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蕤忙打圆场,向于庆然道:“于老六,你让我和二爷等这样久,快自罚一杯!”
于庆然推开递到眼前的酒杯,“季老板,对不住,我戒酒了。”
季蕤闻言,脸色瞬间僵下来。赵振甫见他这样不识抬举,不觉重重地哼一声。于庆然仿若未觉。他被手下推着在桌子前停下,扫一眼桌上的几样开胃菜,皱眉道:“季老板,你在醉仙居请客,就拿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招待我吗?也太失礼了吧!”
众人均听出他话中暗含的讽刺之意。赵振甫顿时气得脸色发黑,正要发作,旁边的孟月生急忙拿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朝于庆然恭敬道:“于六爷身份高贵,二爷早知这种寻常东西不会合您的胃口,特意安排人准备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说毕,将一张纸放在桌上,推到于庆然面前,又道,“不知这份礼物是否合于六爷的意。”
于庆然低头一看,心中一惊,他看着摆在桌上的这张大上海的地契,暗暗倒吸一口冷气。他抬头扫一眼赵振甫和季蕤,又用锐利的目光在孟月生脸上扫过。
众人静静地等着他的回应。于庆然将那份地契推开,道:“你们也太小看我于老六了。区区一份地契,便想打发我。”
季蕤质问道:“于老六,你到底想要什么?”
于庆然闻言,转过头盯住赵振甫,见对方一脸怒气,也正狠狠瞪着自己,咧开嘴笑了一笑,道:“二爷,咱们的账今天该好好算算了!”
赵振甫心中大骇。一股不祥之感从他心底涌上来。“于六,你这是什么意思!”
于庆然冷笑道:“赵爷是怎么死的,我这双腿是怎么断的,你不知道吗!”
于庆然话音一落,屋子里一时间陷入死寂。季蕤瞠目结舌。赵振甫心头巨震,许久作声不得。
季蕤反应过来,似乎仍不肯相信,质问道:“于老六,你不要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
于庆然却反问:“赵爷死后,二爷可否为赵爷报仇!”说毕,又自己回答道,“为什么没有?因为他知道凶手是谁。他不能报仇!二爷,我说的可对!”
赵振甫此时才从震惊中缓过来。他绝口否认道:“你这是诬陷我!你怎知我没有替大哥报仇!只是迟迟没有线索,找不到幕后主使者罢了!”
于庆然见他仍在狡辩,一字一句道:“二爷可还记得刀疤朱升!朱升亲口承认是二爷你雇他炸掉我们乘坐的火车!”
赵振甫心中更加慌乱了,激动道:“一个亡命之徒的话,不足可信!”
季蕤也有些有些动摇。他朝赵振甫投去怀疑的一瞥。“于老六。既然你说朱升可以声明,那么请你交出朱升,大家当面对证!”
于庆然道:“办不到!朱升已经被我杀死了!”
赵振甫一听,暗暗松了口气,他想朱升一死,便是死无对证。于六你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么说来,你根本没有证据。”
于庆然狞笑道:“这就是证据!”他突然掏出一把手枪,将枪口对准赵振甫,扣动扳机,子弹脱膛而出,向赵振甫胸口射去。赵振甫猛地拉过孟月生挡在自己身前,自己却被孟月生跌倒的身子撞开,脚下被椅子一绊,跌坐在地上。于庆然见这一枪被他躲过,举起手枪瞄准他,便要开第二枪。赵振甫眼尖,搬起椅子朝于庆然扔去。也不管是否砸中,双手双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夺门而逃。赵振甫一口气跑到街上,跳上汽车,发急地催促司机赶快开车。他带来的人和于庆然的人打了起来。接连响起的枪声使四下奔逃的人失声尖叫,醉仙居里乱成一团。没多久巡捕房的人赶了过来,众人闻风而逃。于庆然没有打死赵振甫,恨恨地带人撤走了。临走时,趁乱将受伤的孟月生一并带走了。
赵振甫回到家,惊魂未定。一想起方才醉仙居里发生的事,心脏便一阵作痛。他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踱着,他突然想起赵玉霖来。他此时很想和赵玉霖好好商量一下对策,可是赵玉霖却不在家中。他更加感到恐慌不安了。他想抽几口大烟压一压惊,刚准备去烟室,却忽然感觉到胸口传来一阵剧痛。他痛苦的捂住胸口,微微弯下腰,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
“阿文哥,走好!”一个妙龄舞女朝陈骆文笑着挥一挥手。
陈骆文冲她一笑,点头道:“改日再见吧!”说毕,便走进旋转门。
“六爷请您进去。”于家的佣人打开门,请陈骆文进来。陈骆文朝对方点一点头,道声多谢,便跟在佣人身后朝里走去。
第三十四章
陈骆文跟着佣人来到客厅,于庆然的轮椅停在窗下,旁边的一把沙发椅上坐着一位身穿粉色旗袍的少女。陈骆文只觉对方十分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知道于庆然断了双腿,便猜到坐轮椅的中年男子是于庆然,于是弯下腰,满脸带笑招呼道:“六爷,冒昧打扰,还望您恕罪。”说毕,又连作了两个揖。
于庆然乜斜着眼朝他打量一番,问道:“你就是陈骆文?”
