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衍一愣,心头不知为什么有些异样,这么多天来,他一直在等他问起这么多年来他去了哪里,“我这么多年去了哪里,我从来没有说,是因为你从来没有问过,如果你想要知道,我可以……”
“谁想要知道?你偷了还是抢了,还是去卖了……谁有兴趣知道!”
“……”申屠衍正想说点什么,忽然听到门外一阵急促的抠门声。
他坐在树丫上,越过矮小的屋檐,便看到那白衣束冠的少年,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他的额头突突的跳,觉得这冯家少爷实在是忒闲,他若想要听游侠江湖,那暮归楼上说书的老先生便是比他合适千百倍,若是想学功夫,他身边的那几个随从,功夫便是不弱。
他刚要从树上开溜,便遭了钟檐一记凛冽侧眼风,只得跟着他开门迎客。
“钟师傅,大喜呀。”冯赐白见面便是行了一个礼,眼角眉梢俱是喜意。
申屠衍见他不是来找自己的,心里虽然疑惑,却是庆幸不已。
钟檐哪里受得起这样一拜,“冯少爷说笑了,我这么一个破落伞匠,何喜之有?”
“我是来给钟师傅做媒的。”冯少爷纸伞一摇,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申屠衍,“钟师傅是申屠大哥的表弟,少爷我自然要给你说一场锦绣良缘。”
钟檐疑惑,目光微眯,何时给自己做媒成了云宣城中的一种风尚了吗?一个一个望门首富的子弟抢着争着给自己做媒?前几天他那倒霉徒儿崔熙来送来的画像他还没有欣赏个遍,这会儿,稍逊崔家的冯府少爷也要给他相亲?
“何来锦绣一说?你说的是……那家的姑娘?”申屠衍倚在门边抱着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半张面容隐在光线的阴影处,说不上欣喜,也说不上不高兴。
冯家的少爷自然读不懂申屠衍的心思,只觉得申屠衍这样一问,定然是有心的,便越发欢天喜地起来,手舞足蹈地说,“说起这桩姻缘,钟师傅还是要谢谢少爷我,咳咳……当然还有申屠大哥的,若不是那一天,我寻大哥去喝酒,若不是少爷我非要叫上钟师傅你,若不是……如此一来,便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春呐……”
冯赐白虽然不学无术,却觉得这样喜庆的场景,是该拽一拽这诗文的。
“你说的……莫非是……秦了了姑娘?”
“正是。”冯赐白笑着点头,笑得越发山水潋滟,“那秦姑娘与钟师傅可谓真是话本子里说的锦绣良缘,天作之和。你想,钟师傅从来不上暮归楼,偏偏那天上了,还不早不晚遇到了,更加神奇的是,她居然这么像钟师傅的妹妹……你说,巧不巧?况且……本少爷我已经给她赎身。”
“冯少爷,我不过是区区伞匠。”
——不是话本里的人物。
钟檐苦笑,自古以来,天作之和,都是才子遇上了佳人,英雄觅得了美人,工匠樵夫,不过是这些故事中的一点点缀而已,充当着或善或恶的配角。
“怎么当不得?反正秦姑娘人我已经接来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冯赐白把话一撂,觉得在自己的偶像申屠衍面前是万万不能丢了自己的气概的,他思忖了一会儿,眼往堂屋里瞄了一眼,皱眉问,“听说前些日子,崔家那丫头也向钟师傅保了媒,钟师傅是觉得我做的媒,比不上崔熙来的?”
“不敢,不敢。”
“那就这么说定了,”冯赐白展开了眉眼,“人呢马上就接过来了,等到成就好事,别忘了请少爷我喝杯喜酒,我还有赌局,不奉陪了啊!”
