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想着,心里越是难过。
于是我们的申屠将军又被狠狠的晾在一边。
饭桌上,钟檐一个劲儿给秦了了夹菜,说着姑娘家家的,其实太瘦不好看,秦了了笑着往嘴里送菜,忽的眉头皱了皱,申屠衍在饭桌的另一角凄凄惨惨的扒饭,有生以来第一次想着怎么没有把另半缸子盐散进去。
饭后,钟檐坐在自家门槛上,教小姑娘扎伞,一只新扎的伞打开,伞面素白,秦了了提了笔,泼墨挥洒,墨笔稀疏的勾勒几笔,山色空朦,云深路隐,便是一场纸上山水。
画罢,秦了了又提笔,在画旁边写下了一行小楷。
今日槿花落,明朝桐树秋。若负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若负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其意昭然若揭。
申屠原本站在院子里扫落叶,忽的对上女子盈盈的目光。
她似乎也在看自己,那目光与平时很不同,里面的东西让他读不透彻。
“听说姑娘祖籍兖州,想不到画起江南景致也是妙笔生花。”
“我很早以前就说过,我没有故乡,我的故乡是我想要停留的那个地方。”秦了了笃定。
“哦?姑娘画得这么生动?想必是去过了。”
“不,我从来没有去过,我等着有一个人带我去那里。”秦了了抬头一笑。
20.第三支伞骨·承(下)
申屠衍觉得自己最近真是越发没有下限了,竟然跟小姑娘较起真来了,还是以这种九转十八弯的方式。
去兖州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申屠衍最后一次问,“你真的确定要去那里?要知道,兖州并不大。”
钟檐点点头,“我很清楚。”
申屠衍叹气,“好吧。”那么,我陪着你吧。
钟檐自然清楚,当今的兖州太守姓赵,名世桓,差一点成为他的岳父。
十五岁的钟檐俨然已经是一个奋进的书生了,自从他的伙伴们纷纷疏离他了以后,他越发认真用功起来了,他要考一个功名,不是为了谁,也不是为了争一口气。
因为他选择走上那一条路叫做仕途。
十五岁,正是少年风流,红袖缠头的年纪。
而他,却在拼尽所有奔赴一场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走上的路途。
自从遭了贬黜,一个名存实亡的虚职,父亲志不得伸,倒也没有因此而抑郁,只每一日到妹夫家里蹭酒喝,杜荀正是个耿直不解趣的性子,只是绷着一张万年不变的脸,由着他拉着,日日喝酒。
于是每一日杜夫人路过院子,便可以看见他的哥哥拉着自己的丈夫,恩,对月谈心。杜荀正那样的性子,可毕竟是自己的妻兄,也由着他胡闹。杜夫人那样柔的性子,也忍不住下了逐客令。
她的哥哥却以妇道人家懂什么为由,大手一挥,很是淡定的忽略了她百转千回表达的真正意思。
于是每一日,便可以看见两个女人到了时间来认领自家的丈夫,各自归家。
是年岁末,钟檐考中,进士第一百零三名,不前不后的位置,可也算得上天子门生了,钟弈之听到消息,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也算不上欢喜。
倒是母亲怕钟檐失落,抚着孩子的头,安慰道,“你父亲就是这样的性子,其实他心里是高兴的,我儿有出息了……”
钟檐点头,心里却是空落落的,并不是因为他父亲的态度。他茫茫然的望着前路,却不知道来自己的心里是不是该欢喜,又该欢喜些什么。
生活已经将少年的性子打磨得不似之前一般尖锐,可是鹅软石表面再怎么圆润滑腻,却依旧是石头,却终究掩盖不了它内在的坚硬和冰冷。
从永熙二年到永熙九年,钟檐其实从来没有变过,除了他的身边多了一个申屠衍。
申屠衍恐怕是这些年他亲手打造的最满意的作品了。虽然当时是阴错阳差,他的本意也不是他,可是他觉得自己花的铜板简直太值了。