陈骆文惊讶于庆然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急忙回道:“是,六爷,您好眼力,我就是陈骆文。”
于庆然哂笑,道:“不要误会。是二小姐提醒我,我才想起你来。当初你救过赵爷。”
“是,是,没错。六爷好记性!”陈骆文心想既然他记得这件事,兴许还有希望。
于庆然道:“你今天是为了孟月生?”
陈骆文回道:“是,六爷。”
于庆然继续问道:“你是想救他?”
陈骆文笑道:“是,六爷,我想带他走。还望六爷成全。”
于庆然干笑两声,略带轻视问道:“你为什么要救他?”
陈骆文听出他口气中的含义,解释道:“六爷,您误会了。我救孟月生,其实也是为了六爷好。”
于庆然闻言,打断他,狐疑道:“为我好?”
陈骆文不安地看了赵瑶瑶一眼,于庆然明白他的意思,道:“不必顾虑,你尽管说,没有什么事情好瞒着二小姐的。”
陈骆文迟疑地朝前迈一步,缓缓道:“是,六爷。您的仇人是二爷,如今他已经暴毙身亡。您和赵爷的仇已报。您却仍然关着孟月生,会让其他兄弟们疑心您是要杀掉所有给二爷办事的人,岂不是对六爷您十分不利。况且,六爷您有所不知。当初赵爷险些被绑,那件案子二爷就是主谋。赵爷看我办事还算可靠,便将此事告诉我,并吩咐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于庆然不料他竟说出这样一串话来,初始不大以为然,等听到赵振甫策划绑架赵振青时,不觉气得脸色发青,在轮椅扶手上重重拍一下,吓得陈骆文心头一颤,情不自禁地住了口,眼望向于庆然默然着。
赵瑶瑶听到这里,原本擦了胭脂的脸颊此时更是气得发红。
于庆然见陈骆文忽然停下,催促道:“你继续说下去!”
陈骆文缓过神来,吞下一口口水,继续往下说道:“但是二爷防范甚严,不得已才安排孟月生到二爷身边。原本计划孟月生给二爷吃下迷药,然后我再和几个兄弟把二爷绑到郊外杀掉。可惜计划要实施的那日前夜,赵爷就遇害了。”他一口气说完,便住了口,只拿眼睛瞅着于庆然,暗暗观察于庆然的反应。
于庆然心中似荡起一股巨大的波浪。他皱起眉头,愤愤骂道:“混账!混账!赵振甫这个王八蛋!”
赵瑶瑶此时已是扭过腰,拿一条白色的手绢捂住半边脸,低低啜泣起来。然而她的心中却是被愤怒完全占领着。
陈骆文见于庆然完全相信自己的话,趁势道:“六爷,您今天放了孟月生,也让其他兄弟们知道六爷您是恩怨分明的人,今后岂有不服,不肯为您效力的。”
于庆然忽然冷哼一声,瞥一眼陈骆文,“你不要给我灌米汤了。你的意思,无非就是想从我这里带走孟月生。可是人是我抓回来的,岂是你说要带走就可以带走的。”
陈骆文不料他竟这样固执,心中暗暗着急,面上却不动声色,但是听于庆然的口气,似乎尚有余地,便问道:“六爷有什么条件?”
