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万劫给姐姐和姐夫打电话的时候,对方正在高速路上,从话筒里传来嘈杂的喇叭声和噼里啪啦的声音。姐夫的声音都吓得变调了:“别上高速路,到处都是死人,好多车子被撞毁了,我们现在不敢开,已经停在路边了。你们坐火车走,那边安全。”
陆万劫挂了电话,抬头看了一眼无忧,无忧的腿伤尚未痊愈,正趴在窗台上往楼下看,他遭受了很强烈的辐射,这段时间总是流鼻血,低烧,加上受了一些惊吓,所以精神很颓废。
陆万劫从门后找了一个牛仔布料的背包,把家里的饮料、面包、牛奶和鸡蛋全装进去。他把背包递给无忧,单手扶着他的肩膀说:“我们去火车站。”
林无忧把背包挎在肩膀上,环视了周围,从桌子上抓了一把水果糖装进衣袋里。两人下楼后,开着那辆捡来的别克车,车轮轰鸣着驶往火车站。
现在整座城市使用无线电广播来维持秩序,官方一直警告大家不要进入高速公路,最好乘坐火车离开。当然如果不能离开的话,只要安心在家里等待,救援物资很快会来的。
在路上,经常有灰色的麻雀和黑白相间的喜鹊忽然从天上落下来,砸在车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砸在挡风玻璃上,则腾起一团血雾。陆万劫不得不把雨刷打开。
所有的物种都受到波及,它们死亡和变异的速度以秒计算。昨天还满地乱爬的青色大虫子,如今被太阳晒成了一张黑色的干皮,紧紧贴在地面上。
一些老弱病残的人类,已经在这场大逃杀中遭了秧。街角偶尔坐着一个乞丐,双眼圆睁,孤独地望着天空,肚子却早已经被掏空了,露出一个血红的大洞。没有人敢猜测是什么吃掉了内脏。因为街上有太多变异的生物——眼睛发绿、牙齿发红的宠物狗,发出凄厉叫声的家猫、兔子般硕大的老鼠、滴落着致命毒液的法国梧桐……
陆万劫预料火车站想必又是一场恶战。果然车子在距离车站两百米的地方,就已经开不动了。
眼前全是人,全是人!
林无忧小时候读过一篇故事,说一场大火席卷了平原,整座草原的蚂蚁抱成一团,变成一个巨大的黑球越过河流。
现在他看到了一个由人类组成的巨大黑色怪物,人踩人,人摞人,攀爬着,挣扎着往车站里冲。旁边虽然有荷枪实弹的武警和军队,但是也只能是举着枪示警。
林无忧下车之后,见此情景,“啧”了一声,对陆万劫说:“咱们还是走高速吧,根本挤不过去。”确实,这些人不是在抢车,是在抢命。车站的广播上一遍一遍地告诉大家不要惊慌,核泄露并没有那么严重。只要耐心在家里等候,政府很快会统一组织大家迁移。这种鬼话自然没有相信。
陆万劫抓起背包,塞到林无忧的怀里,然后自己将林无忧抱在怀里,强行推入人群里,低声说:“试试看吧。”
陆万劫的膂力和灵活度,自然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他竟然在坚如磐石的人墙里打出了一条道路,一路穿过了大厅,进了站台。
林无忧一直闭着眼睛,感觉周围呼啦呼啦全是凌冽的寒风,叫骂声、哭喊声不绝于耳,不时有乱七八糟的东西打在自己脸上身上,然而身后的那人的身体,始终是温暖而结实的。
他睁开眼睛,就见到了绿皮火车。
几百米长的火车,上下左右全都是攒动的人头,车门和车窗早已经被拆掉了,不断有人挤进去,又不断有人被挤出来。
调度员站在高处,拿着喇叭高声喊:“都退开,火车要开了,还有下一辆,还有下一辆。”
但是谁的心里都清楚,这座城市的基础设施随时都有可能崩溃,这辆火车开走,说不定火车站马上就会被疯狂的人类拆掉了。
陆万劫抱着林无忧的腰,仗着自己个子高,很准确地把他从窗口的缝隙里塞了进去。林无忧身手灵活地跳进车里,却反手抓住了陆万劫的手腕,急切地喊:“你也快上来。”
这句话很快就被汽笛声淹没,更多的人将两人挤开。而此时车轮已经开始转动,许多堪堪摸到车子边缘的人被甩脱在铁路两边。
林无忧急了,身体探出窗外,将手伸直,扯着嗓子吼:“你快上来啊!快上来!”
