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我还以为他是个好将军,送棺进京的时候,我还给他上过香,没想到也是软骨头,真是……当官的每一个好东西。”
他们的声音不大,却足够钟檐听清,钟檐拳头又捏紧了几分,不动声色的从那桌绕过去,碰倒了一壶热茶,说巧不巧的泼到了那人的身上。
烫得那个人哇哇大叫,始作俑者早已经走远。
因为暮归楼的楼主不在,他等了好久,傅三娘才回来。
钟檐站起来,拿出画像,对老板娘说,“我这次来,是为画中的孩子来的。”
老板娘看了一眼那画,轻笑道,“钟师傅知道这个死崽子死哪里去了?”
钟檐嘴角勾了勾,“不巧,正死在我家。既然是您楼里的人,我马上将他送回来。”
傅三娘阻止他,“不忙不忙,我让他爹来接他回去。”
于是钟檐只能起身回去。
他回到铺子的时候,冯小猫正安安静静搬着竹凳,坐在前面看铺子,昨夜的落雨沿着屋檐仍旧滴滴答答,珠玉之声,不绝于耳。
他看见钟檐回来,只哦了一声,继续看雨,钟檐心里想你就趁现在嘚瑟吧,看你爹回来,怎么收拾你?
他翘着二郎腿,望着小孩儿许久,终于憋不住,“哎哎……我说小孩儿,这雨有什么好看的,你爹怎么把你教得这么呆!”
果然,冯小猫一听到他爹的事情,就扎毛,“不许你这么说我爹!”
钟檐觉得好玩,抓了个花生米放嘴里,“哎哎,你爹都不要你了,你爹多厉害都跟你没关系了。”
小孩听得这样一句,头就垂下来了,他勾了勾小孩的脸,“好了好了,我都通知你爹来接你了,别这样了。”
可是小孩儿一整天都没有再高兴起来。
冯小猫的爹是下午过来的,随行带了的人,可以从金井坊的头排到尾,果然是富贵人家。
可是钟檐看到那一身锦衣,才真正要掉下下巴来,“冯……冯公子……你是小猫的爹?”
冯赐白将折扇一摇,正色道,“我姓冯,小猫也姓冯,他是我儿子,有什么可奇怪的?”
“可你今年才不到二十岁……”他记得的,冯赐白比崔熙来略小一岁。
冯赐白楞了一下,举起两只手,掐算了一番,“我今年十九岁,小猫九岁,去年十八岁,小猫八岁……也就是说我是在宣德十年遇到的他娘,然后生了他。“
钟檐目瞪口呆,不知道他是怎么算出来,看来老爷子不让他打理生意,是对的。
冯赐白算完了,就往屋里去。
冯小猫正躲在柱子后面,缩成一团,不肯出来。
冯赐白也不劝他,在一边等他出来,这个孩子平时乖得跟小媳妇一样,这次也不知道怎么了。
忽然,小猫哼了一声,冯赐白也跟着哼了一声。于是两父子互相哼哼唧唧,过了好久,连钟檐也看不下去了,“冯少爷,你们干嘛呢,赶快解决。把孩子带回家呀……”
冯赐白也觉得有道理,拽了小孩儿,想要扛回家了事,谁知道冯赐白一伸出手来,触碰到他的脸,就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他一个离家出走孤苦无依靠的时候没哭,躲在寺庙里三天三夜没吃东西没哭,可偏偏遇到了冯赐白,他的委屈就再也藏不住了,顿时土崩瓦解。
他那样委屈,仿佛全世界的委屈都跑到了他的身上。冯赐白抱着小孩儿哭了一阵,开口问,“说,谁欺负你了?”
小孩吸吸鼻子,“你要娶后娘了,对不对?”
“啊哈?”冯赐白笑,“你是说葛家小姐吗?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小孩子忽然激动了起来,包着泪花的眼珠忽闪忽闪,“我不许。你不要娶后娘,好不好?”
