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大堂内居然还有没睡的伙计,居然还有也要洗澡的客人。
谭诀独倚楼梯扶手,一个伙计端着热水轻叩段桐青箫的房门,道,“客官,您要的热水来了。”
开门的是段桐,往门缝瞧,还能看见洗澡的木桶备着。
……
飘渺阁弟子第二天一早,便到云来客栈门口接小师叔谭诀。
约定的时间已超出小半个时辰,谭诀依旧没从客栈里出来。
阁主石潋滟领着飘渺阁一干人等,浩浩荡荡,破门而入,惊得客栈里擦桌子的伙计哆哆嗦嗦一下子后退了好几步。
早起的掌柜闭着眼睛打着哈欠从里堂出来,轻车熟驾走到柜台边,一手抄起放在柜台上的算盘,伸出舌头舔了舔另一只手的手指后,翻开账簿,才核算了一笔账目,便发觉周围气氛有些奇怪。
掌柜定睛一看,大堂里已经坐满了两桌,而且都是女子,大多绾发于顶,发髻飞动如流云,样式各异的柔绢长裙曳地,虽不是个个国色天香,但都秀色可餐。
美则美矣,却实在难教掌柜觉得赏心悦目。
因为这些女子脸上的表情都透着一股沉闷,为首的那个还狠瞪了掌柜几眼,眼神凶狠不说,姣好的面容凸显狰狞,似乎在表达自己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
掌柜放下算盘,招来躲在角落里默默擦同一张桌子第三遍的伙计,轻声询问,“坐在那边的姑娘们是什么情况?”按照往常情况,这个时辰,客栈要么没客人,要么只有一两个客人。
而且,她们不像客人,像是讨钱未果,追上门的债主。
“我,我不知道啊,掌柜,”伙计哭丧着脸,立马摇手,边摇边道,“她们今天一早就来了,一进门就点了一壶茶,坐在那边一句话都不说,一直坐到现在。”
掌柜捋着稀拉的胡子,偷偷打量她们,挥手示意伙计继续去工作。
石潋滟短时间内第三次抬头看了一眼楼上的客房,语气不悦,“小师叔怎么还没下来!这都什么时辰了!”
“会不会小师叔这次又使了一个空城计……”边上的飘渺阁弟子无意间随口嘟囔的一句话点醒了原本还准备傻等下去的石潋滟。
景虹尚记得谭诀与康宁蒙订了哪间房,上楼敲了大半天的门,都无人响应。
伙计端着满满一盆热水上楼,给老早预定好的客人送去,路过景虹时,好心提醒了一句,“这间房的两位客人老早走了,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背着一个包袱离开了。”没走几步,又补充了一句,“他们隔壁那一间的两位客人也走的很早,好像是同行的。”
……
谭诀这次又来不告而别这一套!思及此,石潋滟怒气冲冲地拍了桌子一掌。
只负责围观石潋滟与自家二师姐告别不经意间提到谭诀而动怒拍桌自残的康宁靖抿嘴偷笑。
依谭诀的性子,康宁靖知道他是肯定不会和石潋滟乖乖回去的。
只是,和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朋友一起逃走,这乍一听,像极了私奔啊。
而且石潋滟那么用力的拍桌泄愤,除了自虐,其他一点意义也没有。
至少在康宁靖眼里,是这个样子的。
可是,康宁靖还没来得及收敛起笑意,刚刚受过石潋滟一掌的桌子便分崩离析,断肢残骸四散,难再辨出原来的模样。