陆万劫快步跑过来,想攀着车身爬到车顶,然而车顶光溜溜的,不是那么好爬上去的。
眼看火车越来越快,林无忧急的眼睛都红了,他和陆万劫的交情不算很深,然而他知道,如果没有陆万劫,自己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身后一大波人随着车身摇晃,林无忧被挤的跪倒在地上,他眼看陆万劫的身影越来越远,眼眶一热,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陆万劫。”身体宛如石子似的,从车上掉下来,在地上翻了几个滚。
而就在此时,陆万劫单手掰着车窗,一翻身爬到了火车顶部。
几秒钟之后,两人一个在车上,一个在地上,面面相觑。
火车飞快地驶过,夕阳照着两人灰头土脸的面容,身上那么脏,眼睛却澄澈干净,十分漂亮。
陆万劫压低了身子,以一个熟练的姿势从车上跳了下来,在草地上打了个滚,他站起来,见林无忧已经一瘸一拐地迎上来了。
经历了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林无忧这个文弱的书生显然有点情绪失控,眼睛里含着一汪泪水,他扁着嘴望着已经远去的火车尾巴,闷闷道:“你跳下来干嘛!”
陆万劫看了他一眼,问:“那你跳下来干嘛!”
现在不是相互指责的时候,两人这会儿出不去,只好继续在站台上等待下班火车。
然而下一班火车是再也不会来了。站台上的广播已经失声,没坐上车的人群冲击了办公区。站长和许多工作人员被活生生砸死。
军队迫不得已开枪击毙了带头闹事的几个人,然而这一举动更是激怒了这些濒死的人类,一场规模浩大的军民冲突在火车站爆发。
被打死的、被踩死的、被击毙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铁轨上。
陆万劫按住林无忧的脑袋,两人在冲突发生之初就早已经躲到了一处墙壁的缝隙里。
缝隙很窄,陆万劫腾出一只手半抱着林无忧,另一只手放在背后,他很沉着地看着外面的动静。
这里的人太多了,个个都被恐惧和愤怒包围着,所以一旦打起来是非常可怕的。
一个小时后,冲突仍然没有缓解,但是枪声已经消失了,不知道那些军人是逃走了,还是……被杀死了。他们不敢屠杀百姓,但百姓急红了眼,是什么都敢干的。
后来就演变成了内部冲突,一部分精神失控的人开始袭击其他尚存着理智的人。场面乱成了一锅粥,想逃的人走不掉,于是成了一部分疯子手里的祭品。
林无忧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举着小手抹眼泪,哭喊着“妈妈。”他刚想走动,被陆万劫按住了。
“我过去,你呆着不要动。”
陆万劫刚要迈步,忽然一个赤裸着上身的胖子挥舞着铁锨跑过来,大概是嫌女孩子碍事,一脚把她踹开。
小女孩儿一声不吭地摔在铁轨上,脑袋以不自然的姿势扭曲,嘴角带血,身体抽搐了一下,再也不动了。
这一幕让两个人都窒息了。
而那个胖子目光停顿了一刻,忽然发觉不远处的墙壁缝隙里似乎有人,他面目狰狞地靠近了几步,看到了藏在角落里的两个年轻人。
他狞笑了一下,张开嘴要喊同伴过来,然而声音还没发出,眉心出现了一个血洞,他喉咙里咯了一声,直接倒下了。
林无忧耳朵嗡嗡的,回荡着那一声枪响,他转身,见陆万劫正收回手里的一把黑色的G36自动步枪,是刚才那些军警手里持的。
陆万劫将枪挂在后腰上,揉了揉林无忧的耳朵,低声说:“刚才趁乱捡的。别怕。”
林无忧早已经度过了恐惧期,他的心理素质并没有那么脆弱,何况知道自己受了辐射,命不久矣,反而淡定了。他踮起脚尖,刚好能看到小女孩儿的一只小脚丫。而比小女孩儿更近一点,则是这个胖男人的尸体。
陆万劫杀人手法很利落,这男人除了眉心有个黑洞外,面目倒是很平静,大概到死的那一刻都不曾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外面的嘶喊声一只持续不断,两个人只好相互依偎着,在狭窄的空间里度过漫漫长夜。
