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芡似乎开口十分困难,无涯取了水来让流芡喝下,流芡脸色好了些许,但依然开口十分困难。容轩于是让他不要心急,照马车现在的速度,午时就能到南郊,鬼决现在还在山庄中,等他看过了之后再说也不急。
一路上流芡一直紧紧握着容轩的手,似乎放开一会儿都觉得不安心。
回到山庄时刚过午时,鬼决替流芡看过之后,说流芡是好几日没有吃喝了,身体虚弱,等休息好了就好,此外并无大碍,开了几个调理的方子带着雪衣去药房抓药去了。
梳洗过了的流芡没了刚才那份落魄样子,和容宫中的时候倒是没差几分了,只是神色和往昔不同,似乎酸苦得很,想来这几日在景都过得日子并不好。鬼决开了一剂安神的药,流芡服下后很快就睡着了。
“他现在身体虚得很,有什么事,都等他明日醒来再作商计吧。”
容轩听了鬼决的话点了点头,带着无涯出了流芡的房间。
“流芡怎么会出现在景国。”
两人走在游廊上的时候无涯问道。
“十成是来找我的。”容轩低头想了想,随后皱起眉头,“可为什么特地跑来找我?难道说……容宫出事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容轩全身瞬时绷紧。
无涯安慰道:“若是容宫出了事,敏郡主早就飞鸽传书告诉我们了,让流芡来找你,未免太费时费力。”
容轩想了想,觉得无涯说的有理。但除了容宫出事,自己也想不出流芡会出现在景都的理由来了。思考了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甩了甩头,心想着一切都得等流芡明日醒来才能知道。
次日醒来,流芡的意识依旧不是很明朗,鬼决的汤药灌下之后又休息了许久才能开口好好说话。
“殿下……”
流芡刚一开口,眼泪就涌了上来,磕磕绊绊的,话语更加说不完整。
“没事,不急,你慢慢说。”容轩安慰道,心中却也是紧张得很。
和流芡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除了简言死的那一次,容轩从未见过流芡脸上有过这样的神情,一股不安的气息在周身蔓延开来。
流芡抓着容轩的手不住地颤抖着,他咽了口唾沫,哭着摇了摇头,颤着声音说出了容轩最不想听到的一句话。
“殿下……容王……容王陛下……薨了!”
演义小说上写,人在遇到重大突变的时候,脑中会一片空白。容轩一直觉得那是戏台上的戏子演出来的事儿。但在听到流芡讲出那句话的时候,脑中嗡地一声,耳边一阵刺耳的声音直入脑中,此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身子如同忽然被抽掉了脊梁骨一样无力地一软,眼前的景致都开始模糊不清。
无涯托着他的肩,他却感觉不到无涯的手。无涯脸色焦急地说着什么,容轩约摸猜出他是在喊自己的名字,却只看到他嘴巴一开一合,什么都没听到,最后看了一脸忧色的无涯一眼,脸色一白眼前一黑,坠入无限的黑暗中。
“轩儿乖,来,父王抱抱……”
“轩儿你看,‘容’……‘轩’……你的名字该这样写。”
“这‘轩’字的最后一笔啊,要走得潇洒,立得笔直……”
“轩儿,一个男孩子,不该怕雷声……出来,父王和母后一起陪着你。”
“轩儿你看,这是我容国的大好河山,等父王老了,就把这一切都交给你,你要好好珍惜啊……”
“轩儿?轩儿?!”
恍惚间不清晰地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一双极温暖的大手正握着自己。
“父王……”
“轩儿?”