“这,这,你,”眼前的景象太难以置信导致康宁靖结结巴巴的说不出完整的话。
康宁涛面不改色,倒是觉得康宁靖反应过激,“潋滟天生力气就大,你怎么这副表情?”转而又对石潋滟安抚道,“等你师叔玩的厌烦,自然就会回去了,没什么好气的,走前别忘把这张桌子的钱赔了就行。”
……
云来客栈的伙计的确没说错。
康宁蒙与谭诀一路紧随着段桐青箫。
但这并非谭诀本意,而是康宁蒙说要带他去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并且事先说明可能会与段桐青箫同路。
可同路也就罢了,同行也就罢了,途中夜宿同一间客栈也就罢了,可连第二天的出发时间都一样,再看不出他的叵测居心,那可就真成了傻子。
谭诀可不是傻子,在路上,他一拉马的缰绳,偏头问康宁蒙道,“你不会是想去雾冥山找乐子吧?”虽然是问句,但脸上的笑意渐深,甚至还带着支持怂恿之意。
谭诀对于雾冥山的印象大概只有早年上潜龙剑宗比剑的时候。
雾冥山地势险峻不假,猛兽出没不假,但风景瑰奇也不假。
对于那些吃饱饭没事干,成天追求刺激,武功又足够自保的谭诀来说,雾冥山会是一处很有趣的的地方,至少能消磨不少无聊的时间。
而且明显,有这种想法的不止谭诀一个。
康宁蒙一副“知我者,谭诀也”的表情。
段桐与青箫这一路走得不急不缓,也看出后面尾随着的两个甩都甩不掉的小尾巴不怀好意。
青箫认为,潜龙剑宗是有客来访必倒履相迎的门派,没有理由阻止谭诀和康宁蒙的拜访。
而段桐与谭诀之前交过一次手,对谭诀的剑术造诣心底有了七八分把握。
若是谭诀第二次到雾冥山,卓风雨必会叫顾绪与他再比试一次。
以顾绪现在的水平,可能还不及曾经败给过他的谭诀。
所以,段桐也就任康宁蒙谭诀明目张胆的跟着,两方各自有各自的盘算。
第二十九章:谭诀那些破事
夜宿旅店,天空时有电光闪烁,阵阵骇人,隐隐轰隆,雷声作响。
段桐与青箫在旅店内临近大门的桌子就座,飓风席卷而来,掀起他们的衣袂,吹得桌脚有些抖动。
桌上碗筷在动,桌下长椅在动,桌旁两人身形屹然不动,鬓发乱动。
眼疾手快的伙计立马跑过来,紧紧合上洞开的店门,不给飓风一丝机会再进店内肆虐。
谭诀坐的远,受风力影响不大。
见风停发落,段桐青箫青丝杂乱的样子,“噗”得笑出了声,不厚道的打趣,故意问伙计道,“开门做生意,你这样擅自把店门关了,不怕老板骂你把他的财路也挡在门口吗”
“不会的,老板不会骂我。如果老板在,他也会这么做。”伙计摇头,只理解了谭诀话里的表面意思,老老实实回答道,“我们这经常是这样的天气,打雷刮风后,就是下暴雨。老板嘱咐过,只有打雷刮风就必须关上客栈大门。”言语淳朴。
“暴雨会下很大吗”康宁蒙的激动与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还没在这个世界见过暴雨呢!
“会下很大,而且会下很久。”伙计实话实说外,还带着些恐怖的语气,企图吓住心里早已期待暴雨的康宁蒙。
可是在康宁蒙眼里,多灾多难才是真江湖。
没有发掘自己身上突破困苦的精神,没有练成一套独步天下的武林绝学,没有遭到女干人的陷害沦为武林公敌差点功力全废,没有身残志坚重练武功最后问鼎天下的心酸,怎么能叫江湖!
