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层米黄色的浴帘,林无忧听见里面压抑的喘息和呻吟,而紧握住自己的手也越来越急切用力。过了一会儿,陆万劫才慢慢松开他,声音略显疲惫:“帮我把替换的衣服拿过来,可以吗?”
林无忧满脸通红,站在原地,他还想被陆万劫多握一会儿手……他现在身体虚弱,别的做不了,拉手还是没问题的,但是陆万劫已经自顾自地冲凉去了。林无忧有点郁闷,嘟着嘴去拿衣服了。
他们下楼的时候,大厅里摆满了桌子,每一张桌子旁边都坐着五六个小孩子,小朋友挥舞着筷子吃饭,脖子上挂着蓝格子的小围嘴,上面沾着白色的饭粒和蛋黄。
今天他们的饭桌上多了一个小碗,里面装着一小堆彩虹糖。作为最快吃完饭的奖励。
林无忧站在二楼楼梯口的栏杆上看了一会儿,对陆万劫说:“小孩儿好可爱啊。”
陆万劫点头表示同意。
“我也想要一个。”林无忧十分艳羡。
陆万劫默默地看了一眼他的肚子。
林无忧打算等两个人离开的时候,偷偷带走一个最可爱的小孩子,作为以后旅途的消遣。不过这个想法三分钟之后就被打消了。
他们坐在小朋友旁边吃饭,其中一个小胖孩不但抢走了无忧盘子里的方块糖,还冲他吐泡泡,用脏兮兮的鞋底蹭他干干净净的裤子。
林无忧气的张牙舞爪,偏偏又无可奈何。只好往陆万劫身边蹭,陆万劫高高大大,像一尊凶神,那些小朋友自然畏惧他。
吃过饭后,女老师带领这些小学生去礼堂上课。而他们两个则被带领去见这个地方的老大。
所谓老大,是一个老年黑社会头目,六十多岁,体型偏瘦,身子骨很硬朗,坐在储物室的木板凳上,一边抽烟,一边拿着锤子敲敲打打,他要制作一个带围栏的小椅子给楼下的学生坐,这样他们吃饭的时候会不会乱跑了。
黑社会只扫了林无忧一眼,然后把目光锁定在陆万劫身上,起身同他握手让座,自称姓顾,道上的弟兄们给面子,称呼一声顾叔。陆万劫客气地喊了声顾叔,然后对于借宿的事情表示感谢。顾叔问他一路上的经历,陆万劫就将这几天的见闻一一讲给他听,一面说,一面感叹。
林无忧无聊地低头摆弄手指,他被彻底地无视了。
顾叔很欣赏陆万劫的身手,希望他能留在这里,保护这里的弱小者,与大家一起共度难关。
陆万劫有点迟疑,他原本是想带林无忧往西北方向走,没有具体的目标,能走多远是多远,但是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两个人在路上少不了风餐露宿,而林无忧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了。
陆万劫答应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林无忧耸耸肩,无可无不可的,反正待在哪里都一样。
这些人的食物非常充足,这家酒店靠近本市的粮食储备库,灾难发生之后,顾叔指挥这些年轻的教员,先人一步把大米鸡蛋之类的东西搬进地下室。在这些粮食的支撑下,他们可以安然度过很长一段时间。
当然他们的粮食也受到了周遭很多团伙的觊觎。
经常会有一些流氓打手围堵在门口,而迎接他们的,往往是一顿棍棒,有时一些流民乞丐来乞讨,顾叔会吩咐给他们一点馒头和衣服,仅此而已。顾叔不愿意收留他们,是因为他们没有一点利用价值,反而会掠夺既有群体的资源。
陆万劫是很有价值的,他身边的那个小跟班似乎很没用,不过没关系,反正他吃的也不多。
网络和电视已经全部瘫痪了,唯一能从外界取得联系的是无线电广播,当然这里的“外界”是指未受到核辐射污染的,能够拯救他们的政府和社会团体。
他们并非被遗忘的人,无线电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政府的救援信息,呼吁污染区的人民待在原地,不要盲目逃走,更不要参与任何打砸抢活动。政府会派人分批救助,并投放救援物资。
这些新闻是从六月十四日开始循环播放的,而直到七月中旬,也就是陆万劫他们加入顾叔的团体之后的第二天,天空忽然传来一阵阵轰鸣。