一时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容宫,如同自己年幼时生病一样,父王和母后陪伴在身边。
心底翻涌着的愧疚和难受让容轩觉得喉头卡着芒刺,吞咽不得,握着无涯的手越收越紧,没有眼泪,浑身只是颤抖着。
“无涯……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轩儿……”无涯看他这样个样子,想出言安慰,却是顿感词穷。
容轩摆了摆手,要无涯不要为难,自己复又闭上眼睛。良久,再张开时,眼中已然没有了方才的迷惘。
无涯看了心痛。
他知道容轩现在心虚尚不稳定,但是现实由不得他任性。
“叫流芡来。”
“好。”
流芡责怪自己方才未曾顾及容轩的心思直直地说出了容王归天一事,现下走到容轩面前也是唯唯诺诺的,生怕再惊了容轩。
“容宫,到底出了什么事。”容轩问道。
流芡犹犹豫豫,似乎在斟酌着言辞。
容轩道:“不要隐瞒,我要知道得真切。”
流芡微微皱眉,将手边的茶奉给容轩后才开口说了起来,容轩听着,脸上尽力地不动声色,捏着瓷杯的手却是越攥越紧。
容轩和无涯走后两月,卫君凉发来国书,提起容轩和玄月的婚事。容王因容轩不在宫中,又听容敏说起过两人误打误撞定下的婚约是怎么一回事,随意回应又怕卫凉说容国上下怠慢,无奈之下告知使者说请卫凉等到容轩回来之后,两国再好好商议此事。容轩和玄月于亲是表兄妹,婚事上是断断不会委屈了玄月的。
不知卫凉是如何理解使者话中的意思,一口认定容国是在愚弄卫国,想要拖延或是悔婚,意图让他卫国贻笑天下,不顾玄月的反对和容王后的劝阻,迅速扣押了尚在北疆的容国将军北贺连,进而西进攻打容国。
容王派颜都的两位哥哥——颜家两位少将军出兵迎敌,留林楼之将军和颜青老将军镇守王都,另使容敏携轻骑一百,越过天泽山入卫国北疆,迂回救出北贺连。
本想由容敏和北将军率兵南下,前后夹击卫军,却不想景国公子黎司黄雀在后,突然率领铁骑一千攻城。驻守北疆的卫军刚因容敏的突然出现损失了不少人马,未等他们有时间重整旗鼓便被卫军打了个措手不及。驻北卫军被歼灭,前后不过半日时间。
领军的是卫国少将军宁桀,兵败之时独自高立城楼之上,满目绝望地眺望北方许久之后刎颈自杀。
景军意外地对卫国地形稔熟至极,加之卫凉为逞一时之快,调遣了大批兵马投入西线,景军一路南下几乎畅通无阻。就连卫军就着地势所设下的陷阱也被景军一一避过,卫军损失惨重,西线又是战火纷飞,连抽调人马赶回卫宫守卫的时间都没有,使得景军入了卫都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直捣卫宫。
北贺连奉劝容敏现下保命要紧,容敏却坚持要回一趟卫宫。
卫宫大乱,景军把手着卫宫各门。黎司下令血洗,顿时宫内哀鸿遍野血流成河。容敏混入景军,趁夜在宫中四下搜寻,凭着记忆找到了玄月原先居住的宫殿,手刃了宫门口的侍卫后,救出了正被他们囚禁其中的玄月,玄月说景军来的突然,听说帝后遇刺的时候自己还在梳洗,什么都还来不及做就被人围困在宫中。听说姐姐遇害,容敏一阵悔恨,但也来不及多想,立刻带着玄月简装出逃。
由于玄月实在害怕,加之连日来身子虚弱,两人在出宫门的时候守城士兵发现,情急之下北贺连舍身相救,混战中被景军卸下左臂,一路咬牙护着两位郡主出了都城,直到遇上颜家军后才安心下来。
颜家军要杀玄月,容敏拦下说玄月是世子妃才让众将士收了手。颜二将军让随军郎中立刻替北贺连救治,郎中替北贺连看过,惊道,北将军几处身受重伤,能坚持到军营之中已是非常人能及。随后立刻清伤止血,总算是保住了性命。
北贺连的伤势稳定后,颜二将军安排了车马送容敏和玄月回宫。
容敏回到宫中时,容王病情已经垂危。太医在按照先前鬼决给的方子抓药时,忽然发现少了一味最重要的药,寻遍了王宫也未曾找到。奇怪的是容王和王后也没有因此降罪,只是要人对外掩饰病情,另外让容敏立刻联系身在景国的容轩,要他立刻回国。
“等等,”容轩打断道,“父王让姐姐找我是多久之前的事?”