冯赐白咬牙,“你不让我逛青楼叫花娘,也不让我喜欢丫鬟,现在连我娶媳妇,你也要管……到底你是我爹,还是我是你爹呀?”
冯赐白将头缩了缩,挽起袖子,“阿爹,我给你做饭洗衣服,我给你暖席子,我都可以的,你不要娶那个女人……”
冯赐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冯小猫也笑。
钟檐看着他们两个父子矛盾化解,赶紧哄人。
看着冯赐白高高兴兴的将冯小猫领回去,钟檐望了望阁楼上梳妆的蒋明珠,苦笑。
他解决了别人的家庭矛盾,他的谁来帮他解决呢?
74.第十支伞骨·起(下)
冯小猫被他全世界第一的阿爹带走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金井坊。
以前他坐在门槛上削竹子的时候,总归有一个大木头陪着他,后来大木头走了,又来了一个小呆瓜,与他大眼瞪小眼,干瞪眼也挺有趣。
现在,又只剩下他了,活着也有些特无趣了一点。
蒋氏来金井坊不到几天的功夫,就已经跟一条街的邻居联络出了深厚的感情,连朱寡妇也拉着他妹妹长妹妹短,好似这些年跟她毗邻而居的不是他,而是蒋明珠似的。
也许是作盐商阔太太时惯有的消遣,蒋明珠很多时候都不在家,所以这一日来,钟檐也没有机会找蒋明珠好好谈一谈。
所以钟檐仍旧每一天削伞骨,就要入秋,雨水渐渐丰沛起来,店里的生意也慢慢好起来,他要在秋季来之前屯一批货。
只是偶尔,抬头看那一泻如注的水帘,忍不住想,他叫钟檐,是不是注定要坐在这一片瓦下削一辈子的伞骨呢,他想杜荀正给他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而最初的意思,他也是最近才想通的,他给他取这个名字,大概是顾念他父亲和他之间的十年同窗之谊,同居檐下,抵足而谈。
可是父亲究竟知不知道呢?
我想父亲大抵是明白几分的,他记得他年少的时候总是埋怨他没有继承他的一点优良品质,姑父获罪入狱之后,有一天忽然感叹了一声,原话他记不得了,大抵意思是,你不像老子就算了,怎么没有继承守廉身上那一身倒灶文人的脾气也没有继承的。那时他楞了楞,他又不是姑父生的,怎么会像他呢。
姑父没有儿子,父亲总归是遗憾的,他们两个从没有入仕时,就开始斗嘴攀比,比文章比才气,在政见也是谁也不让谁,连生的孩子也要比一比,可是父亲会说起他们一起在临安求学的时候,学院年久失修,他们分到的房间又是最破的,每逢小雨,屋漏得厉害,根本没法睡,他们就被背靠着背,坐在屋檐下温书,正是应了那一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那时父亲少不经事,总是要玩笑回一句“屋漏床湿守廉兄事事麻烦。”
这样的往事,吉光片羽,不足以支撑一个故事,所以钟檐也只能会心一笑,权当做是自己的杜撰,在这满城的雨雾中,匆匆而来,挥手即散。
雾散又是晴天。
冯小猫没有来金井坊,其实也不是他不想来,而是他实在是忙着恨,因为他要忙着阻止他阿爹娶后娘,冯赐白对这件事可有可无,所以攻略对象就是冯家的老爷子,冯小猫围着老爷子三天,都是端水果又是捶腿,偶尔来秀秀自己的文章才学,简直是神童仲永在世,甚至听说老爷子喜欢看东城里的皮影戏,半大点的小孩颠颠的跑去老板过府来演一场,虽然是撒了大把银子,但是这小新简直跟卧冰求鲤有得一拼,老爷子一拍桌子,对儿子说,你这个不成器的,就光认了小猫是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事。
冯赐白砸咂舌,嘟囔,“你怎么不说我生了冯小猫呢?”
