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赛克斯睡美人一样沉睡在世界之眼中的样子，柯文终于笑了一下。他说：“赛克斯，莱珀在977年只有23岁，他不应该死得那么年轻。”

“你现在认定那是他的墓了？”

“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那是他……但是你可以给我一个其他推测吗？或者发动你的法师们和科学家，把墓主人给找出来——对不起，我失态了。”

“恩，没事，我都习惯了。那么你也认定他们在一起了？我是说奥德和莱珀，他们后来在一起了？没几个人会为了自己的好朋友去学画只是为了放在他的墓穴里。”

柯文觉得自己的胸腔里一阵抽搐，那是因为痛苦中渗入了一丝妒忌。

“虽然这样做有些残忍，但我希望你可以冷静下来。如果你和他不是那种关系，很多事不用你去关心，你明白这一点的，是吗？”赛克斯继续说。

柯文摇头，妒忌消失了。他说：“我希望他可以按照自己希望的那样平静地生活着，至于他和谁在一起……反正一开始我就知道不可能是我，我不可能留在奥赫伦，想必他也绝对不会和我来地球。但是至少他应该活下去，而不是年纪轻轻就死掉。”

他看着赛克斯，赛克斯看到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爱和希望的火焰。这会令他痛苦的，他想。爱是如此，希望也是如此。就像是对兄长的爱和挽救他的希望让他痛苦一样。

“赛克斯，我们还要回到奥赫伦去的，对吗？而且我们的目标一致，都是977年。但是我得在那里多待一会儿……待到年底就可以。如果莱珀会……那一定是在‘奥赫伦攻防战’。我们的目标并不冲突，你也需要莱珀为你破坏世界之眼，那样他无论如何都要活过攻防战，对吗？赛克斯，你会帮助我的。”

“我正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你。柯文，你必须答应我，绝对不要感情用事。队伍里有我这一个不确定因素就足够了，我不希望你也陷进去。”

“我？我很冷静。”

“照照镜子，你现在一副任何人想要伤害莱珀你就会扑上去撕碎他的表情。需要我为你总结你在艾凌森犯了多少错误吗？我们的运气一直很好，但在977年，我们会遇到真正的战争。我告诉过你，我拉你入伙是希望你可以在关键时刻阻止我，我不希望有一个和我一样冲动的同伴。”

“我·很·冷·静。”

“柯文，你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中。我承认我们的实验有风险，但是绝对不包括为了保护自己的暗恋对象去送死。你要明白，他早就死了。即使他没有死在977年，他也会死在许多年之前。我也很喜欢莱珀，我们是朋友，但是——”

柯文扑了上来，恶狠狠地把赛克斯按倒在柜台上。

“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反正莱珀都会在很久以前就死掉，所以我不希望他年纪轻轻就死掉是徒劳的、没有意义的？那你得记得，你的哥哥也早就死了，那是十一年前的事了！你又想做什么？不是你一直想要改变历史，我们根本不会开启这次旅程。现在你反过来让我冷静？让我放弃救他的机会？”

哀伤浮现在赛克斯的脸上。柯文看着他的眼神，也能想到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两个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然后同时说：“对不起。”

柯文松开手，坐到了柜台的另一边，手指抚过老旧柜台被磨圆的桌角。赛克斯说：“柯文，我后来得到了许多。祖父可能是把失去妈妈和哥哥的痛苦转化成爱，无论我多么任性，他都会包容我，但是他越是包容我，我就越是痛苦。我得到了一切，救了我的哥哥却什么也没有。他不止一次救了我，父母去世的那场火灾中就是年幼的他抱着我从火场里他逃出来的，但我却害死了他……对我来说拯救他，就是拯救我自己。我也知道我做的事情很可能是徒劳的。我真的可以改变历史吗？但我必须抓住这次机会。可是你不同，你是被我拖下水的，我不希望你出事。别忘记我可是你的老板，没有老板希望自己能力拔尖的员工随随便便去陌生的地方送死。而且……我们更是朋友。”

