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她在城墙上跳下来,那个男人接住她,却最终放弃她,而另一个故事,他们一齐骑着一匹马,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然后再也没有卷入政治的漩涡中。
她讲着这样一个个故事,信以为真是她,入戏的也是她。
“你怎么哭了?”
秦了了含着眼泪笑,“大哥,没什么,我只是心里太高兴了。”
申屠衍想着这个姑娘真是太奇怪了,又哭又笑的,秦了了终于给他刮好了胡子,清清爽爽的模样,真是好看,只是……她瞅了瞅他破烂的衣服。
秦了了便说要给他添几件新衣裳,也不顾他愿不愿意,拉着他往街上跑,黄昏的街头,余光将人的影子拉得颀长,秦了了就像一只蹦跳的麻雀一般,小摊上有什么物件,都要在申屠衍身上试一试。
她给申屠衍购置了一身胡狄人的衣物,穿在他身上,倒是有模有样的,她又把一把胡狄人的佩剑在他身上比了比,皱眉,“不好。”
“怎么不好?”申屠衍摸着那兵刃,隐约有种熟悉的感觉。
秦了了却把他拉到一边,“大哥,前面好热闹,我们去看前面的。”她知道离拓跋凛规定的期限还有两天,不到最后一刻,她还是不想面对。
申屠衍被推推攘攘送到了人群的中央,这么热闹,原来是在征兵。秦了了脸白了,想要拉男子走,却怎么也拉不动,她早该想到,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真正的桃花源的,战争的余火终于还是波及到这个边陲小镇了。
申屠衍跟一个木桩子一眼,终于被挤出来,他望了一眼秦了了,那眼神让秦了了陡然一惊。
他知道这个姑娘对他似乎是有所保留的,有些事,似乎是可以不让他接触到的,他不知道是什么,最后淡淡问了一句,“你很怕打仗?”
“怕,当然怕!我的阿哥就是死在战场上的。”秦了了眼低了低,余光却望见隐没在人群中拓跋凛的眼线。
她退后了几步,却知道退无可退,她慢慢抬头,额头渗出细小的汗珠,“大哥,如果说有一个贵人赏识你,想让你去他的兵营,你愿不愿意?”
申屠衍一愣,大笑说,“就这事啊,好啊,你不是说我以前是万人敌吗?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如果我说不许呢?”秦了了虚弱地看着他的眼睛,半响,才扯出虚弱的笑来,“骗你的!要好好的呀!”
那个小孩儿在伞铺子里待了两天,那小孩儿有时候乖的跟一只兔子一样,有些时候却讨人嫌的很。
这个小孩儿讨人厌的地方在于,你以为他什么也不懂,却发现小孩儿原来是什么都明白的,这样就很没有做大人的尊严。
谁家养这样一个小神仙精儿,指定被气死。
比如小孩儿专心致志看一本书,皱着眉,应该是不知道是怎么念,钟檐正要教他怎么念,小孩儿居然扯出了一堆连钟檐也没有听过的子经典籍出来;
又比如,小孩儿大眼珠子一眨不眨望着钟檐干活,钟檐放下手里的刻刀,望了望手里的小木马,引诱道,“喜欢吗?想要吗?”小孩点点头,又马上摇摇头,“没有我阿爹送我的好看……”然后从脖子里拉出一只纯金的貔貅。
又比如钟檐将十一支伞细心妥帖的收拾起来时,就看见小孩儿不停往这边瞥,“你看什么?小孩子家家的?”小孩儿将眼一撇,冷哼一声,“哼,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一定是被你老婆甩了,你老婆跑了,所以你才抱着她的东西哭哭唧唧!你这个弃夫!”
小孩儿奶声奶气,自然被钟檐狠狠的虐了一顿,于是钟檐晚上连饭了也顾不上吃了,只和小孩儿两个干瞪眼,比赛鼻子通气。
因为喝了几盅酒,钟檐睡了很早,到了后半夜,竟然神奇般的睡不着了。
他去瞅了一眼那小白眼狼,正呼呼睡得正香,轻轻骂了一句,小白眼狼!
