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心结急不得,还是需要时间来慢慢解开的。
哪里会想到,表面的平静下,是沉潜的暗涛汹涌,愈发激烈。
第85章
“怎么?”卿寒敲了敲桌面,似笑非笑盯着起身立于窗前的凤溟:“现在终于晓得心疼儿子了?”
凤溟不答,只直直看着窗外。
小院里小杨冉正在树下玩的起劲,陪同他的下人终是延续了这些年的冷漠模式,只在旁边站着,护他安全即可。
小杨冉也终究习惯了自个儿找乐子,虽是一个人,倒也玩的开心的很。
脸上洋溢着大大的天真笑容,没有一丝阴霾。
年幼失母,为父不喜,被下人所排斥,也许有过偷偷难过的时候,却终究未曾影响到他成长的阳光温暖。
明明这个杨府的唯一传人,杨家唯一的尊贵的小少爷,不该得到的是这般待遇。
凤溟蓦然觉得眼睛莫名的酸涩起来。
“我只是有一事不明,”卿寒见他不答也不勉强,向着何管家沉吟道:“若是二虎因此事心生怨怼想对子杰不利,早几年为何按兵不动,反而在近来频频出手?”
“二虎对少爷最大的不满,是从少爷有了苏公子开始,想必是不愿见到少爷除了少夫人再有其他人之故。他同我提过数次,当时确是我思虑不周,只满心想着这几年因了少夫人之死一直心有芥蒂、不愿另娶的少爷,能有心爱之人自是再好不过,竟没注意到他是这般忿怒。”
说着何管家抹了把眼睛:“少爷自幼习武健身,二虎他不是对手,难以近身。那次少爷同苏公子游玩,他同我说,他见着少爷同苏家人争吵,不慎落水方才生死未卜。我以为与他无关,哪想到……哪想到他竟会……”
“可是冉冉呢?”凤溟猛的回过头,神色阴翳:“冉冉何其无辜?二虎为何连个孩童也不愿放过?!更何况冉冉也是云香的亲子!”
“少爷您……”何管家面露讶异之色,随即也不由苦笑:“少爷您先前对小少爷,不曾有这般维护,甚至不愿相见,说是看到他,便想到他生母之故。二虎他……他想必也是这般心思……”
“少爷失踪后,我察觉他想对小少爷不利,便时时将小少爷带在身边。所幸他对我尚有顾忌,一次未能得手,也就放弃了念头。”
“哪知真是上天保佑,少爷竟……竟奇迹般的平安归来。他受了刺激,这才……”
“何管家,”凤溟一拳砸在桌上:“这般畜生,你竟也愿意为他顶罪?你可曾想过,若是你被处决,他继续留在杨府,冉冉怕是也不会再有安生的一天!”
何管家垂下头半晌,突然扑通跪下,把凤溟吓了一跳:“少爷,是我对不起您。我无妻无子,待二虎如同亲子一般。小少爷是您杨家,唯一的子嗣。二虎也是我姐姐一家,留下的唯一男丁……”
凤溟沉默,和卿寒对视一眼,实在不忍指责这个着实无辜年过半百的何管家,只得慢慢道:“也罢,如今将他交由官府处置,也算罪有应得。是流放是处斩,我杨家,不再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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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终于了了心事的缘故,过了两周,杨子杰的身体,开始逐渐虚弱。
复又两周,澜月城的商界传奇,杨府的当家杨子杰少爷,安然而逝。
朋友亲人均陪在身边,遗憾已了,神态安详,并无痛苦之色。
只留下遗嘱,将小少爷杨冉,托付给忠心耿耿的何管家,未来的杨家生意,由这位杨府的唯一传人酌情接管。
青年才俊,英年早逝,虽之前不幸避过一劫,却终究没能逃脱命运的安排。
消息传开众人不由更为唏嘘,杨子杰出殡当天,也有颇多曾承了杨家情分的百姓,和杨家生意所涉及的人们,自发前来悼念。
