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小木屋突然出现一连串的动静声响,游乐祺没有任何反应,继续享受令人发指的安宁。
这座小岛根本不在地图上,就算依座标都不可能有船开到这里,因为岛外始终飘散着似有若无、无法捉摸的白雾,那不仅仅是白雾,更是大名鼎鼎的狐烟,若是冒冒然地闯了进去,只会在里头打转、迷航个三天三夜,然后又莫名的回到原点。
游乐祺很清楚木屋里是什么人,他也不在乎对方什么时候离开,又是什么时候回来,他跟管彤就是栓在一根绳子上的蚱蜢,谁死了,另一个也活不了,这么说起来,只是个平凡人的游乐祺,算赚了。
一名有着白金色短发的年轻男子拎了件毛毯悄悄走近,无法形容的精致五官异常俊美,仿佛怕惊扰到游乐祺般,没有丝毫脚步声,无声无息地“飘”到沙滩椅旁,居高临下地睨了许久,披在手腕上的毛毯始终没有为对方盖下。
“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着。”没想到游乐祺会这么有耐性,管彤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抬脚轻踹着沙滩椅,比起那名苍白男子的种种恶作剧,重压在他心头是对方的病情,睡着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再也醒不过来。
“你就不怕我真的死了。”嘴角微微上扬,游乐祺满意地望着那名白色短发的男子隐含怒意的神情,拿“生死”这件事开玩笑,铁律般地踩中对方地雷,不过他就爱这么干,头疼的毛病愈演愈烈,他不舒服,其他人也别想太痛快。
“我还分得清死人跟活人的气味。”狠狠地将毛毯扔到游乐祺头上,管彤很想表现出不在意,偏偏七情六欲全让那个离死不远的男人牵着走。
欣赏似地睨着对方的表情变化,游乐祺忘记是不是说过,管彤生气时更漂亮?不过他不用明说,相信那个对自己外貌信心破表的男人,早就一清二楚了。
“你走几天了,去哪?”不以为意地伸了伸懒腰,游乐祺只是随口反问,只差半步就跨进鬼门关了,管彤还在不在自己身旁,其实没那么重要,如果那个男人狠下心肠离开,说不定他还会好过一点,谁也没亏欠谁。
“去忙。这几天你有吃东西吧?冰箱里不是只有啤酒而已。”
“懒,吃了还要吐,太麻烦。”
“白痴,过来!我蒸了条鱼。”
不由分说地一把扯起还赖在沙滩椅上的游乐祺,对待病患其他人或许是小心翼翼,可是濒临爆发边缘的管彤,没办法保持心平气和。
有多少次,他让自己的负面情绪淹没,只差一小步,他就会亲手掐死那个一再挑战他底线的男人,他不会容许对方这么轻松地解脱的,不论他再怎么修行,管彤也成不了仙、成不了佛,那他们就互相牵绊地活在阿鼻地狱里。
不得不顺从地跟着走回小木屋里,盯着餐桌上的“那条鱼”,游乐祺不由自主的挑高半边俊眉。
“这是什么?”指着餐桌上那只宛如辐射过度的变形异种,游乐祺病得再严重,也还没神智不清到把那东西认成蒸鱼。
“鲑。”
“鲑鱼?你耍我,车诺比附近捞来的?你嫌我死得不够快吗?”
“它是鲑,我没说它是鲑鱼,快吃!”
“吃它?你疯啦!这根本就是……一头小牛,它甚至有翅膀!你哪弄来这怪物?我有病才会吃它。”
看着游乐祺中气十足地拒绝,管彤没来由的笑了起来,他应该生气的,费尽千辛万苦才弄回来的鱼,那个男人竟然不领情。可是他又觉得开心,有多久没听见游乐祺这么大声说话了?那种孩子气的任性,他真的非常想念。
“你别管我从哪儿弄来的,这东西相当厉害,冬死而复生,对你的病有帮助。”
摆了摆手,管彤不再理会游乐祺的叫嚷,反正那个男人最终还是会把“那条蒸鱼”吃光,杀人放火、毁尸灭迹都不怕了,他会怕一只小小的“辐射鱼”?长得再畸形,游乐祺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肚去。
踱回书房里继续翻翻找找,对管彤而言,“那条蒸鱼”充其量只能延缓游乐祺的病情,要真正根治,他需要更强烈的药性。
一开始他的目标是肉灵芝,只不过能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老的太岁,十有八九都成精了,哪那么容易弄到手?
除了无奈地遍翻古籍,管彤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让游乐祺活下去。虽然他曾狂妄的说,即使对方死了,他也会到地府去将人讨回来,不过这种事也只是嚷嚷而已,天道、五行不是那么容易说不理就能不理,管彤心知肚明他没那个本事。
“你在做什么?”