柯文点头。他把“妖精王的悔恨”放在大腿上，又抚摸起雕花细腻的剑鞘。现在他相信莱珀曾经用过这把剑了，那上面还残留有他的气息，这是法师的直觉，他感受到了他，即使间隔无数的时光。

“赛克斯，我向你保证，我的目标是救他，而不是去送死，而且死人做不了任何事。我一定会救他的。然后……反正不会让你难做的，也不用担心我们有什么然后，我一开始就注定失恋。只要他安全了，我们就回来。”

“我很期待你的决心。”赛克斯靠过来，用力搂住他的肩膀。

“肉麻死了！”

“……”

柯文和赛克斯在七天后开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旅程，除了等待一个晴朗的月夜，他们也做了充分的准备。

“奥赫伦攻防战”发生在977年的深秋，大约是在11月，确切的日期无法考证，但为期很短，前后经过了至多三四天。这场战役颇具神话色彩，人类在孤城中对抗蛮族、妖精和其他生物的联军，最后由奥德·尤蒂斯手持世界之眼，在三尖塔上唤醒了古老的契约，为战役画上了句号。对于蛮族，奥赫伦的历史资料有详细的记载，他们广泛分布在大陆的西北方，体格强健，骁勇善战，但并不是喜欢侵略和屠杀的种族。至于传说中的妖精族，却始终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除了一些传说故事，他们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证明妖精存在过的东西。赛克斯对此颇为担心。他认为暗步者比蛮族危险，因为暗步者的动向很难掌握；而妖精比暗步者更为危险，因为他们对妖精一无所知。

除了柯文自己猛补历史，他们还准备了许多装备，包括向几位资深的法师索要魔法卷轴、订制有防弹夹层的法师长袍等等。柯文和赛克斯对冷兵器战争一无所知，只能根据小说的描写，尽量降低被弓箭流矢伤害的可能。柯文还准备了许多急救用品和处理外伤感染的药品，赛克斯知道他始终在为了莱珀的事担心，也没有点穿。

当一切准备妥当的时候，他们也迎来了这几天里第一个晴朗的月夜。出发前，赛克斯又叮嘱了柯文一次，然后告诉他万一传送的时候分散了，就去莱珀的杂货店汇合。

“我们可能走散吗？”柯文问他。

“上一次就是。我并没有操作传送的地点，很可能是因为我们两个想去的地方不同。”赛克斯说。柯文点头。他这时候不用再在赛克斯面前掩饰自己的感情，他想去的地方是莱珀身边，而赛克斯想要的是世界之眼，也许这才是他们之前出现在不同地点的原因。

因此，当他经过传送的不适，睁开双眼，再次见到那双熟悉的蓝眼睛和温和的笑容的时候，并没有感到惊讶。

月下，风把森林树梢上残余的叶片吹得瑟瑟作响，莱珀站在他的面前，惊喜地看着他，喜悦比吃惊更多一些、更多许多。他说：“真巧，是柯文吗？你每次出现还是这么……”

“动静很大？嘿嘿……今天是几号？”

“977年的11月13日。我很想念你，柯文。不过想叙旧，得换个地方了。”

柯文摸摸脑袋：“我也是。啊，你说什么？”

莱珀拔出腰上的佩剑，纤细的银白剑身从乌黑的剑鞘里抽出一条优美的弧光。箭矢破空而至，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柯文，反手就把三枚箭矢斩落于地。四条魁梧的身影在紧跟着在黑暗中追踪而至。不是暗步者，是蛮族。

