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痛快爽利劲儿,这信心百倍样儿,他就不是顾之泽!
这周五,顾之泽照例回顾云森那里。临走前李润野对他说:“之泽,明天我正好要去城南办点儿事,我顺路送你去驾校吧。”
顾之泽走向大门的身影硬生生地僵在了门口,他一点点地把头扭过来看着李润野吭哧吭哧地说:“不……用了吧,你去接完我再去城南,多绕路啊。”
“没事,这样你也可以多睡会儿。”李润野果断地说,“我明天接你去,七点半!”
“师父……”顾之泽一头冷汗都爆了出来,瞬间后背凉飕飕的一层薄汗,“真的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
“行了,”李润野说,“就这么决定了。”
顾之泽顶着一头的冷汗,狂风摧柳一样飘摇着走出了家门。
第二天,顾之泽抱着千分之一的希望扒着窗户往下一看,李润野那辆显眼的黑色x6正停在自己的窗户底下,他叹口气硬着头皮收拾东西。顾云森奇怪地问:“那么早你干嘛去?”
“去趟图书馆,”顾之泽坦然地扯瞎话,“我要写个专访。”
顾云森坚决支持儿子的工作,于是痛快地放行,临走前还塞了袋牛奶。
顾之泽一步三蹭地挪出了楼门,看到坐在车里发短信的李润野,平时觉得李润野真帅,百看不厌,这会儿简直一眼都不想看到。
从城西到城南驾校,少说也有五六十公里,李润野一路上东拉西扯地跟顾之泽闲聊。顾之泽心心念念就盼着赶上个交通大拥堵,或者交通管制什么的,最好干脆是高架桥塌了,封路了……
可是,好像就一转眼的功夫,驾校到了。顾之泽惊悚地发现,李润野竟然靠边停车熄火拔钥匙!他双腿弹着琵琶,战战兢兢地问:“师父,你要……进去看看么?”
“我去看看刘经理,老客户了。”李润野的眼睛藏在墨黑色的镜片后面,顾之泽看不清楚,心里直打鼓,只觉得师父的嘴角好像挂着一抹了然的冷笑。
“师父……”顾之泽装不下去了,他知道今天这事儿不可能善终,“我……”
“你什么?”李润野问,声线平直,“你不是学得挺好的么,不是就差直线转弯了么”
“我……我不想学车。”
“为什么!”
“我……师父……”顾之泽咬着牙沉默,心却一点点凉了下来,连带的手脚都开始冰冷,他不自觉地蜷缩了起来。
顾之泽飞快地垂下眼睛,碎长的发帘挡住了眼睛,李润野透过发丝隐约觉得顾之泽的眼角有泪光,他不敢置信地伸出手去,掠过发丝扣住顾之泽的后脑,微微用力把他的头抬起来。
顾之泽的眼睛里有泪,眼眶赤红,他的下颌抽紧,坚硬的下颌骨凸显出来几乎要刺破皮肤。李润野清晰地感到他在颤抖,那种控制不住的,由于极度的恐惧而引发的颤抖。
“之泽?”李润野慌了,心疼了,不过学个车而已,他这是……怎么了。
“之泽……”李润野从驾驶座倾过身子,两只手一起扣住顾之泽的下颌,把整张脸都捧在手心里,“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别哭,不学就不学,我们……现在就回家,不学了。”
顾之泽眨了一下眼,吧嗒落下来一滴眼泪,滚在李润野的手背,烫得李润野五脏六腑都蹙缩了起来。
李润野去抹顾之泽的眼角,却引出更多的泪,吓得他手忙脚乱地去抽纸巾。
这是顾之泽第一次哭,稿子被毙,被骂得狗血淋头,在那个雷雨夜……他或愤怒或恐惧,或伤心或绝望,但从来没有落过泪。在李润野眼里,顾之泽拥有猪八戒那种天生的乐观,仿佛一切都可以一笑而过。
可是,因为学个驾本,这个跳脱张扬、成天傻乐的小子……哭了?