捧着汤碗,游乐祺大口、大口且面不改色地啃着“鱼翅”,管彤先是睨了一眼,随后便忍不住地嘴角上扬,如他所料,没有什么是那个男人“不敢”的事。
“查资料,我不会放弃的,总有办法能治好你,再不行,我就用我的丹元……”
“是啊!我吊着一口气不死,然后所有细胞全癌化,就连骨骼都变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管彤,你这不是在帮我。”
不想为了这种事争吵,事实上,是所有事情对游乐祺而言都懒得争吵,太费力气了,那名苍白、消瘦的男子,捧着汤碗地继续啃着他那尾“辐射鱼”,好奇地在书桌旁这瞧瞧、那瞄瞄,又一次意义不明地挑高半边眉毛。
“山海经?”语气中带着轻蔑的笑意,游乐祺实在想不透,这年头还有人会看这种东西,还是手抄本?管彤是从哪里弄来的!
“怎么?有意见?”情绪一直很糟糕,总像个火药桶一点就着,管彤深吸几口气,告诫自己将注意力摆回书上,省得一不小心就将那个该死的男人抡到墙上。
“喔!我没有半点不敬的意思,不过这种巫师、方士写出来的志怪小说,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你怎么不去读读封神榜?那还比较有趣。”
“南山经卷一,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你觉得这只是毫无根据的志怪小说?如果你接受我是空狐,那九尾狐的存在就没那么难理解了,既然山海经里提到的九尾狐存在,那其他的奇珍异兽有什么理由不存在?你啃的那只“辐射鱼”就是来自山海经中的柢山。”
神情庄重而严肃的解释起来,对于管彤而言,《山海经》就像一本……能拿来连络感情的通讯录,世人对它不了解,只是因为经过了多年的抄写、注释,反而让它的错误更多,真实性大打折扣。
对管彤他们这个“族群”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只是要医治游乐祺,他还得继续探索、研究,名山大川这么多,藏了多少奇兽、异草,总有一种能让游乐祺摆脱病痛、长生不老。
“这么厉害?接下来你预备要我吃什么?”先是戏剧化的瞪着碗里的“辐射鱼”叫嚷一声,游乐祺再面无表情地追问。他不觉得吃了这只什么、什么鲑之后,身体有变得比较好,可见得《山海经》上注记的功效也不怎么可信。
“鱼身蛇尾的虎蛟吧?我不知道,这样都是治标不治本,最好的办法是能让你长生不老,但有这功效的奇兽、异草,哪那么容易被找到……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捉只凤凰给你啊!”
扯了扯白金色短发,管彤觉得烦躁透顶,早就无计可施了,只怪他不够勇气怒犯天条,用什么转移之术将游乐祺身上的癌细胞“过”到另一个人身上,这样一来,死的就是他自己了,有意谋害凡人,等下一次的天人五衰临头,管彤就必死无疑了。
“吃凤凰?靠……这个太酷了!”
“谁叫你吃它?凤凰是神兽,见则天下安宁。”
“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看看就好,别费神。”
分不清是饿了还是不愿辜负管彤的一番心意,游乐祺依旧捧着汤碗地一口、一口吃着那尾“辐射鱼”。
随手翻了翻那名白发男子正在看的《山海经》,也许生来就有一双能辨善恶鹰隼似的狠毒目光,游乐祺突然觉得某一处十分有趣,他盯了半晌,管彤灵光一闪,立即抢过,仔细阅读起来。
“北次三经……景山……南望盐贩之泽,北望少泽……有鸟焉,其状如蛇,而四翼、六目、三足,名曰酸与。”
“喂!你不会叫我吃完辐射鱼,再吃辐射鸟吧?四翼六目三足?太超过了。”
“谁让你吃这些东西了!我记得史记上也提过,姑师邑有城郭,临盐泽。”
兴奋的在书堆里翻翻找找,终于抄出一本布满灰尘的《史记》,管彤快速地翻动起来,指着其中某段解释起来,只可惜游乐祺是个普通人,知道《史记》是司马迁所着已经是上限了,别指望他熟悉且了解里头的内容。
“这里指的是楼兰古国,南望盐泽,楼兰南方正是罗布泊,罗布泊就是个咸水湖,盐泽!”
瞪大眼睛寻求游乐祺的回应,管彤的兴奋及热情,完全感染不了另一人,游乐祺依旧不明白他在高兴什么,咸水湖有什么特别的?死海的盐份不更高?
“说人话,鬼才听得懂你在吠什么?”
“你知道吗?楼兰古国的国王,曾进贡给汉武帝“小花罗布红麻长生不老丸”。”
“我怎么可能知道?”
“他如果能进贡,自己手上肯定还有……”
“长生不老丸?哈哈哈哈……如果这东西真的有用,汉武帝还会死吗?”
“你怎么证明刘彻真的死了?”
让管彤这么一堵,游乐祺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他只是个平凡人,都能经历这些不可思议的遭遇,谁能保证汉武帝没有机缘巧合真的长生不老?古时候不可能经过法医验尸后,开出死亡证明。那可是皇帝,就算驾崩了没人敢对他的尸身不敬,搞不好他真的诈死,现在不晓得在哪个角落里逍遥。
用力地甩了甩头,游乐祺一点也不想燃烧丝毫的希望,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绝不能让那头失心疯的狐狸牵着鼻子跑,他情愿舒舒服服地留在温暖的小岛上等死。
“走!我们去罗布泊,我们去找楼兰古国,去找小花罗布红麻长生不老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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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皮肤黝黑,穿着工作服的年轻人,慌慌张张地冲向营地,仿佛受到莫大惊吓般,下意识用母语哇啦哇啦叫嚷。
这个由多国考古学家组成的探险队,一时半刻间,无法理解这名年轻向导想表达什么?不过情况肯定不乐观,一早出去查探的成员全都没有回来,不会是遇上什么危险了吧?营地里的恐慌情绪瞬间爆发。
“什么事?”
