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王平静地叙述着一场在即的苦难,而苏浅醍三人仍不可抑制地为这番话中传达出的内容所震撼了。
世间无神,冥王却主宰冥界,他从哪儿来?什么时候存在的?从没有人知道,直到今天,他们才明白,冥王就是冥界,他是冥界这个最早发展成形的空间自我衍生出的实体,代表了冥界的规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同样的,冥界出了什么问题,也将直观地表现在冥王的身上。
他的身体一定是早就出现了裂痕,可是要维持冥界的运作,冥王始终不能全力修复自己。冥界不是个完善的、稳定的空间,即使没有这次事件的发生,也迟早会出问题的。如果冥王硬撑下去,直到冥界崩溃,届时,空间的崩塌,导致三界界线模糊,所有的阴灵都将一举涌入人妖两界,这么漫长的时光里,冥界的原居民,后驻扎进来的灵魂,还有数不尽的在冥府受刑的罪魂,那是怎样一个可怕的数字,没有人能够想象出来。
冥界不同于另外两界,人妖都有寿命,繁殖能力与生命长度成反比,一代代的变替使得那两界的负荷始终保持在一个范围内,可即使有轮回起作用,冥界的人口也只会叠加。一旦将这所有的鬼魂放出来,倾覆的,将绝不仅一个冥界而已。
冥王告诉他们,他一直在想办法减压,好给身体修复的空隙,可是没有,冥界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他找不到那个让自己休息的契机,直到苏玉伦的出现,他觉得,这个自己苦苦寻觅的机会终于到来了。
“你们还没见过苏玉伦吧,其实,他早就是属于冥界的人了。”
苏浅醍吸了口冷气,瞪着双眼,难以置信地问道:“难道,苏玉伦已经死了?”
冥王点头,“不错,苏玉伦已经死了有几年了,但他却躲过了判官,一直留在人界苏家,计划着这场阴谋。
此人当真天纵奇才,他竟然想出让灵魂与肉体紧密契合的方法,来骗过阴差耳目,误以为他还活着。可惜他一进入冥界,我就察觉了。魂魄的力量较人类强大很多,可肉体却早已死气沉沉,即使看起来还是个活人,其实不过是躲在枯骨中的一缕孤魂,被膨胀畸形的欲望操控成了魔。”
三人啧啧赞叹,不论苏玉伦的动机如何,他有此等机智与魄力,当真是古今少见的了。
“这么说,你是故意纵容苏玉伦将阴灵带出冥界的了?”熊姑娘分析着这前后因果。
“不错,我暗中观察他进入冥界,发现他躲过判官与鬼吏,教唆一些炼狱中的孽魂去人界作乱,一开始只是一两头,后来就越来越多。在我确定他的目的之后,我就让巡查的鬼吏特地放松警惕,方便他的偷渡。”
苏玉伦想要控制这些恶鬼扰乱人界秩序,借此削弱驱邪界整体而发展自己的力量,成魔后的他早已不在乎控制世界所用的途径了,却没想到,自己这番作为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冥王的掌控,甚至冥王还在背后推波助澜,助他一臂之力。
其中道理其实想想便通,苏玉伦的所作所为始终在冥王的掌控中,有以熊姑娘为首的这些力量坐镇,带出那些个恶鬼也造不成什么无法挽回的后果,冥王利用他减压,趁机挽救冥界,也算是物尽其用。只是理智上理解,并不代表感情上原谅,比如跑腿吞魂吞到吐的商野兽,“就不能提前打声招呼吗?早知道苏老儿根本掀不起大浪,我们何苦这么上蹿下跳的折腾。”
听到商略的不满,冥王带着笑声,居然回头给他作了个揖,“这倒真是我对不住了,下回一定注意。好在此次把冥府里关的魂一下放出去一半,我借这段时间也已经将冥界修复了一些,封锁冥界是为了防止他们再进入别界捣乱。只是阴差们目前都在维持冥界秩序,那些外逃的,还得劳烦诸位了。”
苏浅醍上前一步道:“跑跑腿倒没什么,我比较奇怪的是,你既然关不起这么多鬼魂,干嘛不干脆内部解决一些?”