顾之泽扭过头,把脸从李润野的掌心挣脱出来,他一言不发地转向车窗。可是李润野知道他哭了,空气中有咸涩的味道,顾之泽的肩头还在抽动。
李润野当机立断,发动车子一路北驰,向自己家奔去。
李润野把车子停好,跳下车来转到副驾位,默默地拽开车门拉着顾之泽的手往电梯走。顾之泽低着头,一步步跟着。两个人始终手拉着手,谁也没有松开,周末小区里人来人往,李润野就这么毫不介意地握着顾之泽的手,坦然地迎着来往行人各色的目光。走进无人的电梯时,李润野自然而然地把顾之泽圈进怀里,把他的头压在自己的肩头,瞬间他就觉得滚烫的泪透过一层层衣衫烙在了自己的肩上、心上。
打开房门,李润野拉着顾之泽坐在沙发上,然后去卫生间绞了条热毛巾,细细地去擦顾之泽的泪,却徒劳地发现无论如何也擦不干。他抛下毛巾,把顾之泽揽进怀里,贴近他的耳边轻声说:“不哭。”
顾之泽不说话,他不敢开口,他担心一旦开口积压了多年的情绪会奔涌而出,他知道一旦自己沉浸在过去就根本无力挣脱。他只是疯狂地流泪,打湿了李润野的衣服。
“好了好了之泽,”李润野搂紧他,拍拍他的肩,把嘴唇贴上他的头顶,“我在这里陪着你,我在呢,我一直都在这里。”
顾之泽闭上眼睛,把全身的力量都卸掉,软软地靠近李润野的怀里,痛快地哭了起来,从小声的抽泣到嚎啕痛苦,哭到声音嘶哑哭到目光涣散。李润野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拥着他,慢慢抚摸着他的后背,偶尔在他的头顶印下一个若有若无的吻。终于,顾之泽哭累了,倾海的泪渐渐停了下来,他抽噎得无法自已,通红的眼睛已经开始浮肿。
李润野拥着他,慢慢把他放倒在沙发上,用靠垫垫高他的头,然后去厨房倒出一袋子冰块用毛巾包好,轻轻压在顾之泽的眼睛上,然后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握着他的手,静静地看着时间慢慢从眼前走过。
终于,顾之泽带着浓重的鼻音低声说:“师父。”
“嗯,”李润野应一声,轻轻拍拍顾之泽的脸,带着笑意,用tvb的口吻说,“你饿不饿,不如我给你煮碗面?已经快十二点了……只是,你别介意我的厨艺就行。”
顾之泽摇摇头。
“行,”李润野把顾之泽的手包在掌心,“那就不吃吧,节约粮食,最近猪肉又涨价了。”
顾之泽的嘴角微微挂出一点柔和曲线。
“那,你要不要回屋睡会儿?我去买点菜,咱们今晚吃火锅好么,天冷了,吃火锅舒服,洗洗就能扔锅里。然后我们可以看两集csi,我新下载的。”
“师父……”顾之泽攥紧李润野的衣角,紧得指关节全都泛出白色。
“那,咱们下午去趟超市,”李润野开始絮絮地东拉西扯,“但愿羊肉没涨价。”
“我妈妈是北方人,她特别爱吃涮羊肉……”顾之泽喃喃地说,“后来……我爸爸喜欢吃面,他会做手擀面……”
李润野敏锐地抓住了顾之泽的话音,他知道顾之泽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于是俯下身子,把一个胳膊肘支在顾之泽的头顶,另一只扣住顾之泽的脸颊,把他虚虚地圈进怀里。
“之泽,阿姨喜欢涮羊肉,然后呢?”李润野的脸就在顾之泽的上方,温热地气息拂过顾之泽的脸,他困难地睁开红肿的眼睛,轻轻地说:“后来……后来……”
李润野眼睁睁地看着顾之泽刚刚回复正常的脸色又变得惨白,赤红的眼睛里迅速地涌起一层泪膜。李润野清晰地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从自己的心脏处流窜而起,迅速蔓延全身。他看着掌心的那张脸,逼着自己狠下来心追问,他不住地告诉自己,只有把毒疮挑破挤出脓血,才有可能痊愈,于是他问:“后来怎样了?”
“后来……”顾之泽闭上了眼睛,“我过生日,那天……下大雨没有去成欢乐谷……我不高兴……所以爸妈带我出去吃晚饭……然后……”
顾之泽倏地睁开眼睛,目光空洞呆滞地穿过李润野,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李润野面对着这双眼睛,忽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人形的布偶。
李润野终于忍不住,把自己温热的唇轻轻印在顾之泽的额头上,很轻很快,那一点点温暖的触感瞬间唤醒了顾之泽,他眨眨眼睛,把目光凝定在李润野的瞳孔里,他从里面看到了十四岁时的顾之泽,那个在雷雨天闹着要“过生日”的顾之泽。
“之泽。”李润野轻轻地叫一声。
“然后,妈妈开车,我坐在后座……我……跟她说话,她……她……她……”顾之泽的低语卡在了那个“她”字上,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她……”李润野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换了一个说法,“车子失控了是么?”
“车子……”顾之泽喘口气说,“有人超车……对面的车子开了远光灯……看不清……车子打滑了……她……她……”
“嘘,”李润野轻轻地把一根手指放在顾之泽的唇上,“我知道了,别说了,你嗓子都哑了。”
顾之泽听话地闭了嘴。
李润野瞬间就明白了:在那个雷雨夜,顾之泽的母亲就这么离开了他们父子俩,顾之泽背负了十年的愧疚,一直觉得自己的手里沾染着母亲的鲜血。也因此他害怕开车,死也不愿意去学车。顾之泽并不怕雷,但是他害怕在雷雨天开车,所以在那个雷雨夜自己开车送他回家时他会吓成那个样子。
还有那个诡异的“幽闭空间恐惧症”,他其实并不是怕那个空间,而是怕那个空间里没完没了响起的刹车声、轮胎摩擦塑胶地的尖锐的声音,还有……那刺目的车灯光。
李润野心疼得手都在抖。
“师父……”顾之泽说,“我……为什么会那么坏?”