主帐篷钻出一名金发、高壮的年轻男子,一口流利的瑞典语,神情严肃地追问,他是这次探险队的主要资金募集者汉斯·沃尔克·贝格曼。自踏进塔里木盆地后,他就精神紧绷,这里的天候条件超乎他的想象,他必须为每位成员的安全负责。
叽叽咕咕地交谈半晌,那名年轻向导跟翻译比手划脚说了好一阵子,总算让对方明白了,派出去的前遣队伍有发现。
“发现?地宫的入口?”
另一顶帐篷又钻出几名男子,与其说他们怀抱考古的心情找“消失的王国”,倒不如说他们让“消失的宝藏”深深吸引。
具有高度文明的楼兰古国一夕消失,连带地象征繁华的宝藏也一并不见,各派的考古学家虽然各执己见,但都认同楼兰古国被深埋在黄沙底下,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有着传说中的地宫入口。
“不!他们找到一个全身赤裸、昏迷不醒的男人。”
翻译先是看了看那名年轻向导,然后再谨慎地回复,他其实不喜欢这份工作,如果不是报酬吸引人,他才不愿意跋山涉水地跟到环境这么险恶的地方,日夜温差大得他快受不了了。
“男人?呵!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那些冲着宝藏前来的男人们,纷纷不感兴趣地嗤之以鼻,他们不是救难队伍,这样东捡一个伤患、西捡一个迷途者,所有的资源都被分散、浪费了,他们要到哪时才会找到地宫入口,进入楼兰古国寻宝?
“他人呢?”
跟其余人不同,汉斯·贝格曼是个真正的考古学家,也是斯文·赫定基金会赞助的对象之一,对于探险、拯救古文物有着异常热诚,也有着正直、正义的美好品格。一直以来,他只想证明自己是个合格的探险家,就如同以他名字命名的曾祖父沃尔克·贝格曼一样。
“好像伤得不轻,先遣队伍正分一部份人送他回来。”
“他们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没来由地浑身一颤,如果只是随便找到个迷途者,先遣队伍不需要这么紧张地派人回来通报,现在他们竟然做出分出一部份人力护送“那个人”回营地,足以证明“那个人”对先遣队很重要,这次的探险任务,就是想办法进入传说中的地宫,再重要也不会比找到地宫的入口更要紧,所以……
像是听懂了这句瑞典语,那名年轻向导神情紧张、崇敬的将座标仪递给汉斯·贝格曼,后者看了许久后突然浑身颤抖,激动不已地发不出声音。
“怎么了?他们在哪里发现他的?”
抢走那具座标仪,其中一名探险队成员受到气氛感染似,变得焦躁不安,他认不出这组数字代表什么意义,但肯定非常重要,否则一向冷静、稳重的汉斯·贝格曼不会如此失态。
“五号……五号墓地,他们在小河五号墓地跟遗址之间……我是说正中间发现他的,那个距离是如此精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相关联的,不论是墓地或者遗址,他们全都有关系。”
分不清是兴奋还是激动,汉斯·贝格曼整个人像疯子似地在营地里叫嚷,不断的催促众人准备,他们要到现场,只有先遣队伍不够,他们要投入更多的人力去搜寻,地宫的入口一定就在那里。
看着营地里众人发疯般又叫又跑,那名年轻向导却面色凝重地喃喃自语,只有那名翻译愕然的看了他好几眼,不知道该不该翻译这一句?
“他说什么?”终于留意到翻译及向导的神情不对劲,汉斯·贝格曼不以为意地随口问了一声。
“不可……打扰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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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地咽着口水,火烧似的痛楚让韩世乐不由自主的呻吟出声,听见自己熟悉但更陌生的嗓音,韩世乐吃惊的瞪大眼睛。
强烈的光束让他的瞳孔急速收缩,眼球肌肉拉扯得让泪液溃堤,这名年轻救难队员隐约意识到有人向他吼叫,但听不明白他说的语言,过程中更有多只手臂试图压制他,这让韩世乐更惊恐、更死命的挣扎,最后颈子上传来短暂的刺痛感,才刚浮出水面的清醒意识,又一次被按回黑暗中。
“他怎么样了?”
站在一旁探头探脑,汉斯·贝格曼用着混杂浓浓瑞典口音的英语询问,他们的随队医师来自英国,是个经验丰富的战地医生,后者正熟练的为那名刚送回营区里的“迷途者”包扎伤口。
汉斯·贝格曼只能从那名“迷途者”的黑发中,大约判断他是东方人,可是深邃的五官、立体的轮廓又颠覆了他的刻版印象。
那名“迷途者”究竟是怎么到那个地方,而且还浑身赤裸,这件事只有等待他恢复意识后才能弄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