22.决心

柯文觉得自己眼前的一切如同慢镜头逐帧扫过。有四个全副武装的蛮族正在高速接近，他能看到他们金棕色的头发和有暗红色刺青的棕色面孔，但他的眼睛就是无法离开莱珀。莱珀转过身去，突入蛮族之间，如同狂风切入树丛，银色的剑光在夜色中划出一道连绵的细线。蛮族们的眼睛里有恐惧也有惊讶，然后一个接一个倒在地上。最后一个蛮族是个弓箭手，他

停在远一些的地方，拉满了手上的长弓——

“火球爆裂！”

柯文不假思索地掏出一张魔法卷轴对着蛮族弓箭手丢了过去。弓箭手在爆发的火焰中似乎尖叫一声，接着倒在地上。没等柯文对他的惨状有什么表示，莱珀就一把抓住他，干脆地把他扛起来，在森林里飞奔起来。等莱珀把他放下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远远把那几个蛮族抛在后头了。

这是一处林间水泉，离开奥赫伦不远。柯文一被放下来，就扑到在泉水的边上干呕起来。莱珀剑刃的银光还停留在他的眼前，但他也还能闻到人体烧焦的气味。这种感觉很不好受，非常难过。柯文想起因为他和赛克斯而死在坍塌的楼房中的两个暗步者，这一次他走的更远，直接解决了那个蛮族。他的神经一直为了莱珀会死这件事绷得很紧，他无法……

莱珀在他的背上拍了两下，问：“第一次？”

“呕……没事，也不算是第一次，我只是……”

莱珀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他的手指很用力，但没有弄痛他。柯文被他放在水泉边的一块石头上，两个人的力量差距让他觉得有些微妙。莱珀关切地看着他，又用一种好像他自己也不很确定的语气说：“那些蛮族是暗哨，他们随时可能进攻奥赫伦，你为我们保护了城市，就是这样，不要想太多。”

柯文也看着莱珀。他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似乎奥赫伦的阳光一直也无法温暖他的皮肤。他的气质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哪里不一样了呢？他似乎结实了一些，神情变得冷峻了，但看到熟悉的人，露出微笑的时候，还是原来温柔的样子。柯文伸出手，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有些颤抖。莱珀靠了过来，那么近的距离他可以看清他金色的睫毛。

“只是……味道不太好闻。”

莱珀掬起一小捧泉水，拍在他的脸上。

“阿嚏！阿嚏！”

“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唔……”

没等柯文用袖子擦掉脸上冰冷的泉水，莱珀就抱住了他。柯文的下巴撞在他的肩膀上，他有点不知所措又十分高兴。

“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你和赛克斯都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真的是你吗？还是森林中的迷梦？”

“你说话什么时候那么……恩，文艺了？”

莱珀大笑起来。

“确实是你。据说迷梦中的妖精只会甜言蜜语然后吃掉自己的牺牲者。”

莱珀说着松开胳膊，又盯着柯文看了一会儿。柯文觉得再被他锐利的眼神盯着，自己的脸上就要发烧了，他低下头，心想莱珀曾经这样看过自己吗？他微微一笑，说：“如果我回以热烈的拥抱，你会把我当成妖怪吗？”

莱珀愣了一下，然后摇头。柯文不敢看他的眼睛，又忍不住看着他的蓝眼睛。他眼睛里的冰片在融化，但还是那么明亮。

终于，柯文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面颊。他的脸色苍白，但绝非没有温度的死物。莱珀活生生在他的面前，不是梦也不是幻影。柯文觉得自己有许多许多话要和他说，这是这几天累积起来的担心忧虑，但是他真的碰到他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莱珀、莱珀。如果可以的话他想马上带着莱珀离开这里，让他远离任何可能丧命的危险。

他可以吗？

“看起来你有不少话要说，我也有很多话要对你说，不过我们还是先回城里吧。你又从你的故乡远道而来了？那你一定听说了。”

“什么？”

“城邦战败，蛮族已经在眼前了。走吧。”