很多人好奇地仰头望着天空,在灰蒙蒙的天上,一架黑色的飞机有条不紊地移动。
众人很麻木地看着,这是来救他们的,亦或是来侦察受灾情况,这些都不重要了。他们只关心自己能不能活下去,实际上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受尽核辐射后遗症的折磨而死掉,死尸堆满了城外的护城河。
他们即使今天有食物,即使明天被救出污染区,也必定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死去。他们早已经是受了诅咒的人。
飞机终于消失在远方的云层里,一朵朵红色蓝色的花从天上飘落下来,花瓣越来越大,是无数的降落伞,底端系着一个很大的木箱子。
木箱子散落在平原上道路、屋顶、河流上。人们小心翼翼地打量,过了很久,才敢凑上来,打开木箱子,他们看到了压缩饼干、熏肉、火腿、防辐射服、抵抗辐射的药物,最后两样是没用的,被人们丢在一边。那些食物倒是解决了很多乞丐和流浪汉的燃眉之急。
接下来的几天,都会有飞机驶过,抛下来一些日常用品,不仅有中国政府的,还有一些国际上的国家参与了救援。不过他们投寄的东西有点奇怪,有时是一箱子乒乓球,有时是一大堆杜蕾斯,有时是一些气球和彩灯,据说是为了缓解受灾区群众的焦虑情绪。
这些东西给处于麻木状态的人们带来了一些新乐趣,正当他们猜测今天会投递什么的时候,飞机再也没有飞来了。
原因是其中一架飞机的机翼撞到了一只鸟,当时没有太在意。飞回安全区后,一名飞机维护人员在没有特别防护的情况下清理机身。当天夜里全身起了红色的斑块。
后来经各国的专家会诊,确认是得了水源性荨麻疹,这种病称得上是全球十大怪病之一了。发病症状则是对所有的水过敏,一旦接触,全身都会起大量的红斑,并伴有胸闷气短。有时发病严重的,会在短时间内死掉。毕竟人体本身就含有百分之七十的水分。
维护人员在发病的几个小时内就去世了。
然后他的家人和几个工作在一起的同事也相继发病。众人才意识到这种病很可能起源于核辐射污染区里那只鸟落在机身上的一粒粪便。
于是这种深入污染区的救援行动被紧急叫停了。
而在污染区内,众人依旧有条不紊地死走逃亡,各自谋生。
傍晚时分,林无忧倚在窗台上,手里端着一碗麦片粥,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街上一只长着两个脑袋的泰迪正东奔西顾地找东西吃。
这只狗看起来只有一个月大,应该是辐射发生之后降生的,不然也不会变异得这么彻底。
林无忧将目光放远,看见街角的贫民窟里,一个头发乱蓬蓬的流浪汉,手舞足蹈,踏着地上的积水跳舞。积水上漂浮着一只肚皮如鼓的死老鼠。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胛骨,明天就不能再穿单衣了,不然一定会被人看出异样。他没有心思去可怜别人,说不定自己比那只狗,那个流浪汉还要早死呢。
第十一章:红舞鞋
那个流浪汉在街角跳了六天六夜的舞,最后全身痉挛,缩成了一个圆球,喉管断裂而死。
一开始他跳舞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人在意。比起一个不停跳舞的成年男人,六只手的婴儿和三只眼睛的猫更能引起轰动。
他跳到第二天的时候,林无忧站在卧室的窗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昨天夜里似乎就在跳舞,一大早的又继续跳,不会是脑子受什么刺激了吧。
“忧,把窗户关上,我要换衣服。”陆万劫在他背后说。
林无忧刷拉一下拉上了窗帘,下意识地转身,见陆万劫正在脱浅灰色的平角内裤。屁股都露一半了。他的脸一下子红了,只好别转过身望着灰蒙蒙的窗帘。
“地板好硬啊。”陆万劫窸窸窣窣地穿衣服,意有所指地感慨。
“谁让你不睡沙发的。”
陆万劫沉默了一会儿,有些郁闷地说:“床这么大,你一定要全部霸占吗?”