流芡想了想道:“大概两月有余。”
容轩细算了一下,容宫那边断了音讯也差不多是两个月之前的事,心里大概清楚了几分,有人扣下的容国的消息,故意不让自己知道。
容敏在宫中等了近一个月,一直没有收到容轩的回音,眼看着父王的身子一天天弱下去,心急如焚,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让流芡前往景国,要他务必找到容轩,带容轩回来。没有想到进了景国不久,身上的盘缠就被人盗走。流芡在景国人生地不熟,满景都地打听靖无涯的消息。
几天下来没打听到消息,自己却先搞成了衣服乞丐模样。起初还有人好心告诉他无涯公子来无影去无踪的,没人知道他到底在哪,到后来再遇到流芡问人问事,人们都嫌弃他是个乞丐,看他天天神色焦急地问人,都道他是个疯子,再无人愿意帮他。那日在景都街上是实在饿得不行了,想趁那包子铺老板不注意偷个包子充饥,没想到被抓个正着。若不是容轩的马车刚好经过,恐怕真的要被打死在街上。
容轩听罢后沉凝许久,抬头问道:“父王,是什么时候……”
流芡一怔。方才说事的时候,就是怕触及容轩的伤心事才避开了容王陛下不提,结果容轩自己问了起来。
流芡道:“我出宫没多久,就收到了敏郡主的密信,说是陛下薨了。”
“那如今容宫内……”
“全靠王后娘娘一人撑着。”流芡脸色一沉,“陛下下令要秘不发丧,暂时稳着朝堂,也怕朝中有细作会把容国的事儿传了出去。有几位大臣已经猜到陛下归天了,朝堂之上对王后娘娘不甚恭敬,甚至说……说殿下您顽劣不堪,不是帝王之材,要求另立世子……”
容轩心中一沉,想象着母后一人主持朝政的样子,心中一阵辛酸。容国到现在还能保持朝中稳定,是因为朝中尚慑于容王的威仪,还有人相信容王只是病了,以自己绵薄之力和另外的无礼之徒抗争着,更多的,恐怕是因为忌惮颜家军在朝中的势力。颜家不反,光靠朝中其他人的力量,想要撼动朝纲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然而朝中不可一日无主,全靠母后和颜家军撑着支持不了许久。如今卫国既灭,景国下一个目标必然是容国,失了卫国这道屏障,加上朝中不稳,一旦有人查明了父王已经归天的事实,传了出去,被他国君主知道,容国便岌岌可危了。
容轩沉思许久,猛地站起身来。
无涯与他对视了一眼,微蹙着眉头轻轻一点。
容轩唇边浅笑,长吁了一口气。
“回容宫。”
59.归程
流芡向来是细心的,即使容轩回宫决定的迅速,东西也依旧替他收拾得得当,回宫的一路上容轩要什么,流芡几乎都已是替他备好了的。
“到底是跟了轩儿多年的。”无涯叹道。
流芡笑道:“平时留意着,自然就知道了。”
说罢抬眼看了一眼无涯,想知道他话语里有没有其他意思,等看到无涯眼中只是赞叹之后才安了心。
鬼决自是同行,看着流芡脸上表情的变化,自顾自笑了笑。
此行雪衣没有一同跟来,临行前闹了许久,无涯要他留下来呆在山庄中,不要跟着出来添乱,雪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地生气,拽着无涯撒了不少脾气。无涯担心着容轩,没有和雪衣争执,终究叹了口气,走到雪衣身边伸手握着他的手轻言了几句,似乎是意料之外的举动,雪衣的怒火顿时收敛了不少,脸上虽是不甘,但也不再多说什么。
换了平时容轩也许要跟无涯争辩几句,甚至会赌气不理会无涯,但如今心里思绪乱着,竟对此事一点知觉也没有,就连经过雪衣身边雪衣得意的轻笑声似乎也没有传入耳中,只是淡淡地对无涯说了一句“走吧”。
一路上容轩没有怎么开口说话,安静地坐着闭眼假寐,只是流芡和鬼决在讲,偶尔无涯会插几句。容轩不说话,车里就略显得有些尴尬,四个人挤在车中,这种尴尬更是让人觉得有些窒息。流芡走出马车,和车夫同座后,车内只剩三个人,静默的氛围依旧没什么变化。
无涯轻轻覆上容轩的手,一直合着眼的容轩微微展开眉目,看见无涯正望着自己,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没事。”
“是在担心颜都?”
