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檐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这是第十副药也是最后一部,廖仲和说如果喝完了,仍旧没有起色,他可能永远也恢复不了记忆了。
“怎么样?有没有想起什么来?”
申屠衍努力的回想了一阵,迷惘的摇摇头,“你是说,今天早上的事,还是昨天晚上的事……”
钟檐叹了一口气,望着一干二净的药物,怔怔的出神。
晚上的时候蒋明珠没有回来。这几日太守的女儿要出嫁,蒋明珠被邀请去做些女工的活计,因此常常看不见人。
钟檐也没有时间管她,他这些天一直为申屠衍的病头痛不已,他望着坐在窗前呆呆发愣的男人,想着还是要带他去孝儒里了。
大风在室外盘旋着,呼呼作响。他望了一眼,想着明天估计得下一场暴雨。
第二天果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一大早,钟檐就把申屠衍拖起来,申屠衍迷迷瞪瞪,跟在他的后面,也不问要去哪里,就跟着他走了。
他们撑着伞儿,穿过漫天雨势,走了许久,才停在一间药庐前面。
他去叩门,许久才出来一个人,将他们领进去。
申屠衍疑惑,不知道钟檐带他来干什么,但是从随处可以闻到的药草香中,可以知道这是药馆,他生病了?他忍不住看了一眼钟檐。
“钟师傅稍微等等,我们师父在给人瞧病。”领他们进来的童子如是说。
屋子由一道帘子隔开,看不清里屋的动静,但是不时能够听见里面杀猪一样的惨叫,申屠衍心中一凛,这个大夫手法可真是粗暴……
还没有看见人,就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容。那个郎中终于从里面出来,年纪并不算大,灰布袍子,看见了申屠衍,就径直朝他走来。
廖仲和饶有兴致的望着申屠衍,仿佛观赏一件稀罕物,将他从头到尾端详了一阵,最后,居然伸出手来,捏了一下他右边的脸颊,大笑,“这就是那个傻子?”
也没有什么特别,也不长着三头六臂,也不是貌美如花,怎么让宁可自己断了腿也不下跪的人低头了呢?
钟檐不高心,就算申屠衍真的傻,也只有自己能说,是别人能说得的吗?“你才傻子,从头到脚,无一不傻。”
钟檐骂痛快了想起还要让他看病,缓和了语气,“行了,行了,快给他看看。”
廖仲恺继续端详他,还是觉得没什么特别,“你会什么本事不?”
“啊哈?”申屠衍傻住了,不知道问什么要问这个。
廖仲和清清嗓子,道,“来我这里看病的人,都要说出自己的一样本事,这是规矩。”
什么时候来的狗屁规矩,他怎么不知道,站在身边童子暗道。申屠衍想了许久,他会什么呢,拓跋凛说他是个将军,可是他还就只打过一场仗,秦了了说他是英雄,他还没做什么为国为民的事,蒋明珠夸他厨艺好,但是他还把指头差一点给切了,他想了许久,认真回答,“嗯,大概是我吃的多。”
“什么!噗——”廖仲和终于捧腹大笑,钟檐是从哪里弄来这样一个活宝的?
82.第十一支伞骨·起(下)
钟檐眼皮子抬了抬,瞅了一眼笑得就差捶地的一人,又斜看了一眼仍旧呆滞的一人,心中暗骂呆头鹅,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脸却不自觉的红了红。
“笑什么!吃了疯药了,还不过来看病!”钟檐骂道,又狠狠睥睨了一番申屠衍,吓得申屠衍赶紧把脖子缩回去。
“是。”廖仲和笑着,挪开步子,让申屠衍伸出手来。
“哦。”申屠衍伸出了手,他把手指搭在上面诊脉,又让他掀开衣服给他看看。钟檐坐在一边看他诊脉,心里焦急着,是不是问个几句,什么病啊,能不能医好啊?你会不会看啊,啊,你皱眉算什么意思。
最后廖仲和终于忍无可忍,摊开双手,“你行,你来啊。”
钟檐终于乖乖闭了嘴。
廖仲和耗着脉,忽然开口问,“你是不是见过我师叔?”