第六章: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天快亮的时候,林无忧从不舒服的梦境中醒来,眼前的天空是暗蓝色的,周围也灰蒙蒙的。他动了一下身体,发觉自己把陆万劫当成了沙发,整个身体都偎在他胸口。
林无忧又是羞愧又是歉疚,抽出环在陆万劫脖子上的手,声音沙哑地说:“你怎么不叫醒我?”嘴角凉丝丝的,大概睡觉的时候流口水了,这让无忧更加抬不起头。
陆万劫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他,闷闷地说:“你睡得太死了。”其实是他夜里见无忧犯困,强行把对方揽在怀里的。不过他嘴巴木讷,心思粗糙,说不出什么精致高明的情话,反而使无忧更加难堪了。
此时车站里的人已经散去了,到处都散落着无人料理的尸体,不知从何处爬过来大量的黑色甲虫,循着尸体的味道而来,贪婪地吞吃这些新鲜的食物。
这场面太过骇人,两人都不敢细看,匆匆地离开车站,在路边找到了那辆破旧的别克车。
如今到处都发生着打砸抢的事件,他们的车子若是稍微好看一点,早就被抢走了。现在车玻璃被打开,里面的食物和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不过幸好发动机没有损坏。
陆万劫发动车子离开,清晨的城市被笼罩着新鲜的雾气和腐烂的气息中,不时有黑色的乌鸦盘旋着落在路边,啄食腐烂的尸体。那些会模仿人类声音的巨型肉虫子钻进尸体里,又被乌鸦啄出来,在地上乱棍乱爬。口里发出婴儿的啼哭或者老人的叹气。
这已经是一座魔鬼的城市,是一个怪物的世界。
陆万劫将车子停在一处公园附近,这里的环境还好,至少看不见那些恐怖的情景,只是公园的植物全都光秃秃的,那些叶子和花一叶之间被变异的飞虫啃了个干净。
两人下车,用水清洗了手和脸,然后坐在车子里吃面包。
这两天一直在紧张中度过,现在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林无忧脸色苍白,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减下去,昨天脸颊上还有一点婴儿肥,今天已经瘦成了瓜子脸,越发衬得眼睛大,下巴尖,带着一点乖巧和可怜相。
他吃了两口面包,就再也吃不下了。身体里宛如着了一把烈火,疯狂地吞噬自己的肉体,他预感到自己很快就会被烧成灰烬。
陆万劫察觉到他身体不适,以手背搭在他额头上,还是有一点低烧。陆万劫眼神黯淡,心里更是难受,恨不能代他受苦。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瓶药,让无忧吃下去。这是他在部队里时,军医给他的,用来减缓因为辐射而引起的细胞癌变。
“这个能治我的病吗?”林无忧手里托着一把黄色药片,无限希冀地问。
“不能。”陆万劫苦涩地说:“但是能让你活得久一点。”
林无忧将一把药品吞下去,喝了一口水,咕咚咽下去,擦了擦嘴,笑道:“那也很好,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他又对陆万劫说:“不过小陆啊,你说话这么实诚可不行啊,没有人会喜欢听实话的。你要学会一点技巧……”
林无忧没有说下去,因为陆万劫忽然打开车门大步离开,走到一棵大树旁边,他攥着拳头一圈一圈打在树干上,嘴里发出野兽似的低沉的嘶吼。
整棵大树晃动着,最后竟然被打得微微倾斜。陆万劫终于收手,以额头抵在树上,宽阔的肩膀微微颤抖。
林无忧看了一会儿,起身下车,拍了拍衣服上散落的面包屑,他走到陆万劫身旁,看到陆万劫黝黑的脸上,有一道清凉的水痕。
林无忧的心被重重的撞击了一下,停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说:“陆万劫,你是为了我难过的吗?”
