说过,舆论就是人心,我想让人心再柔软些。”
刘明远叹了口气,一双大手扣上顾之泽的肩头,把这个人抱进自己怀里。他夺走了他一生最爱的人,可是,他还是那么爱他!
爱,从来都有很多种,这个世界从不缺少爱。
顾之泽在刘明远怀里蹭蹭鼻子,努力笑着问大师兄为什么也要留下来。
刘明远耸耸肩,一派轻松自在:“我三十来岁年轻力壮,家里有弟弟可以照顾老人,未婚,无牵无挂,我不留下来都说不过去。”
顾之泽被“无牵无挂”四个字狠狠刺了一下,疼得他四肢都蜷缩起来。
这一天,决定留下来的不仅仅是顾之泽,当他在酒店大堂领取新房间钥匙时竟然看到了诺瓦尔。
在顾之泽的印象里,洗干净“棕鞋油”的诺瓦尔就好像一个中二期的美少年一样,穿着简单的牛仔裤t恤衫,唇红齿白阳光灿烂,不说话的时候颇有泰坦尼克时期的小李的风范,只要一张嘴,感觉跟前就站着一个小沈阳!带着这样一个印象,顾之泽觉得颇有“背景”的诺瓦尔应该是在第一批撤离的名单里的。
可当他在大堂看到诺瓦尔时,惊得几乎拿不住钥匙。诺瓦尔已经唤了一身工装裤,束得浑身的线条都无比利落,甚至透出几分干练来。所有的大口袋里都鼓鼓囊囊地塞满了东西,顾之泽推测十有是“违禁品”,掌心雷什么的很有可能。他满头的金发用发箍固定住,扣了一顶墨蓝色的帽子,帽檐堪堪压住眉睫,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金棕色的眼眸。
诺瓦尔正指挥着几个人搬箱子,他站在大堂中央,修长的手臂稳稳地挥动着,指挥若定,竟然有了几分大将的风范。他隔着半个大堂看到了顾之泽,淡然地点点头做了一个手势。这个手势他在带着顾之泽偷渡过河的时候经常做,顾之泽看得很熟,这个手势的意思是:“我们在一起”。
第一百一六十章
战争全面爆发的当天,霍尼卡普在全国广播和电视中做了发言。作为宗教领袖,全世界的人都希望这个长着花白胡子的老人能够拿出“神”的仁慈,制止这场战争。可是顾之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记得在医院里第一次看到霍尼卡普时的情形,这个老头面对一个被炸断了腿的小女孩,竟然连眼睫都不动一下,只是沉默冷淡地站在一边。顾之泽明白,与其说霍尼卡普是个宗教领袖,不如说他是个政治家更为合适,而政治家天生喜欢争斗,战争是他们最喜欢的利器。
果然,霍尼卡帕简短到只有十分钟的讲话只透露了一个主题:战斗到最后一粒子弹——以真神的名义。
顾之泽简直要放声大笑,这么可笑的话他怎么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口?
虽然这话如此荒唐,但是当正式开战时顾之泽只想大哭。在他的人生里,战争是个太过遥远的词,在全世界范围内,上一次发生大规模的战争还要追溯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伊拉克。自那以后虽然局部战役不断,各种武装冲突三天两天见诸报端,但是相对来说政局还比较稳定。所以,当顾之泽在卡纳亚里斯全面封锁一周后,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原来这就是战争。
一天24小时,不再存在所谓的“停火时间”,近在耳边的枪声和远处隐隐传来的炮声让人一整天都耳鸣不已。空袭成为常态,三不五时就能看到天际划过一道光斑,然后立刻有一道闪亮的轨迹掠过,直奔光斑而去,那是在进行导弹拦截。街上的尸体经常三五天都没有人来收,就保持着中弹一刻的姿势瘫在路边,任尘土和垃圾把他一点点遮挡起来。相对炮火和导弹而眼,巷战倒成了造成无辜平民死亡的最主要原因。由于民族间的仇恨和宗教信仰上的冲突,狂热的宗教分子开始使用“人体炸弹”,他们往往选择人口密集的居民区、医院、清真寺甚至红十字救助站引爆炸弹,动辄造成数十人乃至上百人伤亡。
很快,顾之泽发现自己竟然不再愤怒。最初,面对无辜平民的死亡他会愤怒不已,他会控诉政府的不作为,会指责交战双方的惨无人道。但是短短的几天后,亲眼目睹了那么多人在自己面前倒下,锡卡兰族,坦尼亚克族,甚至包括维和部队的士兵,每一个人倒在尘土中时,剥去一切身份,剩下的只有对生命本身的无尽眷恋和对世道的控诉。
顾之泽每天在酒店里把当天采写到的图片和文章用卫星传回国内,他所有的新闻关注点都在“生命”本身上。项修齐曾经看到过他的照片,沉吟了半晌说:“阿泽,你是一个真正的战地记者”。顾之泽有些不解,项修齐告诉他,一个真正的记者最应该关注就是“人”,每一个新闻事件背后都是“人”的因素。战地记者的眼睛盯在导弹、火炮、坦克上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操控那些冷冰冰的杀人机器的,恰恰就是“人”本身。
“阿泽,你很棒,我在叙利亚呆了整整一年才明白这些,你用了两个多月就看明白了。”
顾之泽微笑着说谢谢,然后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缩在棉被中放声痛哭。他记得李润野告诉他,每一条新闻的背后都是人心,李润野还告诉他,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它的不可复制性和无限延展性……时至今日,他回过头细想当年,更深切地明白了李润野为什么会毙掉他用了一个多月才写出来的专题,也明白了师父为什么对刘明远的那场“车祸”穷追猛打……抛除所有个人“情感”的因素,一切的根本无非就是对“人”的尊重和对“生命”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