申屠衍迷惘的看着他,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头,“你师叔是谁?我为什么要见过他?”廖仲和一脸“你怎么可以不认识我师叔”的脸。
钟檐白了他一眼,“他那脑子,就是真的见过也不会记得。”
廖仲和了然的模样,眯了眼,站起来,看向远方,“其实我这个师叔离开孝儒里已经很多年,连我都只见过他几面,他和我师父师出同门,我师父善于疏导调理之法,用药温和,但是他却截然相反,他擅长以毒攻毒……很多年前他医死了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从此远走他乡,听说是再也不愿行医,可是我却在这位兄台的身上发觉出一味毒来,那是我师叔惯用的手法……”
“你是说,你师叔往他身上使毒……他呆了,傻了,四肢不便都是这毒在作祟。”那么,既然是你师叔干的,你不应该负责吗?钟檐心里暗道。
廖仲和摇摇头,又说,“非也非也,也不能这样说,他的五脏俱废,靠着那点毒才吊着他半条命……否则他呀,早见阎王八回了。”
钟檐心里忽然没了谱,抬头,“那还有救吗?你可得想办法,否则对不起这药炉牌子……”
廖仲和叹了一口气,也不跟他斗气了,“尽人事,听天命吧,以后你每隔一天带这个傻子来这里一次,我实在不敢保证,连我师叔都只能用这么凶险的方法吊住他的命,我……什么也不敢保证……”
钟檐一愣,“真不像你,可不像当年那一个骄傲自负,艺高胆大的廖仲和……”
廖仲和笑了笑,“人总是会变的,做人啊最当不得大夫,每一日看着人生生死死,经历比别人好几倍的悲欢,自然也容易老得多。”
钟檐和申屠衍从药庐走出,雨还没有停,漫天漫地的雨雾斜刮进来,沾湿了衣襟,但是那个傻子却还是将伞全歪在他的身上,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后面。
一路上,钟檐没有说话,他也不敢说话。
他轻哼了一声, “知道雨大不会靠近一点?”申屠衍终于松了一口气,讷讷地答着,慢慢挪动着身体,却也不管靠得太近。
“怂宝,傻子!”钟檐嗤笑了一声,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你想问什么?怎么问不出口?”
申屠衍犹豫着,他虽然不明白很多事情,但是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最后只问了一句,“那个郎中的意思,是我以后会变成傻子吗?”
钟檐眉心跳了跳,顿时生了恼意,离了伞,较快了步伐,“谁说的,你敢傻了,我就立即把你丢到大街上,和野狗野猫一块去!
申屠衍一听,耳边炸开了花,立即追上去,将伞重新打在他的头顶上,忙道,“我不敢,我不会傻,真的。”
钟檐嘴角翘起一个弧度,鼻中却有微小的酸意,“那你以后可要好好听我的话。”
“一定,一定。”申屠衍憨笑着,看着眼前的人转头,唇红齿白,眉间眼稍还衔着一分似是而非的怒意,似乎衔了一段桃花,胭脂染的色,清且艳,竟是好看到了极点。
他觉得他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咚咚作响,鼓点一般的声音,就在钟檐斜眼过来的时候,又漏掉了半拍。
他到底在想什么?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坏掉了。
以后的日子里,也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开着伞铺子,钟檐每一日还是照样送申屠衍去药炉,治疗的时候,廖仲和从来不让他进去。
他常常坐在大厅里等着,百无聊赖,廖仲和的那一对小儿女在一旁摆家家,央着他说说,“叔叔,我们在过家家,你要不要来……”
钟檐哦了一声,听见内堂里又传来几声隐忍的呻吟,他知道那个人一定痛到了极点,可是他那样的人,什么样的痛,都是强忍着的。
小姑娘摇头晃脑,“好的,哥哥是爸爸,我是妈妈,那么叔叔扮我们的孩子,好不好?”