陆万劫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林无忧握住他粗糙宽大的手,用袖子擦掉手背上滴落的鲜血,以耳语般的音量轻声说:“你对我真的太好了,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陆万劫身体顿了一下,没有说话。林无忧继续说:“那我们交往好了,反正我快死了,你对我又有救命之恩,就当是……”
“不用!”陆万劫抽出手,绷直了腰板,很冷静地说:“我做这些,是心甘情愿的。只要待在你身边,我自己也很快乐。你不用报答我,我知道你喜欢那天的新郎,你放心,我这就把他找来陪你……”
林无忧听得一愣一愣的,弄不清楚陆万劫的脑回路,尤其是那个什么新郎,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好吗!
眼看陆万劫要走,林无忧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哎,你别去啦,我谁也不想见。”
陆万劫困惑地看着他:“那你想怎么样?”继而又认真地说:“你放心,不管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拿过来。”:
林无忧思索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临死前似乎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于是厚着脸皮说:“我就想要和你交往……”
陆万劫蹙眉:“别胡闹……”
林无忧有点生气,他摔开陆万劫的手,后退了几步,摆出一副撒娇兼撒泼的气势,大声说:“我不管,我就要和你交往!你刚才都说了要答应我的,现在又说话不算数,臭男人,大骗子!”
陆万劫自成年以来接触的都是军队里那些粗犷彪悍的战友和社会上市侩俗气的同事,从来没见过这样娇气又暴躁的,一时间心里又怜又爱,又觉得哭笑不得。
忽然一辆黑色的悍马从道路左侧疾驶而过,眼看就要碾过无忧的身体,陆万劫飞扑过去,将无忧拉到自己怀里。无忧惊魂未定地转身,那辆车险险擦过自己的衣服下摆,扬长而去。他气得要开车去跟人家火拼。结果身体跳起来,脑袋撞着陆万劫的下巴,发出清脆的咔吧声。
无忧摸了摸脑袋,连连道歉,又笑着去摸陆万劫的下巴。
陆万劫下巴和脸颊上布满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青色胡茬,很是扎手。无忧心想他的胡须倒是长得快,自己的胡子通常三天才刮一次。
他正愣神的功夫,陆万劫握住他的手指尖,重新将他抱在怀里。像一只大狗熊在怀里藏了一朵小玫瑰似的。大狗熊羞嗒嗒地说:“你刚才那些话,都是认真的的吗,我答应你了,你别生气了。”
“额……”林无忧想说,我就是说着玩玩。其实陆万劫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喜欢清秀斯文的柔软少年,而陆万劫显然是另外一个极端。
陆万劫激动地抱着他,两手犹犹豫豫地,有点不敢乱放,下巴亲昵地蹭着无忧的头发,他声音微微带着一点颤抖:“我喜欢你很久了,忧,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今天……”
林无忧愣了一下,然后双手紧紧地环住陆万劫的腰,这个大个子的肌肉可真硬。
“以后,我们两个在一起。”林无忧轻声地说。
第七章:加油站一夜
烈日炎炎,郊外宽阔的公路上荒无人烟,草丛里倒是散落着粘稠的血迹和尸体,几只秃鹫盘旋在空中,徐徐落下,刚啄了几口,又被行驶过来的一辆破车惊飞,在空中嘎嘎乱叫。
林无忧推开车门,一手搭在额头上遮太阳,另一只手扶着车顶,气喘吁吁地站定,他眯着眼朝天看,有些害怕地地嘀咕:“那些东西不会叼我们吧。”
陆万劫跳下车,走向旁边的加油站,随口说:“不会,它们不吃活人。”说着,敲了敲加油站窗口的玻璃,里面肯定是没有人的。他去办公室里找了一张磁卡,拿起软管给自己的车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