申屠衍平时话不多,甚至很多时候钟檐几乎习惯性的忽略他的存在,可是只有他有吩咐,他就会利落的帮他办妥,不该问的,他绝不多问一句,不该说的,他也觉得不多说一句。
钟檐有时候觉得,申屠衍是一只他精心圈养的忠犬,只对主人忠诚,只对主人摇尾巴,更有甚者,他对这样一条犬生出了依赖,他不禁想,等到申屠衍奴隶契约满了之后,他上哪里寻找这样一只更加合他心意的呢。
一切都再和谐不过。
只除了那天湖边的意外。钟檐对这样陌生的情愫并不甚了解,懵懵懂懂,所以选择性的忽略。可是对于申屠衍来说,这种感觉要强烈得多,强烈得他没有办法忽略。
虽然钟檐插科打诨,但是申屠衍第一时间明白涌现在他身体里那股强烈的热流和欲望是什么。
以前在荒漠里的时候,族落里的男子成了年,就允许在草原上狩猎,除了对于食物,还有心仪的异性。游牧民族的爱情,粗放而直率,只要看对了眼,就可以把人带回来,当场就可以和姑娘欢好。
申屠衍见过那些男子看姑娘的眼神,是野兽的痴狂和占有,而很多年后,申屠衍竟然在自己的眼中看到这样的眼神。
正是血气方刚的少年,这种古怪的占有欲几乎让他抓狂。
申屠衍自小在游牧民族中长大,脑海里就没有任何礼教束缚,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不管是男的,女的,是人的,还是不是人的,他就是喜欢了,可是偏偏那人是……钟檐。
那样干干净净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的龌龊心思会给他造成多大的困扰。
可是总归还是许下了承诺,还是想陪在那人的身边,多一日是一日。
中秋夜,东阙城中人潮涌动,热闹非凡,这样热闹,不仅是因为这一日是中秋,这也是帝王赐宴于琼苑,举行琼林宴的日子。
琼苑位于宫西,重廊叠翠,曲径幽深,别有一番雅致。这一日,琼苑所有的灯都会被点亮,一时间灯火通明,各家的得了功名的才俊子弟,都会在这里聚会,那也是他们第一次面见天子的地方。
钟檐来琼林宴时,只带了申屠衍一个小厮,别的有门第的公子,都是由家中的大人领着,引见朝着的官员,为将来的仕途作铺垫。
钟檐想起自己的老爹,想必正缠着姑父蹭酒喝吧,想到这里,不觉嘴角苦涩。
时辰尚早,陛下的銮驾还没有到,宴会已经嬉闹成一片,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琳琅琼玉,觥筹交错。可是在这样的人潮涌动中,钟檐竟然找不出一个想要搭话的,他与林乾一,王坤之流的官门子弟都已经断了来往,更何况是其他并不相熟的。
在拜访了几位朝中与父亲有些交往的官员叔伯后,钟檐百无聊赖的坐在石桌前,不时的和站在身侧的申屠衍说着话。
酉时一刻,月上阑珊,原本喧闹的人潮顷刻间变得安静下来,中间自动开出一条道来,官员们纷纷起身整理仪容,绯紫朝服,镀金束带,立在两侧,神情甚是肃穆。
钟檐立在千百学子之中,隔着层层人影,并不能将天子仪容看得不十分清楚,但是俨然是不怒自威的,钟檐垂首,觉得脖子有些酸胀,学子中不时传来学子们的窃窃私语声,大抵都是第一次面见天子,总是免不了心绪起伏的。
“立在旁边的那未是太子吧,不愧是太子殿下呀……”
“嘘……小声点,那不是太子,那是缙王殿下……乱嚼舌根小心把你拖出去,咔嚓……”
“陛下说太子体弱,不宜见风,那是表面上的文章,但是我听说一个传言,你想不想听……”
钟檐听着学子间的私下议论声,权当了一桩八卦来听,看了一眼立在帝王身边的锦袍皇子,没有看清,也不打算看第二眼。
整场琼林宴里,钟檐坐在席位的最末,他现在的门第也只能安排到这里,他不觉得落寞,只觉得御用的点心实在是好吃,就掺了几块黄金团,皂儿糕进了衣袖,想着带回儿带给申屠衍,他想起申屠衍捧着点心啃的样子,一定像极了毛茸茸的大狗,不觉莞尔。
钟檐微微抬起头,眼前忽然站立了一个身形瘦长的少年,眯了眼,笑,“钟贤弟这是怎么了,吃御宴还要打包带走,家里连这么几个点心钱都出不起了吗?”