容轩抬头望进无涯的眼中,那人眉目中现在只有关心。
“没有。”小世子眼中神色微微一暗。
四人离开山庄没多久,飞驰的马车就在路上停了下来。无涯下车看情况,许久没有回来,车外也没有声响,容轩担心,于是准备和流芡一同下车看看是出了什么事。容轩跟在流芡身后刚想撩开车帘下车,就听到流芡唤道:
“颜将军?”
刚刚触上车帘的手僵在原地,随后不自然地收了回来,对上鬼决询问的目光后,更加不自然地把脸别向另一边。
流芡见车内没了动静,反身回去询问道:
“殿下,是颜将军。殿下不下来见见么?”话语中半分笑意半分疑惑。
容轩在车中冷然回道:“我是君,他是臣,有什么说法是该我下车见他的。”
“……容轩。”车前颜都柔声轻唤。
“你还敢来见他。”
流芡回头过去,看见靖将军正拦在颜将军面前,无涯腰后的玉笛抽了出来,挡着颜都向前的脚步。
流芡顿时愣了神,来人明明是颜将军,何故要拦着不见?看着颜都眼中的失落,流芡心有不舍,但容轩既然那么说了,他一个侍者,自然没有多余插话的地方。
“容轩……我只求你再让我看你一眼。”
隔着车帘,颜都的声音不甚清楚,苦涩的意味倒是分毫不差地传入了容轩耳中。过往一幕幕地闪回在脑中,爱恨纠葛在一起,织出一段不知该如何名状的物件。
“你若是要言周教手下,记得要他们把嘴都闭得紧些。”
良久,车中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颜都循着声音极自然地想往前靠近,却是被无涯冷着脸色拦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颜侍郎,我这话什么意思,你最清楚。”
颜都扶在无涯手臂上的手缓缓滑落下来,一脸的愕然。
一群人没了话语,南郊的林子忽然就静得有些瘆人,两边都在僵持着,一言不发。
“容轩,你恨我?”
良久,颜都哑着嗓子开口问道。缓慢柔和的言语中融了苦意,听起来如同夹杂了轻微的泪声。
恨?
想起容宫北门的背离,四方松木里的耻辱,还有几天前万源客栈里心惊胆战的一夜,恨字简直是轻巧得太过。若有可能,最好天地间再也不要见到他水蓝色的衫子,再也不要看到他杏花似的容颜,再也不要听到他半含苦意的柔声细语。多见一眼,都会恨不得要将他挫骨扬灰。容轩暗自冷笑一声,事到如今,他竟然还想要从自己这里奢求一份情意。
“我不恨你,我只是失望。”容轩在车中道,“从前你背叛的是我,如今你背叛的,是整个容国。”
车帘平静得连晃动都不曾有一分。淡淡的语气让人听不出情绪,颜都努力地想要从中辨析出一丝恨意和不舍终究还是徒劳。
“颜都,不杀你,是我最后给你的恩惠,但是此生,不要再让我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