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尽量笑出一脸春风和煦:“祝贺你心想事成,社里派你去卡纳亚里斯?”
顾之泽惊讶地举着杯子张大嘴:“师父?你是不是跟我们部长有一腿?”
“我只跟你有一腿而已。”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还没来记得告诉别人呢?”
“猜都能猜出来,”李润野抿一口红酒,酸涩异常,“你一心想要外派,这事儿都念叨了一年多了,正好我知道卡纳亚里斯的内战双方撕毁合约,估计快打起来了。”
李润野紧紧盯着杯子,这酒挂杯效果一流,看起来应该是好酒,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如此酸涩。
“师父,”顾之泽严肃地说,“要不是我天天跟你混在一起,你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我都看过,我真怀疑你压根就不是人类。”
“我猜对了?”
“对啦!”顾之泽猛地一拍桌子,李润野的心紧缩了一下。
“师父我运气真好,”顾之泽美滋滋地说,“那边局势紧张,社里说要加派几个记者过去。我本来都没报名,觉得报了也没戏,可是金大哥刚从南美回来,邱大哥的媳妇快生了,老张他母亲半个月前刚过世,他得在家陪他父亲……总之,一圈人数下来我居然成了备选。部长说我年轻、单身、身体素质好,就把我报上去了。”
李润野看着八戒笑得眼睛都找不到的脸,耳边轰隆隆的一阵乱响,半天不知道八戒说了什么。
顾之泽全然不曾察觉师父的沉默,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之中:“而且你知道最幸运的是什么吗?”
不等李润野搭话,他紧接着就说:“项大哥就在卡纳亚里斯啊,高鹏还嘱咐我多跟项大哥学学呢!”
李润野慢慢吸口气,把酒杯放下:“你什么时候离开?”
顾之泽满腔的热血和兴奋被这简单的一句话灭了个精光,虽然之前他一直非常清楚自己要“走”,但当“离开”这个词从李润野的嘴里说出来时,竟然带着说不尽的伤感和不舍,他几乎能从这句话里听出一种疼痛的意味来。
“走”,对于自己而言意味着一个崭新的天地和未来。
可是“离开”,对于师父而言意味着一段刻骨相思提心吊胆的生活。
“师父?”顾之泽咽口吐沫,“我……”
“你得准备很多东西,这不是闹着玩的,你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吗?”
顾之泽嗫嚅着说:“社里会安排……可是师父,我……走了你怎么办?”
“等你回来啊,”李润野夹了一筷子元宝肉放进嘴里却又咽不下去,喝了口汤硬是给冲下去了。
“可能……要好几个月。”
“总比一个任期要短吧,好在你不是驻外记者。”李润野勉强抿出一个笑容来,他拍拍顾之泽的手,“这么高兴的事儿干嘛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这不是你的理想吗,好好干,注意点儿安全。”
“可你一个人在家……”
“我一个人都生活那么多年了,再说我还可以回我妈妈那里。”李润野抓起筷子敲敲碗,“赶紧吃饭,这么多菜呢。”
顾之泽看着自己用了一下午做出来的菜,渐渐的也没了胃口。
外派战地记者,听起来很传奇但实际上危险重重。
标准的战地记者的基础装备足有几个背囊那么多,主要包括分别针对生化与核辐射风险的防护服、防毒面具和基本急救包,还有一套用于过滤产生饮用水的设备,除此之外,还配有全套按美军标准配置的,可以防卫ak-47的连续射击的防弹衣和头盔防弹服和头盔。
同时,报社还会为战地记者购买保险。尽管很多保险公司拒绝给战地记者设立保险项目,但是报社仍然会想办法跟保险公司谈妥。除了物质方面的准备,报社还为战地记者提供冲突地带求生培训,他们请来了专业的安保公司教官和陆军突击队教官来对这些“弱鸟”记者进行突击训练:包括如何在巷战中寻找安全掩体,被子弹击中后如何应急,如何应对地雷,如何及时有效求救等等,甚至还教他们如何开枪——万一在巷战中命好捡到一把枪,至少可以用来自卫。
顾之泽简直要疯掉了!
他每天用大量的时间来学习如何使用这些看起来相当高科技的东西,满脑子都是各种急救常识,看到街边护栏就条件反射地想要去爬一爬练习一下逃生技巧,天天换了慢跑鞋跑步上下班,报社十层大楼一天上下跑十遍。除此之外还要反复用包括英语、法语、阿拉伯语、希伯来语、图坦思吉语等八种语言来背诵同一句话:我是来自中国的记者,我请求援助。
说简单点儿就是:我是无辜的,救命呀!