“哦。”钟檐精神恍惚,只听见了屋里的动静,根本没有注意到小姑娘说了什么,“好,那我们开始啰,爸爸要出去干活养家,妈妈在家里带孩子,她说,宝贝呀,把衣服穿上……呀,不是这样的,叔叔,你怎么一点也不配合……”
钟檐回过神来,哦了一声,往里屋又迈了几步,小姑娘见他不配合,撅着嘴去找他哥哥去了,又在一旁的院子里玩起了跳格子。
申屠衍终于从里屋出来,脸色有些苍白,“感觉怎么样”
“还……还不错。”
“那还不快走,你以为你留下来,廖大夫留下你吃晚饭吗?”他心里难过,却不愿意申屠衍感受到半分,只佯装着平时疾言厉色的模样。
“哦。”钟檐走得有些快,申屠衍跟在后面,步履蹒跚,有些跟不上,却还是努力跟着他。
钟檐气鼓鼓的走了一路,忽然停了下来,回头看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申屠衍有些惶恐,默默的看着他。
——他实在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惹得他不高兴了。
钟檐看了他好久,忽然蹲了下来。
“啊哈?”什么意思?申屠衍完全被搞蒙,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里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阴阳怪气。
“上来!”他脸上一阵红,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你走得太慢,再这样走下去,天都要黑了。”
“啊?”申屠衍知道他的意思,却半点也挪不动,刚才他上了药,双腿跟灌了铅一样沉重,短短的一截路,他步履蹒跚,却走了很久。
他的双手渐渐缠上他的脖子,身体贴在一起,整个身体起起伏伏,而倒退的,是青石街,是白墙黛瓦,他们从一条巷子走入下一条巷子,却不知道下一条巷子会是什么样?
跟江南的男子比起来,钟檐不算短小,可是略单薄的身子支撑起这样一个比他还要魁梧的男人,却是有些困难的,他走了这样久,汗水渗了一路,却不觉得累。
他伏在钟檐背上,四周都是他绵长的气息,急促的,慌张的,不知怎么的,竟然生出几分奇异的感觉。
钟檐觉得申屠衍安静得一场,以为他是睡着了,却听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钟师傅,我以前是不是也这样背过你?”
83.第十一支伞骨·承(上)
“钟师傅,我以前是不是也一样背过你?”
钟檐听见这样一句,骤然一僵,许久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抬头,声音有些发颤,“你是不是记起什么来?”
“我猜的。”申屠衍笑着说,“我想钟师傅这样奋力救我,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定不错,因此就大胆的猜了一猜……”
“呸……”钟檐有些失落,望着马头墙边上的青天白日,流动的云彩,与许多年别无二致。而他,就是在这样的静谧时光中,与生活中的那些鸡毛蒜苗,茶米油盐对抗,分庭抗礼。
在这里,他曾经走街串巷为了多卖出一把伞,他也曾经为了躲避战火和街坊一起穿越街巷,他也曾经在新嫁娘跑了之后呆坐在青石板上怔怔发愣。
而这些小事,都不过是寻常人的悲欢,在便无聊赖的时光中一日一日的走下去,在历史的潮流中淹没,仅仅成为一个时代的背景。
可是每一桩,每一件,新奇的,无聊的,波澜不惊的,惊心动魄的,都是他一个人经历的,都与眼前的这个人无关。
那时他还不在他的身边。
那时他只是怀着年少的一脉相思一个人孤孤单单走下去。
好在他没有一直孤单下去,现在,这个人就在他的背上,像着当年他背着他一般的模样。钟檐忽然大口喘了气,“累死我了,等你好了,非要给我背会来不可。”
“好好。”申屠衍连忙连声答应,唯恐他一气撒了手。
日子要真过成了寻常,时间也变得飞快了,转眼一个月就过去了,门边上的歪脖子树上的叶子也掉得差不多了,从有点秃,变成了十二分的秃。
一日里,蒋明珠兴高采烈的踏进家门,眉飞色舞的比划着,“马太守的女儿明日出嫁了,邀请我们全家去观礼呢。”她穿着大红罗裙,那神情,就跟上花轿的人是她一样。
钟檐抬头,疑惑皱眉,“怎么嫁了一个月,还没有嫁出去……”
临了,还补充了一句,“哎……难嫁的闺女啊。”
蒋氏啐了他一口,“呸!那是人家准备的排场大,多大的排场啊?”