在苏浅醍看来,没那个精钢钻你就别揽瓷器活,吃不完的东西倒到下水沟便是,何必让自己撑到吐呢?
他这么一说,商略立刻也表示赞同,只是熊姑娘为这二人杀伐气十足的流氓作风深深无语,鄙视道:“幸好冥界不似你们当家,不然非得怨念载道、杀戮横生。”
冥王就像没有脾气一样,平淡地向他们解释:“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是冥府是有法度的,刑罚不能说下就下,当以生前功德评断,魂飞魄散这样的极刑,若非恶念滔天、无法回头的大凶之魂,是轻易不定的。”
他顿了一下,又用那万古不变、波澜不惊的语气揶揄苏浅醍道:“你这吞魂,若非入人世轮回一遭,转了心性,本就该是这个下场。”
苏浅醍一耸肩,无所谓地笑着,反倒是商略闻言,虽然明知冥王说的玩笑话,仍感到心惊肉跳,暗中牵住了苏浅醍的手。
苏浅醍回过头,心知肚明地对他宽慰一笑。
冥王转向他们,细细地打量对望的两人,凝视了片刻后说道:“你们俩很好,很好。”
熊姑娘坏笑道:“当然好,臭味相投的赶在了一块儿,看别人不好,他们就好了!”
冥王没说什么,只是轻笑。他们不知道,这位一界之主正在细细思索,将那些罪孽深重、屡教不改的顽魂言周教一下扔到人界去投胎,看看能不能重新改造的可能性。
第六十九章:宁静
自从知道现状十分稳定,一切问题都不是事儿之后,冥王殿里的氛围就很自发地从阴沉转向了轻松活跃,直到三人慢慢回过味来,他们是不是把一个关键人物给漏了?
“说到底,苏玉伦到底在哪儿呢现在?!”
“哦,我觉得他的可利用价值已经差不多了,所以就拔了他的皮,扔到冥府的无量狱中去了。”冥王非常平常地回答他们。
无量狱,冥界最残酷的炼狱之一,不仅刑罚丧失,在里面还要承受罪魂之间的斗争,如果混得不好,很可能冥府不消灭你,却生生被狱友们虐到魂飞魄散。
他们在外面翻天覆地地找苏玉伦,结果人家早被收拾了?苏浅醍和商略有些不是滋味,这剧情走向不对啊,正常不是应该迎来全篇高朝,他们要和总boss大战三百回合然后非常惊险且英勇地打败苏玉伦拯救整个世界吗?
虽然那种为正义而战的噱头听起来就很蠢,和苏玉伦打得险象环生也十分的掉价,他们对拯救地球拯救全人类毫无兴趣,可是他们仍旧万万想不到,真相是根本就没他们啥事,人家冥王从一开始就把棋面摆好了,一步不落走得那叫一个低调奢华有内涵,他们还一个萝卜一个坑地配合特别到位。
这特么才叫姜还是老的辣,醋还是老的酸,母鸡还是老的能生啊……
熊姑娘猜到两个小辈的心思,幸灾乐祸地嘲笑他们,这两个孩子的脾性颇中她意,只是得承认,他们的中二是很容易得罪人的,虽说两个人在一块一般遇不上对手了,可是须知天外有天,那些亘古留下来的老妖怪不出现就不代表人家真的嗝屁了,有的时候让他俩吃吃瘪也是应该的。
她并不是十分担心,也不想压抑他们的天性什么的,因为了解了商略与苏浅醍的人就会知道,这两个小怪物,虽然张狂却并不盲目,虽然小气却并不惹是生非,虽然爱报复却并不不依不饶。对于他们这样的存在来说,商略与苏浅醍还十分年轻,熊姑娘相信,他们会越来越成熟,到那时,这个天下就是他们的了。
商略像大型犬似的揉着自己头上的天然卷软毛,迎上冥界暗淡的天色,眯着眼惬意道:“不管怎么说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在白天强迫猫科动物变成革命的老黄牛这种事情根本就不现实,他原来可是一睡半年的逍遥散人,现在居然变成了几天不合眼的地球小卫士,这种转变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再也不要尝试了。
与他的懒散恰恰相反的正是永远精力充沛的前人民公仆,苏浅醍一双眼简直要发光,抓着他的胳膊激动道:“睡什么睡!现在可是我们开张的好时候,各地人鬼平衡被打破,肯定有特别多肥羊在迫切地等着我们去宰!资本家的钱不赚白不赚!”