于庆然斟酌片刻,一时也想出什么好法子来。他想既不能轻易答应了放人,可是陈骆文所言倒有几分道理,继续关着孟月生对自己也没有益处。他暂时无法决定,心中一动,扭过头看向赵瑶瑶,在她手上轻轻拍一下,问道:“二小姐,你说要怎么办?如今赵家只剩下你一个人,今后所有事都由你做主。今天这件事,你说该怎么解决?”
赵瑶瑶猛地扭过头来,她心中正是乱得发慌,哪里能明白于庆然话中的含义。她瞥到于庆然的断腿,又瞥到陈骆文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臂,随口而出道:“那就要他一根手指。”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可是不等她改口,于庆然已经在旁边断然说道:“那就依二小姐的意思。陈骆文,你肯还是不肯?”
陈骆文心中一颤。他绝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局面。若说不肯,那孟月生的性命多半不保。可若答应,一想到断指之痛,他便觉浑身一阵发冷。
于庆然等他许久,见他仍不回答,露出一丝轻视的神色,不耐烦道:“你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陈骆文偷偷瞥一眼赵瑶瑶,见她也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赵瑶瑶双手绞着手绢,一瞬不瞬地盯住陈骆文,心中焦急万分,暗暗盼望他拒绝。
陈骆文想了又想,明白自己是没有退路。即使不为救孟月生,只为了自己不在众人面前丢脸,被人骂胆小懦弱,只有咬着牙点头答应一声:“我答应。”
第三十五章
陈骆文话音一落,连于庆然在内,屋内的所有人瞬间都露出意外的神色。赵瑶瑶更是心中一紧,不由得紧紧地咬住下唇,垂下注视着他的视线。
于庆然内心复杂的看着这个后生。他唤人送来一把匕首,并示意交给陈骆文。陈骆文见他的意思,居然是让自己动手,心里打了个哆嗦。他接过递来的匕首,牢牢拿在手中,目光却凝滞在双手上,一脸迟疑,似是打起了退堂鼓。于庆然在一旁看到,一声轻笑,冷冷问道:“怎么,你想反悔吗?”
陈骆文闻言,嘻嘻笑道:“六爷,怎么会。我只是感到有点为难,不晓得该舍弃哪一根才好。”说毕,偏过脸看向赵瑶瑶,依旧是一副笑嘻嘻地口气问道,“请二小姐决定吧。”
赵瑶瑶内心一阵剧烈的震荡,抬起头看到屋子里的人全都因了这句话而注意着自己,松开咬住下唇的贝齿,狠下心道:“你既是右手拿刀,那么就是左手的小指吧。”依她的私心,既然常用右手,那么少了左手的小指,大概是不很影响生活的。
陈骆文道:“多谢二小姐。”说毕,走到桌子前,将左手五指张开,手心贴住桌面,右手则举起匕首。众人的视线都跟随着他的动作,只见他忽然停下来,深深地吸口气,又很快地吐出来。就在众人以为他要砍下去时,却见他只是保持同样的动作,许久一动不动。
陈骆文内心开始剧烈地动摇起来。他知道他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这根手指到此局面,已经不是为了救孟月生,而是为自己牺牲。可是他多么希望砍下这把匕首的人换作另一个人,而非自己亲自动手。他抬头看一眼于庆然,和对方冷漠的视线相撞,心中一颤。他不得不狠下心。他已经没有时间迟疑,因为他已经在于庆然的脸上看到一丝鄙视之色。
他从口袋中掏出剩下的那只香烟,咬在嘴中,烟丝的香味充斥他的口腔,使得他精神上得到了一丁点的愉悦。他重新举起匕首,他很想闭住眼睛,但是他不能够。他不得不瞪大双眼,狠狠咬住香烟,右手高高举起,于庆然看到他鼓起两腮,双目通红,一声闷哼之后,将匕首快速朝下砍去。于庆然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陈骆文扔掉匕首,抱住左手跪坐在地上,五官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牙齿紧紧咬着香烟,无法抑制的呻吟声从齿间泻出,双腮鼓动犹如离水的鱼在做最后的挣扎,两扇鼻翼急速地扇动着,他甚至能看到陈骆文额头上不断渗出的细密的汗珠。于庆然冷静的样子使屋内所有的人都不敢移动一分一毫。