莱珀说完，一把把柯文抱了起来。柯文成年以后第一次享受到公主抱的待遇，这和莱珀刚才情急之下扛着他跑路完全不同。如果是别人那么做他一定会暴跳如雷，但这是莱珀。莱珀的手臂和胸膛都比看上去要结实，他抱着他在森林里疾奔，风呼啸着划过柯文的耳朵，他每次张开嘴巴冷风就呼呼呼地往他嘴巴里灌，他只好紧紧抱住莱珀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胸口。这是柯文迄今为止所经历的最奇妙的旅程，甚至远远超过他的时空之旅。

旅程总有终点。莱珀轻巧地从树上跳到城墙上，接着在城市的一角把柯文放了下来。柯文有些恋恋不舍，他抖了抖法师长袍的下摆掩饰自己的心情，接着在久违了的奥赫伦的土地上走了几步。

“其他时候进出城市就要老老实实接受守卫的问话了，最近到处都在戒严。不过我不想被人知道我今晚出城过，柯文，请为我保密。”

“保密？”

“奥德知道会担心的。”

“担心？难道你是一个人私下里行动吗？”

“也不算吧，不过一个人潜入会方便一些。最近一个月城外的森林和山区里多了不少蛮族的暗哨。让一般的士兵去排除暗哨的伤亡很大，我得做点什么。”

伤亡很大。柯文感觉自己被人刺了一下。他说：“你都是一个人行动？那样的话遇到危险就没有人可以支援你了。”

“还行，我有办法脱身。”

“不要做了，或者你一定要去对付那些暗哨，我和你一起去。”柯文按耐住用结界把莱珀在屋子里锁过这一年的冲动，低声说。

莱珀“认真”地想了一下，说：“这下头痛了，我可不能让你遇到什么危险。”

柯文被他逗乐了。他佯装生气地反驳：“你自己就可以随便去冒险？而且我们也不止一次一起出生入死了。”

两个人四目相对，过去两次一同冒险的经历同时浮现在眼前，他们一起笑了起来。柯文想每一次都是这样，第一次是一年，第二次是三年，但莱珀总是很快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那么久。

“真奇怪，柯文，我们这次有三年没见了吧？你看起来和我记忆中的没什么分别。我总担心你们会不会和在尤德尔之山的时候一样好运，奥德就安慰我说不用担心，你和赛克斯说不定是神明的使者，所以总是在关键时刻出现在我们的身边，现在我相信了，因为你还是老样子。”

他说着又伸出手，手指已经伸到了柯文的耳朵边上，他犹豫了一下，冷冷的手指就落在了柯文的面颊上，接着为他把一缕乱发拨到耳朵后面。

“我很高兴再见到你。”

“我也是。”

柯文看着他，再次坚定了决心。

无论如何，他都要救莱珀，即使是……和赛克斯发生冲突。

23.塔与三角

这天晚上柯文和莱珀聊了不少。奥德两天前和卢米斯出发去奥哈格蒂向那里的法师借用一件防御性的魔导器。柯文补习了不少知识之后，知道奥哈格蒂是一座历史悠久的法师之都，和奥赫伦的法师学院有悠久的合作历史。这三年来奥德在学院的地位飞速上升，现在已经是学院的次席，公认的下届院长。柯文已经知道奥德将会有更加辉煌的人生轨迹，但是听到莱珀说起他的近况，还是为他得到学院的认可而喜上眉梢。

对于“奥赫伦攻防战”的来龙去脉，柯文已经在文献上熟读过。洛依斯城邦对蛮族战败后，前线全面溃败，现在的奥赫伦和蛮族之间的屏障只有一座森林和山脉，战争一触即发。暗步者的行为又为本来就十分紧张的局势增加了许多不确定因素。三天前，奥赫伦的城主被刺杀，刺客没有留下半点痕迹，证明暗步者对奥赫伦的渗透从未停止。莱珀说奥德和法师们都认为暗步者很可能和蛮族有合作关系，毕竟据说古代人曾经和蛮族以及妖精是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