“钟檐,你要是想吃点心,我家里很多,你上门来吃啊。”不同与林乾一,王坤憨厚,可他没有经过脑子的言语同样刺伤了少年的心。
钟檐忽然睁大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曾经是好友现在却是陌路的两个少年,手中捏着的那枚皂儿糕已经在掌心中化开了水。
钟檐头低了低,他的心里这样难受,他积攒了的自尊与骄傲被人随意地弃掷委地,没有半丝心疼。
许久,他才笑了出来,“哦?天子赏的点心自然是珍若至宝,当然不是寻常钱物能够衡价的,这样说来,小弟我还真是出不去这‘无价’啊,还是说,林兄,王兄,觉得天子赏赐之物同那些市井里的点心是一样的啰?”
他嘴角的笑意更甚,几乎快要满溢出来。可是心却沉到了谷底,他知道那一年埋在湖边的宝贝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对面的林乾一脸黑了黑,极其轻的冷哼了一声,才要开口,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你们少年人,再聊些什么呢?钟贤侄,可不可以说给我听听呢?”
钟檐抬头愕然,他已经有四五年不与那人接触过了,钟家败落以后,那人步步高升,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还会记得他。
“右丞。”立在周围的学子纷纷起身,向萧无庸行礼。
“你们年轻人应当像现在这样,多交流,多学习,但是也要保持赤子之心,这样才能提出创新的想法,为国家效力。”萧无庸面带微笑,目光却是看着钟檐的,所有的进士都能看出萧右丞对这个末席寒门学子的不同。
聆听了萧无庸的教诲,所有人都纷纷点头称是。
琼林宴会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到了午夜,人潮才一波一波向着外面。钟檐从琼苑的大门出来的时候,看见申屠衍正倚在门边,身体微弯着,蜷缩在门口。
“走,我们回家去。”钟檐拍了拍熟睡少年的肩头,轻笑起来。
21.第三支伞骨·转(上)
申屠衍半眯着眼,其实他根本没有睡着,甚至沿着宫殿的院墙走了一遭,他这样的下等奴隶是不会被允许进入琼苑的,百无聊赖,索性攀上了东边院墙的那可古槐树上。
在树上,视野变得开阔起来,华灯初上,人声鼎沸,这是大晁的都城——东阙。
这种喧嚣,与他在草原见过的喧嚣很不同。在草原上,是生灵万物的喧嚣,而在这里,是人心的喧嚣。
他的目光寻了许久,也踌躇了许久,方在人潮中寻到那一抹青衫。
朝服以朱紫为贵,而钟檐身上正是最末等的青色。可是申屠衍却觉得目光怎么也移不开了。
现在,那个少年向他走来,脸上是笑弯了的眉眼,少年缓缓向他伸出一只手,骨节分明,手掌心微微湿润。
他说,“喂,大块头,看少爷我多想着你吧,这可是御赐的点心呢……”
申屠衍看着少年手掌心上不成形状的点心,眼里有些发涩,忽的猛然抓起那团膏状物往嘴里塞,囫囵吞枣般咽了下去,他说,“好吃,唔……很好吃。
钟檐淡淡瞥了他一眼,哼的一声,“牛嚼牡丹,不知所谓。”
申屠衍也跟着嘿嘿的笑,他看到的其实是不同的,他看到那个身形瘦弱的少年提着一盏灯,在琼苑的归路上茕茕独行,脸上没有快乐甚至悲伤的表情,与众生无异。
可是却又很不同。因为他知道,这里虽然人声鼎沸,却只有他是与自己有关联的。少年孤身一人,穿过无垠的黑夜,要带给他一枚捏坏了的糕点。
很多年后,申屠衍时常想,如果他和钟檐一样,都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然后两家对面而居,他垂髫未冠,他尚总角,过些竹马青梅的年岁,然后一道儿长大,立相同的志,遇相同的人,走同一条路,而不是日后的各自陌路。