冯家老爷子本来是不待见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不管来自哪里,总归不是他家儿子的种,可是看着冯小猫读书也好长得也好性格又乖,简直是居家必备贴身小棉袄,立即不管儿子是娶了张三还是李四,什么时候给他生孙子,反正手头上的这一个正热乎。
冯小猫见警报已除,长吁了一口气,高高兴兴的去金井坊找钟檐玩去了,对于这个嘴巴刁钻的怪叔叔,他还是挺中意,突然跑回家了觉得很没有义气。
他才走进金井坊,就看见巷子口有一个大个子,直愣愣的钉在路中央。
那个男人一身胡狄人打扮,看来不是本地人,他就直愣愣的站着,不是为了往前走,也不是为了掉头,更不是为了看风景。
冯小猫嗤了一声,他平生最恨的就是胡狄人,但是想到这个人这样痴惘的表情,多半是个傻子,又觉得他有些可怜。
几枚雨珠子砸下来,申屠衍抬头望望石门的牌匾,想着这就是云宣吗?又与他有什么关系,是他的家乡,还是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可是不管怎么样,总归他什么也想不起来,这个对于他来说就是完全陌生的地方,所以他一路走,一路碰壁,逢人就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做钟檐的人。
路上的行人看见他一脸呆的模样,说是来寻亲戚,却连亲戚住哪里是做什么营生的也不清楚,所以多半把他当做了傻子,另外一些人直接回答不知道,不过也是,这个钟檐又不是天王老子,凭什么人人都要认识他,还有人说,钟艳?老娘就是啊。
申屠一阵头痛,终于等到了一个还算靠谱的回答,“我记得金井坊里的钟师傅,好像是叫这个名。”
于是他终于寻到了这里,却失去了寻找的勇气。他不知道自己和这个钟檐有什么牵扯,也许交情没有那么深,也许人家早就忘记了他,秦了了为什么说他是他的后半生呢,也许他就是造成他一身伤和失忆的罪魁祸首,所以要负责养他一辈子,也许自己还算他的债主,他可能还欠自己钱,所以秦了了让他来要回来?……
——可他在这里站了这么久,没有人认得他。
雨珠子噼里啪啦的砸下来,他忽然看在石牌坊下躲着一个小孩儿,正向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过去,和小孩儿,蹲在一起。
冯小猫在袋子里掏啊掏,终于掏出几颗糖豆来,递给他,露出洁白的兔牙,“喂,大块头,给你吃。”
申屠衍抓起糖豆,似乎不知道是怎么吃的,端详了许久,才一口吞下。
冯小猫见这人真奇怪,哪里有这么吃糖豆的,撇撇嘴,“喂,你蹲在这里干什么?”
“不是你让我过来的吗?”申屠衍摸摸头。
“哪里有你那么难以沟通的?我是问你来这里干嘛的。”冯小猫气鼓鼓。
“哦”大块头男人点点头,“找人。小孩,你认识一个叫做钟檐的人吗?”
小孩专心致志吃他的糖豆,没抬头,“你找钟师傅的呀?你找他什么事?”
申屠衍想了想,斩钉截铁的回答,“他是我的后半生。”
“啊哈?”小孩儿表示不理解。
申屠衍挠挠头,觉得对一个小孩说一句自己也没有办法理解的话,实在太不厚道了,于是加上了自己的理解,他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木木的说,“我觉得,他可能欠我很多钱。”
“哦。”小猫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心中却想,还好刚才没有把怪叔叔的地址直接告诉他,敢情是债主呀,不行,绝对不能告诉他!