苏严复也来了,身后仍是有那时刻形影不离的苏常离,小心翼翼的保持距离。
虽说两人已然分开,但杨子杰的死还是令苏严复打击颇大,脸色苍白嘴唇颤抖身体摇摇欲坠,一副承受不住要晕过去的模样,最后还是苏常离忍不住,冲过来牢牢扶着,半强迫的带回苏府。
小杨冉被言澈牵着,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不敢掉下来,生怕应了杨子杰生前告诉他的话:他的哭泣难过,会让自家父亲在九泉之下有所挂牵。
不远处两个身影越来越近,一个是一身素衣长身玉立的卿寒,而另一个——
言澈松了手,小杨冉立刻跑过去,一把抱住他那许久不见的“大狗”,把脸埋在对方的柔软皮毛里,还是忍不住呜咽着哭了出声。
那狼歪了歪头,任他靠在自己身上也不动,只不时蹭蹭他的脸,试图让他高兴一些。
何管家被这突然出现的狼给吓了一跳,还是卿寒反复同他解释那是自己一族的圣物,通灵性不伤人,见那狼并无恶意,小杨冉又如此依赖,才略略放下了些心。
“没事吧?”卿寒抓住言澈的手压低了声音:“早便同你说过,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言澈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有数……谢谢你。”
无论是一直以来的陪伴,还是令少爷的沉冤得雪。
“犯不着替你家少爷道谢,”卿寒不快的切了一声:“他的身体救我一次,如今不过是知恩图报罢了。”
言澈不答,望了望他轮廓分明好看的侧脸,又看了看不远处任小杨冉把自己光滑皮毛蹭的凌乱仍是神色温和的那头狼,张了张嘴想问出心中担忧,却终究还是没了再开口的勇气。
是夜,把凤溟安顿进了小杨冉的屋内,卿寒打着哈欠,正满心盼望着回言澈屋内好好睡上一觉,哪知却扑了个空。
卿寒疑惑的皱皱眉,随便拉了个下人询问言澈的去处,得到答案后虽不算出乎意料,但又再度不是滋味的皱了皱眉。
“适才见言先生去了祠堂。”下人恭恭敬敬的话仍响在耳畔。
祠堂有谁,毋庸置疑,无非就是那杨子杰的牌位。
虽说之前也正儿八经的当了一段时间的杨少爷,卿寒对杨家的先祖毫无兴趣,自是从未去过杨家的祠堂,今儿倒也算头一回进去。
言澈果然在那里,背对着他似乎盯着杨子杰的牌位出了神。
卿寒撇撇嘴,本待咳嗽一声引起他注意,又终究不忍打扰,放轻了步子走过去,却在眼神扫见一个牌位上镌刻的名字时心头大震,又不可置信的来回看了两遍,确认无误之后猛的退后两步,只觉得先是一股怒火涌上,而后又仿佛有盆冰水从上而下将他浇了个透。
第86章
言澈听到声响转过头,见卿寒盯着牌位,那目光不似往日,简直有几分凶狠之色,也不由担心起来,反倒走上前一步:“你怎么了?”
“你家少爷……”卿寒沉着声,一字一句的开口,眼睛仍直直盯着那两个并排而立的牌位,攥紧的拳隐忍了极大的愤怒:“不是姓杨吗?何以祖上,会是穆姓?”
言澈愣了愣,不明他怎的有如此大的反应,仍是答:“少爷曾言过,他本姓为穆,祖上在鲜城经营穆家武馆。后来不知何故遭逢家变,唯有少爷之父因年幼避过一劫,后一路乞讨来了这澜月城,为纪念先人穆易,化名为杨。”
“先祖穆易之灵位……先祖穆容之灵位……先祖穆易……先祖穆容……”卿寒来回念了好几遍,蓦的仰头讽刺的大笑出声。
有意思,果然是太有意思了。
虽面上是笑,那表情却着实有些可怕。言澈担忧的望住他,实在不明他怎的有如此激烈的反应,试探的抓住他手臂:“你……”
卿寒敛了笑,拂开他的手,仍盯着那牌位冷冷出声,“你知道,你家少爷的祖上,究竟遭逢了何种变故吗?”
