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抱紧龙蛋，颤声道：“小仙……怕对自己没有交代……”

垂瑜叹了口气，“你眉心这印记想必得来不易，为了个眼睛瞎了的小娃娃连性命也要搭进去，真的值得？”

王九道：“君上……此言差矣……在小仙心中……殿下绝不是个……眼睛瞎了的小娃娃……而是未来的……龙神”他用手指摸了摸龙蛋头上茸茸的小龙角，缓缓道，“小仙愿牺牲一切……为他成就这一点……”

垂瑜道：“你原比那些假仁假义的神仙们更值得与本君结交，只可惜……”

王九道：“承蒙……君上……厚爱……”

最后一字说完，又是一剑劈来。

王九本能冲上去挡，身子剧烈颤抖一下，有些站立不稳，不用说，肯定又是一个窟窿。

垂瑜道：“接下来这一剑，本君不会再留手。”

王九道：“君上……无需……留手……”

垂瑜皱眉，“你可明白，本君这一剑下去，你再无生还余地，等本君除掉你，自能达成目的。”

王九微微笑道：“小仙……还是……听凭天命罢……”

那瞬间寒光照人，夹杂怒海破涛破风而来，与此同时，还有另一股泼天盖地的红光自江中亮起……

寒光结结实实劈到了王九身上，他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只凭最后一念把龙蛋紧紧地搂在怀里。

王九想，完了，这回在阴曹地府都可以直接聚齐了……只可惜三缺一。

王九没看到，那一瞬间大盛的红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贯进垂瑜的背后……

“洛成！”

怒斩龙神的洛成似乎还处于一种十分迷惘的状态之中，口中仍然只念着：“小安……我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了……”

一面将那柄绯红色的剑从垂瑜身上拔起来，直愣愣的目光打量着忽然从天而降的摇光仙君。

摇光道：“洛阳，还不悔悟？”掌中一线丹砂红，霍然弹进了洛成的眉心。

洛成眨了眨眼睛，眼神忽然开始清晰，右手提剑，眨眼间便自刎于江边，垂死之时，身躯仍旧挺立。摇光微微叹了口气，走到洛成身边，在他耳畔轻声说了一句话。

“且待来生。”

绯红长剑化作一道飞虹，被洛成抛掷于江中，同时，他整个人轰然倒地，天空红光尽退，长江波涛宛然。

八百年一度的龙神之争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当做谈资——除了这一回。

龙神麟华被个凡人用把长剑直接斩杀了，虽然那个凡人是洛阳君投胎，虽然那个兵器被摇光仙君做过手脚。

但这一事件仍然引起了龙族内部的轩然大波，关于龙神之位的归属问题也吵得沸沸扬扬。龙族榜单之上排名第一的就是蟾君，许多龙用他下注，以一赔三，场面堪称壮观……

然则在那一天，蟾君从头到尾根本连个影子也没出现过，其实这么说也不全对，事发之时，他一直陪着摇光仙君在一朵大白云上面喝茶。

喝的是君山银针，蟾君特意命人从君山那小岛上现拔的。

蟾君道：“摇光诶摇光……真的见死不救？”

摇光道：“明知故问。”

蟾君伸手捂住摇光的手指，风情万种地说：“摇光，我为你牺牲至此，连龙神都不要了……你……”

摇光道：“是你自己不要的……却为何要来怪我？”神情一如既往冷淡，手却没抽开。

蟾君道：“我知你心中不愿。”

摇光冷笑，“我为何不愿？”

蟾君道：“我从小没有父母，身边亦没有可亲近之人，自从在梅园……与你……”

摇光怒道：“谁与你……不准说！”

蟾君笑道：“不说便不说，不过，你生气的样子也好看。”

摇光道：“蟾君，你今天格外话多。”

蟾君道：“是么？摇光今天格外羞涩。”

摇光脸上神色显然已是到了爆发边缘，为了防止被踢下云端，蟾君赶紧握住他双手，紧紧地，一动也不让动。

摇光扯了几下，见没扯动，也就由他了，不过脸却转到旁边，不看他。

蟾君道：“我知你瞒着我的事与我父母有关。”

摇光霍然变色，“胡说……”

蟾君立刻道：“但我不在意。摇光，我信你。”说完就低了头去……不远不近地，往摇光仙君的耳朵边颈子上吹了口龙息。

摇光愠怒，正待发作，蟾君却道：“摇光，何时与我再去一趟梅园罢！”

半空中忽然划过一道龙啸，只见那朵大白云中裂了一道缝，从缝里掉了个可怜兮兮的神仙出来……

神仙落到江水里，衣衫发冠湿了个通透，却还冲着那朵大白云不知死活地喊：“摇光，我是说真的！”