到了黄昏时刻,秋分已过,白昼渐渐短了,天黑得早,不过过了酉时,山城里边蒙一层若有似无的暮色,敲门声便是在那个时候响起的。
按照平日,钟檐原本已经睡下,可这一日,却是无论如何也谁不踏实了,听着前门的声响,便去开了门。
旧门吱呀,门口立着的,截然而立的果然是那素裘裹身的女子。
女子抬首,唤了一声,“钟师傅。”颊间迅速浮起了一层绯色桃花。
钟檐尴尬,想着请姑娘进来也不是,在原地杵着也不是,半日里没了进退思忖。
秦了了见男子没有请她进去的意思,眼角不觉有了泪意,“钟师傅,奴没有了亲人,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我的……”未谈嫁娶的女子,剩下的话确是实在说不出口的。
钟檐无奈,觉得姑娘家家的深夜投奔,全然不顾名节,想必是孤注一掷,乐籍虽脱,可是却是天地之大,无处寄居,女子比不得男子,这天黑风高的,也是在忒不安全。
他这样想了想,便说,“秦姑娘先进来吧,虽然冯少爷赎了你,但是与我本没有什么牵挂,我的家境,想必你也看到了,今后是去是留,钟某绝不为难。”
秦了了的头却低得更加低了,声音几不可闻,一朵白莲却低到了尘埃里,“了了很早以前就想着要一个家,茶米油盐,却是有生气,有家人的家……而不是金玉满堂的囚笼。”
钟檐心中酸涩,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将姑娘迎了进来。
煤油灯的灯芯映在斑驳的墙上,也勾勒出男子的身形,他回过头来,看见了跟在钟檐后面的女子,仿佛已经料到,他的目光越过钟檐,望着秦了了看了许久,脸上仍然是一层化不开的冰,他说“秦姑娘,今夜就睡客房吧,床单被褥,我都已经重新换过了。”
钟檐一震,没想到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放秦姑娘进来。夜风掠过,灯烛晃动,孤男寡女,三个人,三角而立,诡异至极。
“哦,秦姑娘,跟我来。”钟檐回过神来。
等到钟檐回到自己的房里,申屠衍已经干完了厨房里的活,正在铺床,他扫了一眼屋里,冷笑,感情他把所有的物什都搬到了自己的屋里,这是打算长住了?
他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只合衣,自顾自的靠着床檐睡去了。
申屠衍也吹了煤油灯,在他的身边躺下了。
黑暗中,他的眼睛始终睁着,他这些天,始终都睡不好,即使睡去了,也是极其不安稳的。
回顾他的前半生,不过是一个梦境,套着另外一个梦境,一个梦境醒来,紧接着做另一个梦,如此循环往复,便是人生。
如今,他却怕死了合眼睡去……他怕一睁眼,大梦三生,前尘尽忘。
他害怕,比死都要害怕。
六岁的时候,他第一次面对了死亡,在胡狄的荒原上,生命仿佛蝼蚁,娘亲是被活活饿死的,他没有哭,平静的吃完了娘亲给她留下来的半袋青稞面。
七岁的时候,他被转手卖给另一家奴隶主,从此开始他漂泊的半生,也永远失去拥有家的资格。他被放弃,彻底成为一个没有故土的人。
八岁的时候,他背着受伤,发着高烧的同伴跑了十几里的山路,可是那人还是死了,从此,他明白人生不过是与死亡赛跑的一个过程,想要活下去,必须比时间更快。
十一岁时,第一次见识到中原的繁华,也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干净肆意的孩子……他救了他两次,他陪了他九年……
那一年,他欠给他一盏莲灯。
现在,他来还他一场江南。
……
可是天终究是要亮起来。
这不是故事的结束,而是鸡飞狗跳的另一端故事的开端。
【第三支伞骨:红罗暖】
17.第三支伞骨·起(上)
季节的变迁,对于寻常百姓的感知,与朱门宫阙的里的很不同,不是白首宫娥鬓间的芍药,不是女官妃嫔层叠裙褶中的纹路色泽,一声蝉鸣,一夜寒霜,一滴春雨,春耕秋收,要比前者要直观得多。
钟檐便是在今天早上第一十二片落叶在眼前落下时,深刻的感知到这个真相。
宣德十二年的冬天终于来了。
钟檐之所以这么关注落叶,甚至连落下几片都清楚得透彻,是因为他很紧张。