同时,项修齐每天都会把当地的一些资料用电子邮件发给顾之泽,告诉他这“点儿”东西“随便”记记就行,关键时候能救命。顾之泽看着打印出来的三十多张a4纸恨不得吐血,拿起来翻翻……擦,双面打印的还是!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李润野会给他准备丰盛的“加餐”——一大堆卡纳亚里斯的历史资料。卡纳亚里斯是个多民族多信仰的国家,自古就为了不同的宗教信仰打个没完,最近几年更是愈演愈烈,目前交战的双方代表着两个对立的民族,各持不同的宗教信仰,于是一致对外宣称是“圣战”。
光背那些诡异的名族的名字就废了顾之泽一半的脑细胞,更别说还要学习当地的语言来套近乎。
“这个是哈吉斯蒂亚族的主神,你跟这个族的人打招呼时一定要先颂一句‘呀哈里胡,默罕尼贾,阿拉,库亚思。”李润野严肃地指着一串曲里拐弯的文字对顾之泽说。
“呀啦呀啦呀啦……老子是中国人!”顾之泽愤怒地一拍桌子,“这是什么鸟国的鸟语!”
“你要真敢这么说,你爸爸就可以享受烈士家属待遇了。”李润野冷冷地说。
“师父,”顾之泽换了战略,可怜兮兮地捧着自己的脑袋,“装不下了,头太沉了,我脖子都要断了。”
“今天的一百个俯卧撑做了没?”
顾之泽……
顾之泽洗干净一身汗水走进卧室的时候李润野正在打电话,听起来像是法语,顾之泽的法语水平仅限于两句话:
一,你好,你真是个美人。
二,我是来自中国的记者,我请求援助。
于是他悄悄地走过去,从身后抱住李润野的腰专心开始作妖。
再过两周就要走了,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想想都觉得心里发慌。每天晚上,当白天的忙碌和喧嚣沉淀下来后,看着穿着白色棉布家居服的李润野,他总是没来由的心慌。眼前这个人于他而言一直是一个强大的存在,虽然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在异乡喝杯茶都能喝成急性伤寒,但是顾之泽就觉得这个人坚不可摧。
他安静又犀利,他犀利又细腻,他细腻但是开阔,他开阔却又敏锐,他敏锐可是坚强。所有的这些凑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黑洞,就好像李润野的眼睛一样可以牢牢吸住顾之泽的灵魂。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现在却让顾之泽心慌,他觉得李润野最近越来越沉默,半年来好不容易养回来的那点儿肉又迅速消散。顾之泽有时候能感觉到李润野的紧张,那股气息似有似无地缠绕着自己,牵着自己的的一举一动。
他想师父一定是很担心,想想这种担心也是理所当然的,自己才26岁,从踏出校门的那一刻起就没有离开过师父身边。这一去关山万里硝烟弥漫,他当然会挂心。顾之泽有点儿沮丧,要是能像糊弄老爹那样糊弄师父说自己被派去巴黎就好了。
正在打电话的李润野拍拍顾之泽爬行在自己腰上的手,顾之泽咬咬牙,指尖钻进了对方的睡衣。李润野叹口气,明显加快了语速,几分钟后挂断了电话。
“你要干嘛?”李润野把人拉到身前,“你今天早晨还嚷嚷着腰酸背痛。”
“可是……”顾之泽腻过去,“现在不疼了。”
李润野拥着他轻轻倒在软软的大床上,在神魂颠倒之际叹息一声:“我怎么能放你走啊。”
这句话顾之泽没听见,因为他被自己喊得有点儿耳鸣。
第二天顾之泽又在嚷腰酸背痛腿抽筋,要求服用龙牡壮骨口服液,李润野看着八戒肩头红红紫紫的印子,仓皇地丢下一句“我去买早饭”,跌跌撞撞地走了。
顾之泽啪的一声躺回床上去,看着天花板发呆,想到昨晚的热情缠绵,他忍不住笑,想到过几天就要天涯两隔,又忍不住发愁;这种纠结复杂的心态简直不足为外人道。
但是李润野一定能够体会到,顾之泽坚定地相信这一点,这几天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李润野的失控,师父总像是担心失去一样死死攥住自己,紧紧搂进怀里,经常弄得自己很痛……但是也很爽,顾之泽喜欢这种骨肉都要融合在一起的感觉,有一种非常安心的感觉,藉由这种痛感能够无比鲜明地感受到对方对自己的“在意”和“依恋”。
顾之泽把枕头揪过来抱进怀里,甜甜蜜蜜地想,我又不会跑了,你担心个什么劲儿啊!
第一百零七章
随着出发的时间一天天临近,顾之泽发现李润野越来越忙,竟然比他还要忙出十倍去!师父每天都要打大量的电话,英语的、法语的、不知道什么语的。这些电话里顾之泽只能听懂英语,有时候会在书房门口听一会儿,内容庞杂的很,有时候是要买个什么东西,有时候在问问局势,有时候在问谁的什么兄弟朋友在中东……不管是什么,顾之泽知道那是师父在给自己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他叹口气走过去抱住李润野的腰,李润野最近越发的瘦了,他能很轻易地就环住他的腰,把下巴杵在对方肩膀上的时候还能感到坚硬突兀的骨头,扎得自己的心都在疼。
“师父,你不用这样的,社里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你不懂,”李润野拍拍顾之泽的手,顺手挂断了电话,“要去战区的话,无论什么样的准备工作都不会是多余的。社里的那些只是最基础的,关键时候能不能保命都另当别论更别说采到有意义的新闻了。”
“可是师父,你到底都安排了什么啊?”