冯小猫在心里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呀,叔叔,我刚好知道呢,你走错方向了,掉头,向前,直走,一直走到这条街的末尾,你就能看到他了。”
申屠衍点点头,想着云宣人还是小孩有见识呀。
一座牌坊,两个人,一大一小,蹲着躲雨,直到雨停。
从天而降的雨细细密密,织成了一条又一条的银丝,牵连着天上和人间,因为有风的缘故,银丝一抖,尽管有石牌坊遮雨,还是尽数抖在了人的身上。
幸好,这雨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很快就停了,申屠衍谢过小孩就掉头,沿着小孩说的方向一路走去。
黄昏时候,又出了太阳,斜晖将空落落的庭院贴心细致的用一层光晕包裹,宇宙八方,似乎都沉浸于这样一种来自日光的温柔。
钟檐仍旧坐在干活,冯小猫拿着镰刀削竹子玩,他挺想学雕刻的,这样他就能够雕一只小小猫,送给冯赐白,可是钟檐死活不愿意教,小孩使劲磨蹭,也不行。
最后钟檐听见后堂有动静,知道是蒋明珠回来了,就起身往后屋去了。
冯小猫一个人百无聊赖,敲打着竹子泄愤。
忽然,一阵熟悉的声音传入耳膜,“你骗我,我沿着你说的路一直走一路问,最后是出城的城门……”
75.第十支伞骨·承(上)
钟檐一直就想要找蒋明珠摊牌,奈何蒋明珠这个女人心里承受能力实在太强,他都说他有老婆了,她就是甘愿做妾也要留下来,怎么说人家也好不在意。
更要命的是,蒋明珠总想要把迟到了十多年的房给圆了,她的执着程度已经让他连续好几个晚上睡不好觉了。
嘴不饶人的钟师傅竟然怕死了一个女人,说出去也是笑话,他总觉得家里住进了一只母大虫,他倒成了被调戏的那一个,不捂住被窝,就要被人吃了。
而蒋明珠却有自己的一番打算,她吃过男人的亏,知道男人越有钱越不是东西,而钟檐,为了自己守了那十几年的活寡,足见是个本分的好男人呀,而且家里,也不像十多年那么穷了,也算有份家业,这样的男人,不搂紧了就飞了,而他迟迟不愿意跟自己圆房,纯粹是娇羞的。
——哎,老处男嘛,都有这毛病。
蒋明珠将如意算盘打得响亮,他觉得这种状态实在不能这么下去了,今天总算逮到了机会,清了清嗓子开口,“我说明珠啊?”
“相公,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杯茶。”
“明珠,我有话跟你说……”
“就是东家收账的事呗,那家太太我熟着呢,包在我身上!”
“明珠!”他被女人一混,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好了,忽而听见前面有响动,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撩开帘子,却听见冯小猫正对着一个大个男人赔笑脸,“我可能记错了……嘿嘿……”
光线照在木门上,将影子拉得颀长,抖落了一院子的清净和疏离,因为他正好站在光线不及的阴影处,他其实看不清那个男人的神情的,冷笑了一声,“哼,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孩算什么本事?”
男人缓缓抬起头,钟檐将焦点集中在他的脸上,就这么一眼,钟檐却觉得将胸腔里跳动的那枚心脏取出了在火里煎过在水里捂过在刀山上滚过,还给丢了,最后找回来了原封不动的重新按了回去。
“你就是那个欠我钱的钟檐?”带着迷惘和揣测。
“啊?”钟檐被他问的一愣,之前他想着再也见不着这个人了,也想过很多在地下相见的情景,却没有想到,真正见面了,会是这样一种情景。
他被申屠衍问傻了,“我欠你钱?”
原本申屠衍不是很确定,但是凭借小孩的态度,和他仅有的联想能力,只能想到这样一个答案,他的语气有些弱,“不是吗?”
“呸!”钟檐觉得他有些怪,却也说不出哪里怪,只觉得申屠衍真是出去溜达一圈胆肥了,敢这样和他说话,“我欠你钱,你还欠我钱呢!你吃我的,住我的,我还教你手艺,快,学费拿来!”
“这样啊……”申屠衍冷汗直流,他没想到自己失忆之前是这么不知分寸的人,怎么会欠这个讨债鬼钱呢?“我欠你多少钱?”
他觉得对方实在是太凶了,说来也奇怪,在战场上的时候,刀光剑影过来,他都没有躲闪,可是偏偏看到了这个瘦弱青衫的伞匠,竟然有一种本能在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退让,明明无论体能还是身手,这个人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