可是前半生匆匆而就,常不随人愿,亦非天刻意为之。
钟檐这样仔细想着,方才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赵世桓,其实是在琼林宴会上,那时跟在萧无庸身后的官员,露出绯色罗袍的一角,神色恭且穆。
从头到尾,萧无庸从学问问到了朝事,赵世桓始终不发一言,以至于他现在才猛的想起。
“我之前一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原来是在那里。”钟檐喃喃。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三天后我们去兖州。”钟檐道。
三日便这样过去了,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兖州那边也没传来什么更加坏的消息。胡家的人使了银子,胡老板想必也不会过不舒坦。钟檐相信依着他的性子,自然是心宽得很。
只是临行的前一晚,申屠衍去准备上路的马匹和行李,一只迟迟未归,钟檐很早就睡下,总觉得睡不安稳,总觉得门随风开合,似有人窥视。
他踟蹰着,终究去开门,扫视一周,不过是风过亭廊,空无一人。
“出来吧。”
女子的素裙一角露出在外头,想必是没有注意到。
姑娘在梁后躲了许久,最后终于不情不愿的出来,面有羞色,低低的唤了一声,“钟师傅。”
“怎么还不去睡?”钟檐面露尴尬。
她眼眶通红,“小兔子早上还好好的,晚上的时候就恹了……能帮我看看吗?”
钟檐想起她那一堆小动物,脑门又疼了,心里想着烧成红烧兔肉就不病了,可是嘴上还是不想伤了小姑娘的心,“在院子了吗?走吧。”
枯草到了这个季节都上了霜,矮屋里偷漏的光亮照亮了蹲在草丛中的两个身影,窸窸窣窣。
“不是病了,只是吃多了。”钟檐放下肥得几乎要托不动的兔子,眉头一皱,“话说你给它吃什么了?”
“也没有什么,就是把早上……剩下来的那碗粥……给他吃了。”她觉得不好意思,声音越来越低。
早上的粥,那分量便是申屠衍,也够他两顿了。钟檐觉得好气又好笑,“好好,你以后少给它吃些便好。”
秦了了的头更加低了,面上也染上了酡红,她其实真正想要问他不是这个事,而是一句话,可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在勾栏时,她的那些秋娘姐姐时常告诉她,都入了风尘,还要什么脸面,男人便是欢喜这样没脸没皮的,她想了许久,终究只能低低的说一句,“钟郎,我提在伞上的那一句诗句,我是很喜欢的。”
申屠衍回来的时候,风声不止,呼呼地吹着屋檐,他推开木门,便听到了女声温温柔柔的念着这样一句诗。
若负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钟檐一楞,脸色有些变,恍惚中回首,才认清了眼前的这个女子从来都不是小妍,从来都不是。
他二十岁之前,和大多青年一样,听信母亲的话,总觉得金榜题名,白首齐眉,便是人生之幸,那时他们的门第已经败落了,他又遭赵家小姐拒婚,她的母亲安慰他,“我的儿,娘前些时候也许是错了,我的儿媳妇,门第,容貌都不重要,只要那个人,能够心甘情愿的一辈子陪着你,娘便许了。”
后来他娶了蒋氏,可是那人不是甘心的人,后来的定的那几房亲也通通不是,到了此刻,白发齐眉这几个字,才重新涌上心头。那个姑娘软软糯糥说,我想要一个家,柴米油盐的家。
这样的白首齐眉,似是他一直想要的,又好像不是。
申屠衍放在把手上的手突兀垂下,什么也没说,突自进了屋。
风沿着屋檐又吹了一夜,申屠衍又梦见那口巨大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