“哗啦”一声，整杯君山银针都浇在了他的脸上。

梅园之中的事情自然都是后话了。

这就是无辜的蟾君在龙神之争当日所经历的甜蜜而幸福的花前月下，事后怄死一群好赌的龙。而接下来，爆了冷门的垂瑜，则比蟾君的遭遇凄惨得多。

由于洛阳君受了杀孽的感染，疯疯癫癫，就在企图捡漏的垂瑜把魔爪伸向麟华可怜的刚出壳的小崽子时，洛阳君简直神来之笔，一剑劈上了垂瑜的后背……

龙君垂瑜重伤在床，也不知修养过来了没有。

都要怪那疯疯癫癫的洛阳君，什么时候不好偏在那时出现，导致许多对龙神之争跃跃欲试的后起之龙们没敢过去参战，甚至连观战的都寥寥无几。

事后，也有传闻，此事乃摇光仙君从中作梗，不过，天庭上仙的大手笔，通常也不是平常神仙能猜透的，因此这传言也只是隐隐约约流传着，丝毫不损摇光仙君神秘冷峻的威名。

至于那龙神的归属，可真真是要人想破头了。

第十七章：复生

王九迷迷糊糊之间，觉得怀里头凉飕飕的，他下意识捂住胸口，便觉得好似有个圆溜溜的东西轱辘一声滚到了手边。王九手指动了动，那圆溜溜的东西也跟着动一动，触感又凉又滑，简直……

简直就像一枚蛋。

王九心里一个激灵，这一激灵，他就醒了……

他首先觉得传说中的地府有一点点眼熟，其次，他觉得肚子有些饿，再次，他觉得怀里好像揣着个东西。

王九忙把怀里的东西掏出来看了看，这一看，他傻眼了——是枚不折不扣的蛋。

“王九小友，别来无恙？”

如春风入田野，金陵君携着一柄水墨小扇飘然而至。

王九用有些惊恐的目光打量着他，“仙君……也……下来了？”

金陵君的水墨小扇不轻不重地敲了下王九的头壳，道：“岂止是本仙君——”

他身形一转，也不知变了什么戏法，王九就看到他身后陆续走出来几个熟人，先是临安，后是摇光，然后是蟾君，最后竟连执明也来了。

王九面上尴尬得紧，强笑道：“实在——不必——都来。”

临安微笑道：“为了小龙太子，你可吃了莫大的苦楚，不必跟我们客气。”

蟾君道：“本君晓得了你坚贞不屈的英勇事迹，特来探望你的。”

王九腼腆地低下了头，“多谢仙君挂怀，都是举手之劳。”

金陵把扇子一招，道：“怎能是举手之劳，你为了那颗蛋，险些就把性命搭进去了……”他在王九这处那处捏了一阵子，王九不能习惯似地把身子一缩，金陵君却道，“我来瞅瞅，当初这里可全都是窟窿……”

王九往床里头挪了挪，“仙君……玩笑了……”

蟾君不咸不淡道：“金陵君虽然放浪形骸了些，也不至于哄骗小辈——当初情形到底如何，摇光可是不会扯谎的。”

王九求助似地瞄了瞄摇光，摇光眼神如水，波澜不兴。

蟾君便呵呵笑道：“既然摇光仙君不曾反驳，那便由我来替他说了罢。你能全须全尾地活过来，全靠那颗蛋。”

金陵含笑在蛋壳上抚了一抚，道：“麟华的这个小子，平时聒噪起来没完，炸起毛来也是叫人脑仁儿疼，这会儿变安静了，倒有些不习惯了。”

王九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仙君的意思……这蛋……”

金陵笑而不语。

蟾君道：“原本是出了壳的，可怜却是先天不足，后来破壳时又受到长江畔杀孽的惊扰，眼睛便看不到了。麟华遭逢大难，他本也不能幸免，好悬给垂瑜宰了，幸而遇见你，这是命里的缘法。”说完眼睛瞟瞟摇光，竟像在征询他的意思，见他毫无反应，便继续往下讲道，“麟华临去时，曾以龙神之息渡他，希望助他成龙神，可现在……都拿来给你填窟窿去了……这小子就成了这副不争气的样子啦……”

王九把蛋往怀里揣，惴惴不安地问：“他……何时能醒？”

蟾君摸了摸鼻子，笑道：“怪了，你竟一点也不惊讶？你不问摇光仙君为何叫个奶娃娃倾尽全力来救你？”

摇光突然道：“罢了。”

蟾君立马讪讪地退到他身侧。摇光对王九道：“你放心，他虽损耗仙元救你，此刻却已无大碍……”

金陵道：“是极是极，回蛋壳里头蹲上一阵子，再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临安轻轻扯了一下金陵的袖子，淡色嘴唇微微抿了抿，道：“且少说些罢！”