他为什么这么紧张呢,是因为他今天早上都在思考怎么开口说这样一件事。
这一日,申屠衍和钟檐都起得颇早,一方面他们平日为了照料这样一个铺子,另一方面是因为昨夜睡得实在不踏实,各自都有太多的心事。
从昨天晚上进了这个屋子,他们便再也没有说过话,今天早上也是,他们各自起身穿衣,钟檐系着衣襟的襟带,昏昏沉沉,忽然听得身后低低笑了一声。
“钟师傅,咳咳……是在下的夹衣……”
钟檐低头,方才他穿上已经觉得比平日宽大许多,却没有多想,如今,羞恼一并涌上来,面皮辣烫得吓人。
“其实……也是无碍的,我再去寻一件罢。”
钟檐跪站在床上,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最后索性想通了,那大块头住自己吃自己的,穿他的一两件衣服又怎么的了,这样想着,也释然了。
这么一闹腾,他们打开房门的时候,却发现有人起得还要早。
生冷的灶台上已经被重新添上了柴,正蹭蹭地冒着白气,水缸上也舀满了水,卷着袖的少女正使劲揉搓着木盆里的衣物。
这时秦了了已经换了一件素净的襦裙,用一根荆钗松松垮垮地挽着发,回过头来,原本素净的脸颊上确有好大一块乌炭痕迹。
楚馆教坊里教出来的女孩子,琴棋书画,乐器俚曲,样样都算得上是各种翘楚,却何时做过这样的粗活,做这样的活着实有些难为她,瞧着一旁的柴劈得七零八落,粗瓷碗碟打碎了好几个,偷偷藏在柴火堆下,只露出些许碎瓷片。
世人昏昧,听过了杜十娘,却无人识得敛妆嫁奁的心境,读过了红拂夜奔,却不知一句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包含了多少心思,可洗净铅华的姑娘一低头,一敛眉,便是另一段故事。
千般道理统统没了逻辑,能解释的也不过只是一句轻飘飘的“我喜欢呀”。
“秦姑娘,这些事怎么好劳烦客人来做呢……”钟檐却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主儿,脸已经耷拉到了南墙,却不好发作,心里却盘算着,祖宗哟,这些东西重新买需要多少钱哟。
“钟师傅,我不是客人……”女子把被她洗破的衣服往里面掖了掖,顿时窘迫起来。
“还是我来吧。这些男子的衣物,女孩家终究不便。”申屠衍接话说。
钟檐出了厨房,低眉螓首的女子跟在他后面,他不觉揉了揉他的脑门,原本申屠衍就爱用这样的眼神瞅着他,得,现在又来一个。
好事成对,桃李烂双,钟檐觉得他数十年未开花的老桃树今年是非要抽一抽这新芽了。
就在小钟师傅数完第十二片落叶时,他咳了一声,决定开口,“秦姑娘,我记得姑娘说久未回家乡看过了,如今脱了乐籍,可是想回家乡看看,听姑娘的口音,应该是北方人吧,巧了,东街的王员外正好要往河间府,我与王员外倒是有些交情,可以……”
秦了了原本就低着头,更加低了,但隐约可以看见她肿的核桃般的眼,“钟师傅,你……是嫌弃奴的出身吗?”她原本绯红的脸更加红了,声音细如蚊声,“其实,奴还是……还是完璧。”
“咳咳……我不是这个意思。”钟檐大咳,叹气,“我不过是个穷糊伞的……”他一度觉得自己串错了场子,硬生生演了出卖油郎独占花魁。
秦了了却说,“欢场女子本来就难求真心,我想要的不过是那个愿意给我一片瓦遮雨的男人罢了……
“我已经娶过亲,内子虽然不在这里,但是我与她的婚书却是好好的。”
秦了了红了眼,低低的唤了一声,继续道,“我可以为妾。”
“我……我有疾!”钟檐被逼的没法,口不择言,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这下对面彻底没了音,钟檐抬起头,对上了才撩起门帘的那人含了三分笑意的眉眼。
秦了了依旧不愿走,钟檐也硬不下心来赶人走,也就不了了之,只要不碰他的碟子衣服,储着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倒也愉悦身心。
隔壁家的朱寡妇串门越越发勤快了一些,秦了了倒也乖巧,一口一个“大嫂子”叫的亲热,她握了秦了了的手,便是一阵赞叹,“啧啧啧,小钟呐,你是哪来的福气哟!”