林无忧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说:“那我明天睡地板好了。”
陆万劫讪笑了一下:“我开玩笑的,睡地板挺好,我挺喜欢的。”
这一场小小的争执结束之后,他们去楼下吃了早饭,然后就要像这里的所有成年人一样参与劳动。陆万劫和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出去打猎——小学生不能光吃米饭和鸡蛋,还要补充肉类。
城外的荒野里到处奔跑着野鸡、鸵鸟、毒蛇、孔雀、黑熊,有些是从养殖场跑出来的,有些是从动物园跑出来的。吃这些东西很危险,因为谁也不知道它们身上会不会携带未知的病毒。
实际上这些动物受了核辐射感染,是不能被人类食用的。但这是污染区,谁会在意呢?
林无忧在大学里研修法哲学,博览群书,记忆超群,下笔洋洋洒洒,能写几万字的法律概论。不过这些在灾难来临之后都没有什么用处。他体力不济,能力不足,连修个灯泡都笨手笨脚的,在团队里很受歧视,沦落到厨房里给厨娘打下手和面。
他们的饮用水来自地下。本来城市的水库里的水可以用很久的,但是自来水公司停止运转之后,一些反社会型人格的人跳进水库里自杀,尸体无人打捞,于是大家再也不敢用水龙头里的水了,转而挖掘水井。
林无忧将一盆面和好之后,提着水桶去院子里打水,回到厨房后见一只兔子般大小的黄褐色老鼠正趴在面盆边,啃咬白生生的面团。
林无忧大喝一声,一脚把老鼠踢跑了。他心疼地看着被咬得乱七八糟的面团,有五六斤呢,要是蒸成馒头,足够十几个小学生美美地吃一顿了。
但是现在这盆面肯定是没法再用了,他随手把面团扔到垃圾箱里,继续回厨房干活了。当天中午,这件事情却被厨娘发现了,于是报告给了这里的管事——一个脾气很暴躁的男人,专门负责这里所有人的吃穿用度。这人知道林无忧是陆万劫带来的,而陆万劫又很受顾叔的器重,所谓打狗还需看主人,于是并没有当面训斥林无忧,只是在该吃饭的时候,没有给他分配食物。
无忧很郁闷气恼,但是他也不愿意为了一顿饭去和别人理论,就一个人埋头在屋里睡觉。
当天夜里,顾叔带着一群青壮劳力回来,带了一些野猪野鸭之类的,并不算多。但也足够这些人高兴很久了。
众人吃晚饭的时候,陆万劫没有看见林无忧,心里有些纳罕,然后从别人的口中得知白天的事情。顾叔随口说了那管事几句,粮食虽然紧缺,但安全才是更重要的。管事也连连答应了,叫了一个小孩子去叫林无忧下楼吃饭,过了一会儿小孩子蹦跳着跑下来,说林无忧困了,不想吃饭。
这是他在摆脸色看。不过顾叔肯定不会为了一个新来的人而得罪自己的旧部下,当即不再理会这件事,众人热热闹闹地继续吃东西。
陆万劫脸色阴郁,端着自己的饭碗上楼,回到房间里。
无忧正站在床边发呆,见他过来,有些委屈又有些无奈地嘟嘴。
陆万劫把馒头掰开,大的那一半递到无忧的嘴边,说道:“张嘴。”
无忧张嘴咬住,没甚滋味地嚼着,后退几步坐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晃荡着两条腿。陆万劫站在他身边,露出一个温暖人心的笑:“明天陪我一块出去打猎吧?”