“轰轰”雷声越来越重,雷电闪过的范围慢慢被确定。
青箫看了眼外边,阴气森森,黑云密织。
“快下雨了。”段桐说出了青箫想说的话。
自旭阳城出来后,一路上,除了康宁蒙谭诀这两个尾随之人,还有一个躲在暗处,从不表明身份的人。
但这个人并无恶意。
段桐话音未落,雨便下了起来,有倾盆之势。
谭诀知道要下雨后,眼睛时不时的瞟向窗外。
“谭诀谭诀!”见谭诀两次夹盘中的花生,两次都夹空,康宁蒙推了推他,“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连成线的雨滴“滴答滴答”,拿着自己的身体前赴后继的与大地亲密接触。
谭诀在密集如鼓点的雨声中,腾升起一股焦躁之火。
“咦,那边是不是有人”临桌的客人喝酒的动作一僵,突然遥指某处。
暴雨如幕,但店内店外的世界没有被完全隔绝。
依稀可见外边有一个人,蜷缩成一团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承受着飓风与暴雨的合击。
风雨交加,伙计不敢贸贸然开门,在窗边对着外面的人大喊,“客官!客官!快来这里避一避风雨!”也不知那人是否能听到。
外边的人听清了,仰起头,五官被雨水冲刷得惨白。
但他没动,不像是个活的人,而更像是栩栩如生的木雕。
谭诀无奈,掏了碎银给伙计,让伙计替他喊一句:谭诀叫你进来。
第三十章:这是诀少遇上忠犬的节奏
康宁蒙如愿以偿去暴风雨里兜了一圈。
趁着伙计开门的空档,他一溜烟蹿到外边,硬是把衣服淋得半透,又在伙计关门之前,侧身斜跨一步,进入旅店。
跪在风雨中的人比他晚一步进旅店,衣衫湿透,全身上下哪里都在滴水不说,跨过旅店低矮的门槛时,步伐缓慢,似乎抬脚抬得相当吃力,还差点被门槛绊倒。
“我是司徒。”那人狼狈湿漉的头发不掩面貌的苍白与年轻,浸水的麻布衣粗糙沉重,压迫着单薄的躯体。他的声音粗粝得有些不像话,空洞漠然的眼神全部聚焦在谭诀身上。
如果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自称“司徒”的少年脖颈处有好几道长长的旧伤口,还没有褪去疤印,丑陋狰狞,盘踞蜿蜒入衣领口。
司徒刚进来的时候,的确受旅店内客人注目,但尔后谭诀仿佛没听到他的话没见到他的人一般,不理不睬,更别提作何回答。
刻意的冷场,渐渐让周围人失去了再关注下去的兴趣。
这正是谭诀想要的效果。
康宁蒙不知是想搭桥牵线还是为难谭诀,邀请司徒,道,“司徒,过来一起坐吧!”
隔了几桌,正低头夹菜的青箫闻言,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不仅浅淡,而且转瞬即逝。
康宁蒙没料到这天底下给脸不要脸的人,比比皆是。
司徒对于他的好心,连一丁点儿敷衍的谢意都没有,甚至根本没有搭理他的打算,站在原地,等着谭诀开口。
这几日,谭诀他们骑马,司徒就跟在他们后边,仅凭自己的一双腿。
能撑到这里,已经快接近极限。
他还站在大堂,左腿开始止不住的打颤。
这既然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愿挨的那个又是个没有眼力劲的榆木呆瓜,长相普通,性格也不讨康宁蒙的喜欢,康宁蒙自觉没有再插手的必要。他甩了甩湿哒哒的长袖,布料本身粗糙,黏在皮肤上的感觉相当不好。
“我得去换件衣服,别把菜都吃了,给我留几盘。”康宁蒙拍了拍谭诀的肩,语气无奈,又叫伙计把热水送到他的房里。
对于康宁蒙的嘱咐,谭诀冷哼一声。
既然不想换身衣服,那刚刚就不该在雨中奔跑的那么欢脱,如同风一般疯了的少年。
谭诀志在吃光满桌的菜,没夹几筷子,就抬头对司徒道,“你过来,把这些吃掉。”
司徒出了旭阳城,就再也没好好的吃过一碗米饭,一直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衣兜里还有两三个野果子,若是谭诀没让他进旅店,那就是他今夜的晚饭。
康宁蒙沐浴更衣完,一身清爽,高高兴兴下楼时,却发现谭诀面前大半的菜都空了。
榆木呆瓜坐在他原来坐的位置上,面无表情地往嘴里扒饭,咀嚼时脸上的肌肉上下抖动,似乎全然不关心饭菜的味道如何,也不管自己是饿是饱,没嚼几次就咽下,继续扒下一口饭菜。
谭诀很早便停了筷子,微微诧异的观察着司徒的行为。
康宁蒙爱吃的油焖大虾早已被司徒消灭完毕,康宁蒙爱吃的小鸡炖蘑菇被司徒喝得连汤都不剩一滴,还有麻婆豆腐,司徒连花椒,八角这样的香料都不放过,混着红艳的辣油往嘴里送。
见司徒正欲端起肉羹,谭诀终于问道,“你,你还没饱?”