“……”
言澈一时无言以答,看着他不似寻常的模样,却有极是不妙的预感涌上。
“你家少爷的先祖,”卿寒一字一顿的开口,嘴角上扬出一个弧度,眼里却丝毫未见笑意,残忍的话说来如同闲话家常:“一家四口,当年,为我所杀。”
言澈耳边嗡了一声,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实在不愿将眼前这一路给他温暖的男人和冷血无情杀人魔头这个词扯上关联,可眼前人的反应,却教他不得不信。
“这般狡诈阴毒的人类,”卿寒面无表情的继续:“有什么资格留有灵位,为后世所供奉?”
话音一落,他手臂一扬,一道灵力凝聚而出,两块牌位立成粉碎,连带着周围的牌位都稀里哗啦倒了一地,包括新放上去的杨子杰的牌位,都未能幸免。
言澈大惊,万料不到他竟毫无预兆出手,见他再度抬手大有要把这祠堂毁个彻底之势,想都没想拦腰抱住他,不顾那强大灵力随时可能打在自己身上:“你别这样!”
“你家少爷活着的时候,为了他不惜一切。如今死了,连他家的牌位,也甘愿以命相护。”
卿寒勾了勾唇角,冰冷目光打量着怀里的言澈:“我倒是真小瞧了你的忠诚,你家少爷有了你,死也该瞑目了。”
语毕他大力将言澈推开,任对方踉跄着退了几步重重摔倒在杨子杰的牌位边仰脸怔怔盯着他看也并不相扶,只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真是可笑至极,他居然之前甚至想过留在此地,考虑过两人的未来,甚至琢磨过如何修改不与人类订下血契的族规。
现在看来,倒也都是不必了。
一个对他的仇人念念不忘的虚伪人类,还有什么资格值得他违背祖先传下的规矩,怎么配继续停留在他的身边?
第87章
身体被地上散乱的牌位硌的生疼言澈也不及理会,匆忙起身追出门去。
庭院空旷,哪里还有卿寒的踪影?
找了自己的房间、东北角的房间、甚至于连杨子杰的房间也没落下,却仍是未见到卿寒的影踪,言澈心一下拎了起来,不顾夜色深重,慌乱的冲出杨府。
在杳无一人的大街上漫无目的走了许久仍是一无所获,言澈在原地定定站了会,这才意识到自己此举实在太过多余可笑。
本就该清楚,卿寒若是想走,哪里是他能拦得住的?又怎会由他轻易找到?
低着头慢慢走回来,目光落在小杨冉的房间,言澈犹豫了下,还是走过去推开门决定碰碰运气。
小杨冉睡的正香,完全未曾察觉房间有人进入。那头狼很是规矩的卧在床边守着,听到声响警觉的睁眼,见到是他碧眸里露出些莫名其妙的神色,又懒洋洋重新合上眼。
虽仍是没见着卿寒影踪,言澈却不由松了口气。
既然凤溟还在这里,卿寒想必不会一个人独自离开不再回来。
到祠堂简单收拾了一地狼藉,言澈还未走回自己房间,却见隐隐透出些光亮。
言澈心里一紧,急忙加快了步子。
开门冲进去时一股浓溢酒香味扑面而来,小桌前熟悉的身影坐在那里,正自得其乐的自斟自饮。
言澈一下停了步子,几乎有种眼睛泛酸的冲动。
天知道先前他有多恐惧,这人突兀的不告而别。
见他进来卿寒抬眼望过来,素日清亮的眸因为酒的作用略显迷蒙:“去哪儿了?”