金陵便晃晃小扇子不讲话了。

几位神仙脸上都挂着高深莫测不可说的表情，最终仍是摇光打破沉默，“探望这便罢了，王九还须静养，无事便先离去吧。”

王九心里简直要泣谢一脸冰渣的摇光仙君。

摇光却没离开，反而在王九床边的椅子上坐了，淡淡道：“可知为何我不救你？”

王九张了张口，摇光立刻截断道：“本君不爱听的话不要说。”

王九闷闷不乐地把嘴合上。

摇光十分满意这样的成果，道：“人与人之间有缘法，神仙与神仙之间也不例外。苍竹欠你一条性命，就必须得自己还上。只是由此之后，他也做不得龙神了。”

王九怔怔道：“小仙不明白……”

摇光道：“龙神之息已给你补窟窿去了，他又还在蛋里，自然当不得龙神了。正神之位不能有一日空悬。”

王九道：“还请仙君为小仙指点迷津。”

摇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哎呀呀，瞧这通身的气派，果然是上好的正神模样。”金陵摸着下巴上那并不存在的一撇胡子，笑嘻嘻地在王九身边转了一圈。

龙蛋缩在王九领子里，充满委屈地说：“真的吗？我又看不见。”

金陵道：“小家伙，沉住气！王九如今代行龙神之职，归根结底用的还是你给的龙神之息，他的威风可不就是你的威风？”

王九微微赧颜，龙蛋在他脖子上面一蹭，充满骄傲道：“那是自然的——本太子的眼光——能差吗？”

金陵上下欣赏王九的窘状，徐徐道：“啧啧……眼光真不赖。”

却又正经对王九道：“此番下界，与从前不同，摇光仙君的嘱咐你可都听清楚了？”

王九道：“仙君的嘱托，小仙不敢忘，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金陵点点头，“临安为国都，若遇到事情，要多同他商量之后再定夺。”

龙蛋道：“好啦好啦！阿九可聪明得很，这些事情不用你说他也知道！”

王九按住调皮的龙蛋，对金陵君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来。金陵就忽然想起那一日他在马车中撞见的那个小男孩，脸颊鼓鼓的，眼睛大大的，抱着肩膀蜷缩在角落，那么惶恐不安地看着他。

那一声脆生生的“金哥哥”在金陵脑海中飘来荡去，似一根丝线般，牵扯出另一些复杂的情绪。

仿佛临安小的时候，也喜欢叫他一声“金哥哥”的。

神仙无岁月，但过去的，始终是过去了。

王九肩膀上顶着一枚蛋，驾轻就熟地踩着一朵小云，脚下风景飞掠而过，他不由地用手把龙蛋往里头拢了拢，道：“风大，仔细别掉下来。”

龙蛋软软地把蛋头往他脸颊上一碰，王九感到脸侧一凉，心里却“腾”得热了起来。

龙蛋道：“阿九，你为了我这般不要性命，我……心里面很高兴。可我又憎恨我自己，顶着这圈不争气的壳子，我不仅害了父王，也害了你。阿九，你再等一等，等我破壳，等我长大，等我成了龙神，我一定要保护你！”

王九又把龙蛋往里面推了推，驾云的速度更快了。

“阿九——”龙蛋拖长音，撒娇般地蹭他。

王九哭笑不得，“痒……真痒……”

龙蛋道：“我这几日一直在努力修炼，只是总也突破不了，这样下去，何时才能丢掉这劳什子！”说着暴躁地跳了跳。

毕竟是龙，这一暴躁非同小可，王九只觉脚下的小云朵都跟着抖了两抖。

他安抚道：“这可如何是好？不知我能怎样帮你？”

龙蛋便可怜兮兮道：“只要阿九肯多孵一孵我，我就好了。”

王九愕然，“孵……你？”

龙蛋理直气壮地说：“反正本太子现在是枚蛋，既是蛋了，多孵一孵总是好的。”

王九无奈，“我——是公的，不会孵蛋。”

龙蛋哭唧唧地说：“本，本太子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娘亲还会给我唱歌呢，那时候感觉周遭暖洋洋的，一动也不想动。但自从被生出来，娘亲就过世啦！本太子再也没暖和过了……晚上睡觉也没人给本太子唱歌……阿九……你就孵一孵我好不好……”

王九大为头疼，但龙蛋哭得颇为可怜，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趋势，王九只觉得心都要给他哭化了，万般无可奈何只得先放到一边，用手轻拍蛋壳，哄着他，“好了……我孵你便是了……莫哭了……”

龙蛋道：“真的？”

王九道：“我何时骗过你？”

龙蛋抽抽噎噎道：“那……本太子……还想听歌……行吗？”

王九心软地答应了他，“只要你不嫌我唱得难听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