商略无精打采地看着自家打了鸡血的鬼王大人,无奈道:“你怎么就知道是资本家?说不定找上门的是三代贫农,一点油水都没有你还得倒贴。”
苏浅醍恨铁不成钢地指责:“一看你就没为人民服务过,对三代贫农来说,鬼算什么?鬼比城管可爱多了!至少人家只要命,不是要命又要钱。”
商略默默合上嘴,他是说不过苏浅醍认输了吗?其实他只是沉浸在“‘城管’又是什么?人类为什么要发明这么多奇怪的名词真是一点都不可爱难怪那么不好吃!”这样懊恼地无限循环中。
商略与苏浅醍吵吵闹闹地告别了冥界,熊姑娘则留了下来。
站在冥王殿威严庄重的大门外,凝望着那两个身影消失的地方,身边山一般的王者一如山一般沉默。
熊姑娘回过头,含笑说道:“现在才觉得,年轻的确是有好处的。”
“你还很年轻。”冥王的声音永远这样没有起伏、毫无感情,可是熊姑娘知道,他是多么认真地说这句话。
回到人界的时候正是深夜,商略和苏浅醍凭空出现在高级小区昏暗无人的街道上。
拐过一个街角就到了家,他们却在大铁门外停下了脚步。
“啧…”
洋房那样冷清华丽,看起来一如他们离开时干净。有人的地方,总不会太过干净,若是连点阴气都没有,那么不是有圣器镇法,便是有鬼王坐镇,更遑论是妖皇鬼王一并。
苏浅醍侧过头,迎上爱人同时投过来的目光,一边的唇角挑起个尖锐的弧度,便带了三分冷峻,七分玩味。
手下的门把手还带着夜晚的温度,一时分不清,究竟是他的手寒,还是那死物更冰冷。
手上微微使劲,推开大门时那一声伤筋动骨的咿呀,活像要催断行人的肠。
熟悉的洋房似乎有一半是沉沦在黑暗中,雪白的外表面在夜色的渲染中像一具森森白骨累起来的庞然大物,阴冷刺骨的气息几乎让人感觉从幽暗窗口中传出了野兽的咻咻鼻息。
商略微微扬起头,将修长的脖颈拉伸出一个优雅线条,露出形状分明的喉结。柔软的卷发贴在鬓角与颈侧,乌压压地描画出浓邃的奢华,勾到他深远悠长的眼角,映照出那眼中跳动的金色火光像活了一般。
他立体笔挺的鼻架在浓重的夜幕衬映下像一把象牙精磨的锋刀,捕捉着一切危险的气味。
苏浅醍惨白的肤色泛着不自然的光泽,像是只要他后退一步,就能沉入这夜晚丝绸般的浓墨中,他的笑容太过精致,唇色太过艳丽,几让人以为那是张蛊惑众生的面具,侧脸上一道细眉、一撇狭眼、一只唇尖,费尽怎样的心血才能勾勒出这样的精巧,也不过是简单的三两笔,却让人觉得,一颗心,都悬在了那三只荷角上。
步履一致地迈出去的时候,这栋巨大的房屋似乎都要为他们而颤抖,或许,为之惊悚的,不是房子,而是房中窥伺的眼眸。
他们难道听到了唾液艰难吞咽的声音?最初凝聚在他们身上不怀好意的目光可曾动摇了?与风声隐藏无隙的心跳声已然开始失控了吗?