“你不坏,”李润野再轻轻地印一个吻在他的额头,在触碰的瞬间,他感到顾之泽整个人都抽搐了一下,“你犯了个无心的错,但是你不坏。”
“之泽,”李润野攥紧顾之泽的手说,“这件事你有错,但是你的父母也有错,你的父亲应该制止你去跟妈妈说话,而你的母亲应该时刻保持注意力集中。他都是成年人,他们懂得交通法和驾驶规则,可他们依然犯了错,知道这说明什么?”
顾之泽摇摇头。
“这说明我们每个人都会犯错,无可避免。犯了错,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悔恨逃避无济于事,只会让错误永远得不到纠正的机会,所以,你要好好的,健健康康快快乐乐,让你的父母放心。”
李润野微微一笑,叹口气继续说:“另外,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明知道很危险他们还是在雷雨天带你出门去吃饭庆祝生日?因为他们很爱你啊,愿意满足你一切心愿,只要你高兴,他们就高兴。所以我相信你母亲即便在最后一刻一定也是在暗自庆幸:‘还好我的阿泽没事’。”
顾之泽摇摇头,又有新的眼泪滚落。
“不……是这样的,”他哽咽着说,“妈妈没了,爸爸……怎么办?”
李润野刚想说什么,就听顾之泽接着说:“我父母……是背着我姥姥姥爷领的结婚证,姥姥姥爷一直不肯……原谅爸爸,我爸就想……一辈子对妈妈好,让妈妈……一辈子都快快乐乐的,然后……姥姥姥爷就会原谅他了,我妈妈就……此生无憾了。可是……爸爸这辈子都等不到……等不到……”
李润野狠狠地眯起了眼睛,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事情竟会这么的糟糕。他想不出什么语言来宽慰这个自责绝望的孩子,只好再次把他拥进怀里,用力圈住他,让他在自己怀里再哭一场。
不知过去多久,顾之泽奔涌的眼泪终于有一次渐渐停止,他哭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只是软软地靠在李润野怀里,根本连眼睛都睁不开。李润野把一只手伸到他的膝下,用力把他抱起来,轻轻走进自己的卧室,放在宽宽的大床上,拉上遮光窗帘。再绞一条热毛巾细细地把他的脸擦干净,脱去他的外套和长裤,拉上被子。屋里黑黑的,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人影,李润野坐在床边,用细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梳过顾之泽满头的黑发,他轻轻地说:“睡一会儿,醒了就没事了。”
第四十一章
顾之泽很快就陷入了极深的睡眠中。李润野等了一会儿,感觉他睡熟了才蹑手蹑脚地出去。他拐进书房,直接就给那个相熟的心理医生打电话。
叶琛是资深心理医生,他俩的相识有点儿狗血。当初叶琛在酒吧看上了李润野,想要勾搭一下,结果被李舸用两杯红酒给泼了回去。叶琛不住地叫屈,说自己勾搭的时候就不知道李润野是有伴儿的,李舸非常不客气地冲他挥挥拳头。后来还是李润野看不下去了,觉得叶琛的确是无妄之灾,于是出面赔了衣服。后来因为李舸的断然离去,李润野有段时间心理状态很不好,辛奕给推荐了个心理医生,结果李润野推门进去的时候,两个人都呆了。
这么一来自然也就熟了,叶琛知道李润野回复单身很是兴奋了一阵子,但是李润野明白无误地拒绝了他,理由是“没感觉”。叶琛这人不纠结,做恋人没感觉,尝试着做朋友也行,所以这两个人的医患关系一直保持得非常好。
叶琛接到李润野电话时颇为紧张,听李润野说完后,他踌躇了一下说:“你那个小朋友对车的恐惧感比较好解决。用‘系统脱敏法’就能治。找个他信任的人,陪着他,让他逐渐接触车、尝试着开,虽然时间会久一点儿,但是效果不错。
“雷雨天嘛,其实雷雨不重要,重要的是车,第一个问题解决了,雷雨天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现在麻烦的是他对他父母的愧疚,还不仅仅是他母亲过世的问题,这里面还牵涉了他姥姥姥爷的态度……哎,润野,哪天带他来我这儿看看吧,这个个案太有意义了。”
“滚!”李润野冷冷地说,“他不是小白鼠。”
“我是个医生,没有看到病患你让我怎么治疗啊!”叶琛嚷了起来,“我得跟他聊聊,深入地开导他一下,否则我没办法提出意见啊。”
李润野想了想说:“等他情绪稳定下来,我跟他说说。”
挂断了叶琛的电话,李润野又给顾之泽的父亲打电话。他没敢隐瞒这事儿,但是避重就轻地只说顾之泽因为学车情绪很不好,顺便告诉顾云森,顾之泽今晚可能回不了家了。
顾云森在电话里沉默了半晌,说:“润野啊,我知道阿泽的心病,我劝过他,也跟他解释过。可你看,这个孩子就是这样的性格,他表面上总装的高高兴兴,可是心里的那点苦跟谁也不说……自从他母亲过世,他一下子就懂事了,我再也没听过他提什么要求,抱怨什么……可他怎么就不明白,只要他高兴了,我就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