三更半夜的,钟檐却精神的不行,特别想拉了一个人秉烛夜谈,可是大晚上的,别说个人。连只鬼都没有。
钟檐眯着眼,跌跌撞撞就往桌子上撞,撞了个大包,哎呦哎呦直叫,他抬起头,看见桌子上的灵位牌子,抖了一激灵,指着它骂骂咧咧,“好呀,你也用桌子绊我,你也欺负我!”
他作势就要打那灵牌,却忽然改变了力道,抱起那灵牌,捧在怀中,将脸贴在上面,木质的纹路硌的他难受,冰冷冷的,没有任何温度。
就在他都要以为自己都要睡去了的时候,他忽然睁开了眼,缓缓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申屠衍,连你也敢不要我了,是吗?”
——你是不是以为,我只吃得惯你的做的菜了?
——你是不是最近我不打你,埋汰你了,你就骄傲了?
——你以为你有多重要?我才不会为你难过,一点点也不?
他一遍一遍的埋怨,他其实记得的,今天是那个人的头七,他应该是会回来的吧,所有他要把他过得不好都告诉他,让他在天上,也不能够安心。
所以他应该是听得见的吧,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两个男人,越过了兄弟的界,圆不了福气的缘,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纠葛呢?想到这里,他忽然很是难过起来。
他忽然弯了眉眼,笑得很好看,“喂,我们,还没有成亲呢?”
——喂,我们成亲吧。
这样我就有理由了吧。
他的眼里,仿佛盛了星光。
冯小猫是被声音吵醒的时候,揉了眼睛睁开,发现屋里变了模样,一对龙凤喜烛将屋内都笼上一层光晕。
小孩儿有些呆,看着那个古怪又毒舌的叔叔穿着一身红,将另外一身红放在椅子上,椅子上孤零零的摆在一个灵位。
钟檐笑了,是冯小猫不熟悉的温柔,他说,“当时让朱寡妇改衣服,没想到现在改合适了,反而没关系了。”
他转过身来,看见冯小猫,并不惊讶,反而招呼他过来,“小孩儿,我们都没有高堂和亲人,你愿不愿意见证我和我媳妇儿的婚礼?”
小孩儿点点头,坐在宾客的高高的坐席上,成为这场婚礼唯一的宾客。
——也是这场特殊婚礼唯一的见证者。
钟檐抱着灵位牌子睡了一夜。
清晨,却是被朱寡妇的大尖嗓门喊醒的。
“钟师傅,快起床!你不知道谁回来了?”
钟檐睡的脑袋有些懵,推开阁楼上的窗户,清晨的雾气迎面而来,他打了个哈欠,没什么精神地低头问,“谁回来了?”
朱寡妇站在清晨的街上,身后是早起忙碌的人们,她站在正中央只是一个小点,可是钟檐却似乎能看到她眉飞色舞的脸,“还有谁?你媳妇!你媳妇回来了!”
69.第九支伞骨·转(上)
钟檐站在窗户边上,睥睨着低下的街道,云宣街道纵横错杂,一眼看去,一座牌坊后面是另一座牌坊,他顺着目光数过去,终于到了尽头的牌坊。
隐没于晨光,一片寂寥。
——那下面站着的人,是他吗?
钟檐回过神来,轻轻的“哦”了一声,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他又将这轻巧的发音回到舌尖绕了一遭,仍旧品不出什么滋味。
朱寡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前些天哭丧着脸,现在人回来了,跟没事人一样,拖了钟檐就往城门的方向跑,嘴里还不停的叮嘱着,“我说小钟呐,现在人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可要好好待人家了,别一张嘴不饶人了,偷偷跑了是他的不对可也别太苛责了,说说就行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钟檐走了大半个云宣城,脑袋还是懵的,他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好像与他擦身而过的风,好像什么也抓不住,又好像它一直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像他一生遇到的很多事物。
——那么这一次是不是可以试着抓抓看?