司徒举着肉羹,道,“你叫我吃掉,全部。”
康宁蒙想要偷笑,但把司徒的话细细咀嚼后,感觉相当心酸。
司徒在遇到谭诀前,是被当作牲口在旭阳城自由买卖的奴隶。
旭阳城是全国唯一可以自由贩卖奴隶的地方,奴隶主们经常在旭阳城里以人兽搏击为噱头抬高卖出奴隶的价钱。
这些奴隶大多是前朝百姓家的孩子。前朝覆灭后,他们流离失所,被奴隶主买走。
许多被买走的幼童从小便与猛兽幼崽关在一个牢笼里,奴隶主们每日只投放少量的食物。
起初,人占上风,可以得到大部分的食物。但随着年岁的增长,幼崽长出了尖牙和利爪,人便不再是它们的对手。
只有那些能从猛兽爪缝里抢到些许食物的奴隶,才能活到成年。
司徒成年后,就被奴隶主用木笼关着,和一只体积比一般的老虎要大两倍的青眼白虎一起,被送上人兽搏击的生死擂台。
谭诀路过擂台时,富态的奴隶主挥舞着手中的皮鞭,“啪”得一声,打在司徒光着的背上,威吓他赶紧进入装有巨兽的木笼。
擂台下不乏兴致高涨的看客,眼里透着精光,脸上笑容麻木不仁。
当今皇帝任叶灵运为旭阳城城主,却明令禁止叶灵运插手旭阳城内奴隶买卖之事。
叶灵运冠的是本朝王爷的头衔,得的是当今天子的偏爱,不知有没有忘记自己却是前朝皇族的血脉。
擂台前恰好有一座酒楼,叶灵运就在酒楼里,只消低头,擂台上擂台下的情况都能一览无余。
面对着随时会被野兽撕裂的危险处境,司徒淡定依然,甚至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冷漠的看着朝他张开血盆大口的老虎,仿佛在看一只死物。
猛虎挟风扑向司徒,数次扑了空,恼怒至极,仰天长啸,却结实的挨了司徒几拳。
猛虎狠戾地在司徒身上一抓,尖锐的爪子上都是混着碎肉皮屑的血。
嗜血是野兽的本性,猛虎舔着爪子上的血,似乎兴奋了起来,贪婪的盯着受伤司徒,好似在看嘴边可口美味的食物。
血从司徒受伤的臂膀中流了下来,鲜艳的触目惊心。
司徒像是感觉不到疼痛,脸上的神情还是麻木。
谭诀紧抿着唇,眼底盖上了冷色,用力一掷,连城同剑鞘直冲笼内,穿透了猛虎的身体,插入了墙壁。
在众人的哗然声中,谭诀对惊慌不已,明显在心疼猛虎的奴隶主道:“他,我买了!”
第三十一章:司徒与谭诀
旭阳城里奴隶的价钱,谭诀并不清楚,但他也不想与眼里只有钱的奴隶主计较太多。
把连城从墙中拔出,费了谭诀不小的力气。
剑鞘脱离猛虎尸体的时候,腥臭的兽血四溅,飚得奴隶主满脸都是斑点大小的殷红。
奴隶主举起袖子正欲擦去脸上的污血,手在半空中停住,因为他想起了身上这件丝绸衣裳的贵重。他连忙放下手,转掏出一方灰不溜秋的布,将自己的脸上上下下擦个干净。
“小娃娃,你说你要买他?”奴隶主指着笼里半跪着的司徒,瞪着谭诀,语气轻蔑不善,手里粗长的鞭子蠢蠢欲动。
“没错,你出价。”谭诀扫了眼长鞭。
一般的鞭子用树藤,麻绳制成,但奴隶主手中的明显不是。
奴隶主见他年龄不大口气不小,眉宇间显露傲气,不免冷笑一声,心里的算盘飞快得打起来,粗略得出一个数字,报价时往这个数字上头加了整整三成。
司徒的身价被抬高到一个离谱的程度,旭阳城奴隶买卖交易的天价,惊得台下围观百姓均目瞪口呆。
依商人追求利益的本性可知,他不是不想卖司徒给谭诀。只是,若简简单单就直接卖了,实在太便宜占尽风头的谭诀。
奴隶主本以为喊出这个价格,能远远超出谭诀钱袋的最大承受。他还打算先讥讽没钱的谭诀一顿,随后再像是可怜他一般把价格降低三成再由他买,好好杀杀他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