“其实我也不知道应该安排什么,你知道我从未接触过战地新闻……但是多准备一些总没坏处。”李润野看看窗外,夜空迷蒙,“因为很多事都是未定的,所以我也没法提前告诉你,不过你别担心,到时候会有人去联系你的。”
“都是些什么人呢,这些……违反规定么?”顾之泽迟疑地问。
李润野没有回答顾之泽的问题,他把人拉到自己身前,非常严肃地问:“知道当战地记者最核心的原则是什么吗?”
“维护我国独立自主的外交,建设世界性的新华社。”这句话顾之泽背得非常熟练,这是外事局阐释的外事纪律的根本。
李润野定定地看会儿顾之泽那张神采飞扬的脸,沉沉地叹口气,用拇指顶高他的下巴轻轻印一个吻上去:“傻瓜!”
他牢牢抓着他的肩膀,一字字沉声说:“战场上永远只有一个核心原则,那就是——活着!”
“师父?”顾之泽觉得自己有点儿发抖。
“无论如何活着回来,我不需要英雄,我只需要你平安回来。”
顾之泽没说话,只是在李润野怀里拼命点头。
临出发前一周,两个人去李易冰家吃饭,高歌嘱咐了顾之泽很多细节,李易冰一声不吭地吃完一顿饭。就在顾之泽卷着袖子要去厨房洗碗时,李易冰冲李润野扬扬下巴:“小野去把碗洗了,小顾跟我来书房一趟。”
李润野轻轻推了顾之泽一把,自己去收拾餐桌,高歌一把拦住儿子:“你快算了吧,有几个碗够你摔的?”
李润野忍不住笑了,自己离家已久,在母亲眼里就永远是多年前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少爷”,恨不得连微波炉和洗衣机都分不清楚。
顾之泽听着高歌絮絮地念叨着儿子“生活不能自理”,一边跟着李易冰往书房走一边开始担心:别的不说,就是这一日三餐可怎么解决啊,师父那个肠胃可不能长期吃外卖。
李易冰把书房门关上,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顾之泽,顾之泽接过来看看,上面写满了人名和电话号码,后面还有一行备注。顾之泽看着看着,眼睛有点儿模糊,辣的。
“这些都是老朋友了,十多年的交情,现在基本都是各个新闻单位的领导或者主管。有的现在人就是卡纳利亚斯,有的人虽然不在那里但是说话还是管用的,我都已经打好招呼了,如果你有事儿就给他们打电话。”
“叔叔……”顾之泽轻轻叫一声。
李易冰狠狠的一个冷眼横过来:“听我说完!”
顾之泽乖乖滴闭上嘴。
“这些人都很忙,你要没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就别去打扰人家,有什么事儿先自己想想办法。”
顾之泽老老实实地点头。
大概是顾之泽的态度让李易冰很满意,他的口气缓和了很多,顺手点燃一根烟,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雾然后说:
“小野那个孩子认死理,刚当记者那会儿就是觉得应该替天下打抱不平,为此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后来认识了那个什么李舸,又钻牛角尖,好像全天底下就那么一个长着两条腿儿的男人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变了很多,不那么尖锐也不那么执拗,但是有一件事儿他改不了……”
李易冰从袅袅的烟雾中抬起眼皮,锐利的目光直直地戳进顾之泽的眼睛里,细细地把他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刮削了一遍。
“他对男人认死理,太轴!”李易冰指尖夹着烟,烦躁的站起身来推开窗户,“对李舸太认真,所以吃一大亏;可是对你,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叔叔,”顾之泽插嘴说,“我不是李舸!”
“你当然不是李舸,你还没他帅呢!”李易冰扔下一句几乎让顾之泽暴跳如雷的话,这是他的逆鳞,任何人只要碰一碰就会招来他的反击。尤其是李润野,只要稍稍一提及过去顾之泽就会开始作妖,直到李润野笑着承认“你俩比起来,你比他好得多”才肯罢休。
可是眼前的人是李易冰,顾之泽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憋着一口气搜肠刮肚地想怎么才能扳回这一城时,李易冰又接了一句:“不过你比他靠谱儿多了。”
于是,顾之泽全身的毛都顺了,猫咪一样乖乖听老丈杆子训话。
“你知道小野的为人,他对你很上心。”李易冰又斜了顾之泽一眼,眼神中全是挑剔和不满,“所以不管局势怎样,中国的新闻界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别太拿自己当根葱,压根也没人用你炝锅!”
这话说的有点儿不连贯,但是顾之泽听明白了,李易冰就是在不甘不愿地嘱咐“你顾之泽是李润野放在心尖子上的人,所以你宁可当逃兵都不能出意外”!
顾之泽觉得自己真是人生赢家!
顾之泽走的那天李润野说不送了,顾之泽当然能理解:新华社里的很多老员工还都记得李润野,他出现在机场的话显然是会引起不必要的议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