他一路跑,跑的气喘吁吁,离着城门外的牌坊几百仗的时候,终于站定,来来往往进出城门的人有那么多,却没有他想要找的那张脸孔。
“愣着干什么呀,快过去呀,你媳妇!”钟檐终于在朱寡妇的推搡中看到了来人。
“你是?”钟檐有些懵。
裹着蓝花头巾的妇人望着钟檐,咬了咬唇,那表情好不精彩,巴巴的望着,珠圆玉润的脸庞好似一轮斗大的玉盘,却非要演了一出王宝钏寒窑苦守。
钟檐被那女人看得全身发麻,她才开口。
“相公,你不认得我了?”对面的妇人双眼干涩,挤了半天也没有挤出几滴泪来,不好意思,开始大声呜咽,“罢了罢了,你如今财运亨通,记不得我也是应该的。”
朱寡妇忙上去拉住那个女人,朝着还迷瞪着钟檐使眼色,“你老婆,蒋明珠,你该不会不认得了吧?”
他望着那布裙荆钗的女人,想了很久,印象中隐约记得,自己是大概,也许是娶过这样一个女人的。
那时钟檐来到云宣的时候,北边的战乱已经平息了,他衣衫褴褛的站在被雨水打湿的牌坊下,看着周遭忙碌的人们,他是置身事外,格格不入的外乡人,也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要留下来。
他那时不过二十来岁,真正走出来的也不过这样一年,十五岁读的书,二十岁走过的路,都比不上真实的日子来得深刻。
刚开始他初来乍到,在异地活下去,其实什么不容易的,索性还有一门手艺,起初他是扎了纸伞,挑着担子挨家挨户去吆喝的,官家出来的少爷起初磨不开面,生意惨淡,维持生活很难,可是终究还是要活下去,即使收起所有的逆鳞。
走街串巷过了小半年,他终于有了自己的铺子,正好那时隔壁家的王媒婆刚金盆洗手,在家里闲得十分难受,看见钟檐这样一个未婚人士,简直要冒亮光,一来二去,把她手上那点资源统统要说给他。
那时钟檐有了一间毛坯房,想着要有一个家,也是需要一个女主人,就应了一门婚,蒋氏他在婚前不曾见过几面,只隐约记得是一个喜爱大红衣裳的姑娘。洞房花烛夜他喝得昏了头,更是没有看清,等到想要好好看清自己媳妇的时候,她媳妇已经跑了。
只是这体型……大概变得有些忒出格了。
已经从当年爱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变成风中摇摇晃晃的大灯笼,真是女大十八变,临老了她也要变三变。
钟檐舔了舔唇皮,有些尴尬,也不知该叫她什么,“你怎么会来了,你不是跟那个大盐商走了吗?”他的第一个老婆是跟着来云宣进货的大盐商跑的,他记得很清楚。
蒋氏这才停止了抽泣,“相公,以前是我错了,我对不住你,那家伙太不是东西……”她抽抽搭搭,好久才把事情说清楚了,原来在年初的时候,那盐商翘了辫子,把财产全留给他的儿子,不到半年的时间,就把她赶出来了。
“我以前不懂得,现在才知道,只有相公才对我最好……”她一口气没缓过来,竟然晕了过去,钟檐无奈,在朱寡妇的殷切眼神下,只能暂时把蒋氏领回家。
而这个女人一沾床,就没音了,钟檐没法,领着在门口探头探恼的冯小猫出门去。
钟檐低头干了一会儿活,却听见对面坐在竹椅上的小孩儿哼哼唧唧,闹个没完,钟檐抬头,好笑,“我说你是屁股里长刺还是鼻子上扎了针啊?怎么光学猪猪嗷呢?”
冯小猫将脸别过去,不理他。
钟檐见他还来劲了,拎起他头上的三根毛就逗他,“怎么,说你胖,还喘上了?”
许久,小孩才抬头,用鼻孔对着他,没来由的委屈,“你们大人是不是都这样啊,昨天才把申屠姐姐娶回家,姐姐虽然不在了,今天就把别的女人领回家?”
钟檐噗嗤一声,拼命忍着,才没有笑岔气,“你这个小子,人小鬼大,这么小就知道要娶媳妇了?”