第二天,他们还是老老实实跟着蒋明珠一起去了那太守女儿的婚宴。
这马太守呀,平时最爱摆阔,偏房娶了好几门,偏生一房比一房丑,连生个女儿都丑的跟铁疙瘩似的,不少年轻人为了攀上这个高枝,上门来迎亲,见了真颜,吓了人小年轻脸都白了,立即打消了迎娶之心,一溜烟儿跑出了府邸。
索性着马家小姐虽然面容粗鄙,但是性子却温和大度,否则被打击了这么多次,要换了别的姑娘,早找了一颗歪脖子树抹了脖子。
今年自家的闺女终于嫁出去了,马太守别提有多高兴了,光是婚礼就准备了一个多月,请着云宣的巧妇赶制礼服,足足花了一个多月。
他要全云宣最好的排场,这一场流水宴宴请了全云宣所有有名望的士族,这程度的摆阔,要不是先前蒋明珠忙帮,自然也不会请他一个小工匠。
他们在客人的带领下坐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蒋明珠似乎还有些事情要忙活,所以只剩下了钟檐和申屠衍坐着。
他们听着这一些闲话,钟檐偶而也插一句,都是一城之人,能聊的话题从城东到城北,源源不绝。倒是申屠衍只低头吃,似乎从来都见过这么些精致的点心与佳肴,便吃还把那些点心往口袋里装,钟檐觉得很丢脸,怎么越来越像小孩子了,可是这个模样,是连年少的时候他都没有的模样。而现在的他,甚至连祁镧山下那些生死记忆都没有了,多么难得。
这样的难得,让他忍不住想要去放纵。
同桌的人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说着怎么钟师傅旁边的这一位怎么看着很眼生,怎么光吃不说话呢,也有些刻薄些的,甚至小声说,真没见过世面,跟没吃过饭似的。
钟檐却一把把那盘糕点放到了申屠衍的前面,说,“吃。”申屠衍却抬起头,双眼弯成了一个弧度,憨憨的笑。
那时,他的手心里还捏着一块温热的糕点,沾了手心上的汗,黏在了一块儿。
新人终于出来,出乎意料的是,那郎君粉面细眉的,竟然比女子还好看几分。
“听说是秀才呢。真俊。”
“什么秀才呀,听说是个戏子,哎,否则好人家的,怎么会娶这么个姑娘呢。”钟檐听着闲言细语,也看不见新娘的面目,倒是觉得有趣。
丑妇配美男,怎么也算不得一场好姻缘了。
所有人都料定了那男子不过是想要攀高枝,可是便是这样一对不被人看好的夫妻,却走得很远,即使后来他见证的很多婚姻,都没有办法圆满,至少在钟檐的有生之年里,他们是一直在一起的,哪怕后来又经历了很多年,贫穷,疾病都没有将他们分开。
白头到老,举案齐眉,不过如此。
后来,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他跟当年的新郎聊起当年的婚事,他笑笑说,“我喜欢的,便是我的娘子,隔行如隔山,你可能不知道戏台下没有看客,便是独角戏,那时我出师不久,一台戏下来,本来没有什么看官,到了戏散,安安静静坐在台下,也只有我的娘子,我问他为什么呀,她笑着说那是尊重,即使是三教九流耍把式也应该要有的尊重,那时候我就在想,他在台上唱戏,台下的人只有她,那么我的戏就只唱给她听,算起来,她已经听了我八千场戏了,还要听下去,这一辈子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