陈骆文痛到脑子浑如要炸开一样。他必须保持清醒。他哆嗦着从地上站起来,偏过脸吐出口中的香烟,然而嘴里还残留着细碎的烟丝,他也顾不得去管了,勉强站直身子,苍白着脸朝于庆然笑了一笑,道:“六爷,多谢成全。”
于庆然不由得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他扭头吩咐道:“准备一辆车,送阿文和孟月生去医院。”
陈骆文闻言,痛楚已经使得他没有办法思考,忽略了于庆然对他的称呼,只记住了于庆然答应放人。他冲着于庆然点一点头,道:“多谢六爷!”说毕,便被人扶着走出去,直接坐上门外停的一辆黑色轿车上。他一上轿车,就看到孟月生虚弱地靠坐在另一边。二人视线接住,陈骆文注意到孟月生脸上瞬间闪过意外之色,紧接着缓缓闭住双眼,又缓缓睁开,费力地朝自己扯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多谢。”他声音低到几不可闻,陈骆文点头作为回答。
孟月生绝没有想到陈骆文会来救自己,他也还不知道赵振甫已经死掉的事情。由于伤口没有及时处理而致发炎,昨夜他开始发烧,温度越来越高,此时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他看着陈骆文,胸口的温度逐渐升高,彷如燃起了一把火。他感激地瞥一眼陈骆文,未来得及注意到陈骆文异样的脸色,便因为精神终于松懈下来而沉入昏迷之中。
第三十六章
赵瑶瑶一袭黑裙,在众人惊讶的注视中缓缓走进赵家,径直来到赵振甫的灵堂。昔日华贵的房间,如今挂满挽联绸幔。在日本留学刚刚回国的赵珊珊代替了失踪的长子,穿着一身孝服,静静跪坐在地上。她本来低着头,忽然听到屋子里响起一阵异样的细微议论声,抬头一看,只见赵瑶瑶在吴鸿的陪伴下走近来。
赵瑶瑶直视前方,来到香案前,默默盯着香案后正上方那张经过修饰的赵振甫的遗像片刻,突然转过身朝赵珊珊点一点头。赵珊珊和她冷漠的视线对上,心里一阵发酸。往日要好的姊妹,转瞬间却生分至此,不得不令人感叹世事难料。
赵瑶瑶转身走出灵堂,赵珊珊注视着她的背影,不觉想起外面的流言来。她不敢相信父亲居然能狠下心害死她的叔叔,父亲的亲兄长。然而从赵瑶瑶的态度看来,又不得不让她产生怀疑。想到这里,她不觉朝屋子里打量一圈,她多么希望大哥此时能陪在她身边,可是大哥居然失踪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这又是一件使她感到不安担心的事情。不过短短几天的时间,赵珊珊就经历遍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逼迫着她不得不成熟坚强起来。
赵珊珊忽然站起身,小跑着追上赵瑶瑶,大声叫住正准备上车的赵瑶瑶。
“瑶姐!”
赵瑶瑶立住脚,转过身来,脸色僵硬地看向赵珊珊,问道:“有事吗?”
赵珊珊被她冷冰冰地口气刺得心中一阵发痛,她站直身子,微微低头,轻声道:“二小姐,请多保重。”
赵瑶瑶故意疏远她,然而听到赵珊珊的这句“二小姐”,心头仍是不可抑制地起了一阵颤栗。她淡淡地回道,“你也是。”说毕,转身坐上轿车。
赵珊珊站在路边,注视着逐渐驶远的汽车,忽然觉出一股苍凉的意味来。她扭回头,看到门框上封的白纸,苦笑一笑。除了下落不明的兄长,这里再无值得她留恋的事物。赵珊珊暗暗下定离开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