冯小猫仍然鼻子出气,“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都一样!哼!”
钟檐忍着笑,揉乱小孩儿的头发,“是啊是啊,总有一天你长大了,也会变成这样个臭男人。”
钟檐回去继续扎伞,周遭静得没有一丝声音,许久,才听见几不可闻的童音,鼓动着他的耳膜,“我才不会,我这辈子,永永远远,只喜欢我阿爹一个。”
七月末,战事依然胶着。
“回王爷,出了祁镧山山脉,北上一百二十里,就是西京。”
李胥站在逆风处,回望着这一片穷山恶水,几万将士跟在他的身后,随着山势,蜿蜒连绵,如同一条盘绕在山间的龙。
他自然知道,祁镧山的背后,就是北靖,可是,出祁镧,谈何容易。
祁镧山之险,不止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还有他错综复杂的各派势力,且不说那山顶上盘踞数十年之久的雪月盟,便是底下那大大小小的奴隶坊主,也足够让人头疼。
行军数十里,偏偏又遇到七月冰雹。
碎冰噼里啪啦从天而降,便是想要临时安营扎寨也困难,李胥没法子,只得让三军原地休息。
这一休息整顿就到了晚上,别说是人,帐篷营帐也砸出了大窟窿,索性还有些窑洞山穴,李胥此刻便坐在山洞前的篝火前,与他的副将和军师商讨前日里的那一场战役。
副将和军师这些人都是申屠衍时期就沿用下来的,因此对于这局势从头到尾都十分了解,前些日子的战役,一直是以少胜多,且胡狄人生于草原,习惯了平原作战,到了这山脉崎岖之地反而不太适应,因此打胜仗是一定的,只是他们亏损了这么多兵力,反而不太寻常。
他们总结了一番前战,现在两军都已经入山,情势恐怕要另外谋划一番。
崇山峻岭阻隔,谁也看不到对方,也不知是福是祸?
“王爷可知道十二飞骑也不知他们中会不会有一人会听音辨势,也未可知?”
拓跋凛手下有十二飞骑,男女老少皆有,却都身怀绝技,他们这一路来,见识过了,也就区区几人,李胥摇头,“看来是他们在明,我们在暗呐,看来要通知将士们多加戒备才是。”
众人都纷纷点头附和。
他们又商讨了一下别的部署,到了最后,有一个参谋踟蹰着,似乎有话要说,有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个人正是昔日跟在申屠衍身边的娘炮书生。
“徐参谋想要说什么,但讲无妨。”
旁边的光头副将见他迟迟开不了口,就大喇喇的开口,“媳……徐参谋,你不说,我替你说,他说他前几日在战场上好像看到了将军!”
70.第九支伞骨·转(下)
“什么将军?你昏头了?”
“就是申屠衍啊,我好像看到了他的鬼魂!”话已经说开了,徐参谋也不顾忌,直接说了,“在胡狄人的营帐里。”
“哼,将军他是为国捐躯,你竟然说他投靠了敌军!”其他的人听他这样一说,也纷纷站起来。
他背后冷汗直冒,打哈哈说,“也许是我看错了,你们别太介意。”他想自己大概是眼花了,姑且不说他本来就不可能活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活在世界上,也不可能在那里。他看见的那个人,虽然眉目相似,却丝毫没有将军的气度,反而有些痴愣,他站在金戈铁马之中,却仍然格格不入,仿佛战争与他毫无关系。
他这样想着,安心了不少。
一阵暴雨过后,山上草木清幽,雨水顺着枝叶流淌到他的脖子上,他一激灵,回头望去,依稀可以看见另一座山峰上飞扬着的胡狄人的军旗。
而那个他们口中原本驰骋于沙场的男人,就蹲在这样一杆旗下。
他在想一些事情,但是因为他的记忆也就这么个把月,所以也没有什么好想的,他在想为什么自己离开的时候那个姑娘哭得那么伤心?为什么这里的王告诉他他是战场上的战神可是他却只能傻愣愣的站在金戈中一动不动,他在想自己是不是他们口中那个叫做申屠衍的人,如果是,又来这里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