“我……”明明这话该由己问却莫名其妙反了过来,愕然冲击之下言澈连话都说的结结巴巴:“随便……走走。”
“你们杨府的酒,还真是不错。”卿寒倒也未曾多问,只晃了晃手里的酒樽,冲他招了招手示意:“过来。”
言澈迟疑着,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卿寒柔和的神色几乎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怎么?”见他一动不动卿寒讽刺的出声:“怕一靠近我,也被我给杀了?”
言澈一震,蓦然几步跨上前去,按住他的肩膀低头直直盯着他的眼:“为什么?”
“什么?”
“你不会无缘无故杀人,”言澈顿了顿,还是鼓起勇气接着问:“是所为何事?”
“陈年旧事,”卿寒笑了笑,起身搬了张凳子过来示意他也坐下:“不提也罢。不怕就陪我喝两杯。”
先前愤怒之后他一个人冷静下来后倒也想了许久,他对言澈的迁怒其实毫无道理,只不过离开此处也已成必然。
杨子杰的祖辈四人,合伙害死了他最心爱的小弟。
他为小弟报仇,不惜犯下杀戮,却不想留了漏网之鱼。
他因此事而遭受天劫,岂料这场劫却是杨子杰的身体助他避过。
但他又鬼使神差的替杨子杰报了仇,救下对方幼子护其周全,保全对方血脉。
天道循环轮回,回头看去竟当真公平至极。
冥冥之中绕了一个圈子,怎想到最后一场天劫竟是此处。现在一切终于回到原点有了了结,他也该回到族内,拿回本来属于他的东西,负起本该由他承担的责任。
否则岂不枉费了因当年之事导致这几十年来辛苦应对的数场天劫?
而这段过程中经历的一切,相比他未来漫漫的生命,无非只是沧海一粟罢了。
卿寒想着,又下意识的按了按自己的心脏。
虽说是尘埃落定,为何这次度过天劫之后的感觉,却和以往,不太一样?
第88章
杨家的藏酒自是一等一的好,味醇性烈,两人无言对饮,言澈又不胜酒力,很快便觉得有些昏昏沉沉起来。
卿寒的声音突兀响起,打破屋里的安静:“你家少爷的事有了了结,你有无想过去找你弟弟?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没了杨子杰言澈一人留于杨府寄人篱下便显得更无意义,若是当年言澈兄弟二人是因事失散,他倒是可以帮忙找寻,也算是在走之前为这人做了些事。
言澈手猛的一沉,连酒杯里的酒都洒了些许出来。
“怎么了?”卿寒看着他的反应皱一皱眉:“你弟弟对你做了些什么?莫非……”
说着他脸色沉下来:“他亦喜欢男人?”
“不不……”言澈慌忙否认:“他应该……与我不同。”
“那所为何事?”
言澈张了张嘴,只觉得实在难以启齿,只得支支吾吾学了卿寒先前的推托之词:“这也、这也是陈年旧事,不提也……”
结果对上卿寒狠狠瞪过来的目光他又不得不闭了嘴。
见卿寒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言澈无奈的叹口气,低声道:“小冽他……与我并无血缘,是养父养母的亲生子。”
沉默了半晌他又道:“他二人做工的确辛苦,后来养父又得了重病。家中为了看大夫一贫如洗,加上有我拖累,小冽心生怨怼,也情有可原。他无意中得知我喜欢男人之事……于是就……”
接下来的冷嘲热讽残忍过程,对着专注盯着他的卿寒他只觉实在说不出口,索性简单的直接带过:“所幸有少爷谈生意路过,出手相助。”
“简直一派胡言,”卿寒冷冷道:“你那时能有多大?以你所能,会有多大开销?”
若仅是如此,言澈也不至提到弟弟反应这般激烈。不用问也知道,那个叫小冽的,想必对言澈做了什么无法接受之事。
也难怪言澈对杨家少爷如此依赖——
最绝望无助时的雪中送炭,又有何事能及?
言澈只得尴尬笑笑,抿唇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