无忧把馒头掰成小块放进嘴里,摇了摇头,他很清楚自己的斤两,跟着陆万劫外出,拖累一群人不说,说不定还会丢了性命。
“忧,你要是不喜欢这里,咱们继续去别处好了。”陆万劫柔声说:“本来我留在这里,是为了让你过的舒服安定一些,不是为了让你受委屈……”
林无忧无奈地笑着打断他:“跟一堆人在一起生活,免不了磕磕碰碰的,这算不上什么,你别把我当成玻璃人啦。”他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继续说:“何况,我还不知道能撑几天……我不想死在路上……”
陆万劫猛然别转过脸,一言不发地走到窗边,他的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了一支烟,却没有打火机,恨恨地把烟碾碎扔掉。
林无忧不愿意看见他这种样子,当即笑着说:“我还没死呢,你就要给我脸色看吗?”
他们俩即使闹脾气,也很快就会和好。当天夜里林无忧把窗外那个不停跳舞的人指给陆万劫看。陆万劫见怪不怪,外出打猎的时候也见到过几个乱蹦乱跳的人。
这种行为异常的原因有很多,也许是大脑受刺激引发的失心疯,也许是吃多了冰毒,也许是感染了某种破坏中枢神经的病毒比如狂犬病、疯牛病等。
林无忧并不相信陆万劫的这些解释,他坐在床上,两手交叉放在膝盖,很认真地讲了一个童话故事:“一个小女孩非常喜欢跳舞,星期天的时候她为了跳舞,没有去教堂做礼拜。结果晚上回家的时候看见门口有一双红色的舞鞋,她非常高兴地穿上去,然后双脚就再也不受控制地、不停地跳舞。这样她连着跳了三天三夜,快死掉的时候,被一个樵夫看见,他挥起斧头把她的双脚砍下来,小女孩得救了。”
陆万劫蹙眉:“睡觉前不要讲这么恐怖的故事。”
“这故事又不是我编的。”林无忧垂下头:“是安徒生编的。”他抱着枕头看向陆万劫:“喂,我睡地板没问题的,你要不要和我换一下。”
“不说这个,睡吧。”陆万劫抖开毛毯,平躺在席子上,别转过脸,想看无忧一眼。啪地一声,房间里陷入了黑暗。陆万劫有些小遗憾。停了一会儿,在静默中开口:“忧,你睡觉都不脱衣服的吗?”
“问这个干嘛!”林无忧语气不善地说。
陆万劫没有说话,他和林无忧的关系,似乎越来越亲密,然而肢体上却越来越生疏,林无忧刻意防着他似的,既不主动碰他,也不愿意被他碰。
“你身体这么弱,我是知道的。”陆万劫轻声说:“我又不是禽兽,不会对你做过分的事情,你不用这样防备我。”
林无忧有些难过,嘟囔道:“我、我心情不好,闹抑郁症嘛。”
陆万劫舔了舔嘴唇,有些紧张地说:“那、那我可不可以亲你一下……我是说亲手指。”
无忧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你不要动。”
陆万劫果然躺着不动,耳边听见窸窸窣窣布料摩摩擦的人,过了一会儿,他感觉有人半跪在自己身边,一只小手按在自己心口,脸颊上被轻而柔软的嘴唇亲了一下。
陆万劫的身体猛然绷直,一颗心却飘到了云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林无忧已经躺回去睡觉了。
陆万劫在空气里捕捉他的气息,无限激动地说:“忧,你好甜哦。”
“……”
“你的身体好香……”
“你还睡不睡啊?!”
“哦……”陆万劫有点郁闷,不再说话了。
那个跳舞的流浪汉终于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当时他已经跳了四天,踝骨断裂,他踩着白生生的骨茬机械地舞动,脚上的肉和血液和尘土黏连在一起,成了两堆黏兮兮的肉团。
没有人能劝动他,他好像是封闭了所有的感官,与世隔绝了似的,自顾自地活在自己癫狂的世界里。
一些无聊地人守在这里观看了一整天,甚至打赌他什么时候会停下来。渐渐地大家都失去了兴趣,各自散开,每个人都要为吃饭和生存这些事情费心。
到了第六天,他毫无预兆地,像一具骷髅似的倒下。他的双脚已经化脓腐烂,心脏的血液才刚刚凉下来。
他的尸体被处理掉之后,人们并没有太当回事,以为这只是一个中了诅咒的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