两个男人邪恶的笑容更深,那有怎么样呢?很多事情,一旦开始,停止就不是自己能够掌握的了。
开门的声音在寂然中简直刺耳得洞彻心扉。
两人进入房子后大概还不到三秒,一个凄惨尖锐的惨叫声了响彻黑夜。
那声音听起来并不太沧桑,甚至透了些稚嫩,带着变声期前的清甜,只是此时撕心裂肺地扭曲起来,还透出股傻气。
一瞬间,沉入墨海中的洋房就重新被灯光全然笼罩。
商略若无其事地开冰箱掏牛奶,一点目光都不想分给客厅里的蠢货。
苏浅醍霸气侧漏得一塌糊涂地翘腿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就像随时都能掏出一根小皮鞭挥舞两下,冷笑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两个身影。
跪在厚重的地毯上,篱术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泪,瘦小的骨架这么一缩着更显得可怜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持续说着:“嘤嘤嘤我错惹嘤嘤嘤。”
莫镶直着脊梁,还算有点骨气,顶多就是用他那阳光忠犬系的外貌生生扮出了病弱受的凄苦。
商略喝着牛奶回来,坐到苏浅醍旁边,依旧不看地上的人。
家长们坐齐全了,地上一双儿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们。
不就是开个玩笑嘛怎么这么玩不起他们淘淘气玩点惊悚游戏罢了反正又不是真的能吓到你们嘤嘤嘤……
“知错了?”苏浅醍凉薄的声音简直如恶魔的呓语。
“儿子”们狂点头。
“知错了该怎么惩罚呢?”“主母”大人循循诱导。
篱术干巴巴地噎着唾沫,莫镶小心翼翼地回道:“您……看呢?”
“要我说,这么淘气,不如放出去干点活,早点长大?”苏浅醍侧头,状似询问商略的意见,那位当然无所谓,心不在焉地点着头。
“既然这样,就这么说定了,莫少主想来今日忙得很,篱术你就跟着人家,好好锻炼锻炼,没把外面的麻烦收拾清楚,就别回来了哦?”
苏浅醍那一声娇俏少女的尾音挑得地上两个齐齐哆嗦了一下。
莫镶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花了极大的心力抑制自己不要喜形于色,只是眼中发的光都快追到苏浅醍身上,就差扑到人脚下高呼“女王大人万岁了”。
篱术还是泫然欲泣的模样,再说以他的智商,本来也听不出什么弦外之音,只能委屈万分地屈服了。
当天晚上,“家长”们和蔼慈爱地亲自送两个“儿子”离家,篱术红着眼眶让莫镶牵着走了,一边还依依不舍地回头挥动他的小手绢。
商略苏浅醍表面上含笑目送他们,其实巴不得飞起一脚助他滚得快一些。
等到小孩儿终于拐过街角不见了,两人并肩回房,动作一致,速度迅猛。
“清净了。”较沉的一个声音响起。
“是哦。”另一个声音就清越一些,但是总让人觉出其中漫不经心的嘲讽。
“夜还不太深。”
网王窗外天边将现的鱼肚白,男子的回答中带了浅浅的笑意,“好像是。”
“我不太着急睡,你呢?”
“我……也不怎么急。”
“真巧。”
“是啊,好巧。”
交叠在一起的尾音融入了旖旎的笑音,再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天际适才细碎的阳光似乎这会儿又黯淡了些,也不知是不是不忍打扰这宁静的白色洋房内,甜腻而深刻的气息交换。
——正文完——
古代番外:流离(上)
寅时的钟声惊扰了天色,掌灯未歇,厚重的宫门还深深地沉在夜幕中,鸟瞰之下,夜色与宫殿像化成了一汪墨湖,通明灯火便缀作尾尾红鲤、点点火光。
殿内的烛火摇曳了一宿,重围层帐后,男人沧桑与痛苦的隐忍呻吟断断续续地传出,犹如大殿中间摆的鎏金铜炉上那丝丝袅袅的微弱青烟。
御前大太监悄无声息地推开殿门,来到床头守了一夜的男子身旁,细声细气地对他道:“殿下,您都好几宿没休息了,还自保重身体要紧啊,陛下这有奴才照顾着,您去歇歇吧!”
满脸疲倦的年轻太子望着那纱帐,愁容不减,哀声叹道:“父皇身体抱恙,连睡都睡不安稳,叫本宫如何安心?”
“皇上这是旧疾发作,太医们都在熬夜研究药方了,陛下洪福齐天,定能转危为安的。”
太子担忧地又看了一眼他父皇,终于黯然站起身,“好吧,我便去休息一阵,有什么事一定要立刻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