又过了几日,朱寡妇看钟师傅的眼神却不太对,从欣羡变成了难以掩饰的同情,钟檐觉得奇怪,终于有一天,朱寡妇憋不住,寻了个僻静地方偷偷的问。
“我说,钟师傅,你是不是寡居多年,寂寞难熬,导致内分泌失调啊。”
她心里想着,真可怜,好不容易铁树开花一次,却只能眼巴巴的望着,“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认识一个郎中,专治……”
“你才内分泌失调,你全家都内分泌失调,才……房事不济!”
钟檐恨恨道,谣言猛于虎,猛于苛政呐,特别是在爱嚼舌根的长舌妇人的嘴里。
钟檐被这谣言气得心肝脾肺无一不疼,看着屋里平白多出的两个人,怎么看怎么不得劲,心里十分的不痛快,秦了了是姑娘家,他总不好对他撒气,但是申屠衍皮糙肉厚,他自然不会白白放过。
饭桌上的时候,他对着一桌子菜挑挑拣拣,好好的一碗粥愣是让人回锅煮了三遍,明明没有半分日头,他硬是让人把所有被褥书本统统在屋檐上晾了一遭,好不容易歇下了,在申屠衍才不过在板凳上坐下,屁股底下的长板凳被抽出去大半。
申屠衍也不恼,甚至连眉头也不皱,只悬空坐着,把小姑娘看得一愣一愣的。那姿势坐如钟卧如松的,连钟檐都要怀疑这厮是不是被自己折腾傻了还是是脑子本来就有坑。
谁料到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面无表情的男人已经从长凳的一头挪到了另一头,就差没有坐到钟檐腿上了。
“你大爷的!”钟檐“噌——”的一声站起来,要不是申屠衍动作矫捷,差一点当场把七尺男人掀翻在地。
秦了了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跟手里的兔子一个德行。
钟檐心中那个弦忽然崩的一声,弹得他心窝子猛的疼了一下,他想起了当初的小妍看着自己打架也是这样的表情,忽然柔和了语调,“没事啊,真的。”
人总是在不断的往后看,然后想着嗯,如果当时怎么样,一定不会是这样的,可是钟檐没有回到过去的能力,所以他很想对这个姑娘好,把以前对小妍的不好与不耐烦统统都还上。
仿佛对她好,跟对小妍好,是一样的。
几天下来,他们发现秦了了实在是一个很乖的姑娘,自从住进了钟家,就一直是素颜挽发的模样,干干净净的就像雪堆成的一样,平时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静的,完全看不出她曾经是花街上的歌伎,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会哼一些听不懂的俚曲小调。
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小姑娘同情心有点忒泛滥,隔三差五的就捡那些流浪受伤的动物回家,在她带回来第一只兔子回家,钟檐还是高兴一会儿的,心里想着,好肥的兔子,今天晚上要开荤了,看着秦了了满面恐惧又带着期许的目光,钟檐最终垂首,好吧,养着吧。
于是钟家后院很快就充斥着各种动物的叫声了。
钟檐被这叫声吵得脑门生疼,翻来拂去的睡不着,一蹬腿踹到了申屠衍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