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双双黑漆漆带着哀求的眼神,总要跳出来拦着他。
姜彻为此摇摆不定,对程锐的态度便愈发暧昧。
毛子担心的,他都明白。这么拖下去,要是能一辈子,虽不至于老无所依,却也差不多:无儿无女,亲戚朋友都避之不及,两个老头凑合着过,出事了谁照应?要是不能,中途分手,他已经过了能够重新选择的年纪,境况如何,不言而喻。
姜彻再一次觉得,他亏大发了,最好程锐明天就说分手,俩人利利索索的,多好。
他心里烦躁,关了电视到床上去,看到床头一本程锐落下的书。他躺在床上翻看,某一页折了角,便给展平,小心地放在枕头下压好。程锐很爱惜书,不舍得有折痕。
……枕着它,他又想,反正都这样了,再晚一点吧,晚一点也没关系。
年底的长途汽车上拥挤不堪。为了多载客,车厢的过道里添了一排小凳子坐人,乘客蜷曲着腿挤在臃肿的行李当中,被卡住了似的。
程锐坐在窗边,混杂着各种味道的空气挤压着胸口,喘不过气。打开窗子,外头凛冽的风呼呼灌进来,身旁的人一边哆嗦一边低声咒骂,只能再关上。
他有些头晕,不得不尽力忍着,想些事情转移注意力。大学的第一个学期比想象中要平淡很多,生活简单又重复,时间就过得无比快速。半年都没有回来,想到很快就可以看到姜彻,心情就飘忽起来。
之前在电话里说了回家的时间,并不抱希望地从车上下来,程锐提着行李看到姜彻时,当即愣住,傻傻站在原地。他穿得很厚,一手抱在胸口,驼着背倚在墙上抽烟,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楚脸。直到程锐走到面前,他才猛然抬头,迅速扔掉烟踩熄,伸手去拉他的箱子,从兜里摸出一顶大帽子,往他脑袋上一扣,说:“家里冷吧?还穿这么少,回来就感冒。”
程锐乖顺地松手,把围巾拉高,声音也随着面前的雾气氤氲起来:“怎么过来了?”他回来,跟家人说不用接,毕竟是这么大的男生了;更没让姜彻过来,所以见到他,惊讶之余,胸口不住颤动。
“你走的时候不是没送你吗,想着回来了,我来接。就把你送回家,这两天多陪陪你妈,别老过去。”姜彻拉高衣领大步走着,又看看他手,脱了一只手套给他戴上,抓起他右手放在兜里,自己的左手也放进来握着,“跟你说回来的时候多穿点,多大了还不注意。不是说要你买个好点的手套吗?别心疼钱。”
程锐把帽子扶正,说:“东城那边,暖气不要钱的似的,很早就开了,不觉得冷,就没穿太多。我室友连秋裤都不穿。”
“你别学那些,男孩子家还图好看?再说,咱们这儿能跟大城市比?我屋里都架了煤炉,前两天灭了,屋里跟冰窖似的。”
程锐点点头,将下巴埋进围巾里,咕哝道:“是挺冷的。”
“让你不听话。”要不是拉着行李腾不开手,姜彻很想敲他一个栗子,眼下只能过两句嘴瘾,絮絮叨叨说他两句,嘘寒问暖,电话里说过的话又一一重复。下意识紧了紧握着他的那只手。
程锐听得多了,也不作声,心想这比电话里近多了。
姜彻知道这话老生常谈,但不说这些,好像又无话可说。程锐大了,又不在身边,想要讲话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他像一个年迈的父亲般,心里满满的关怀,到了嘴上,再无法伶牙俐齿,笨拙得很。絮叨完了,两个人沉默着走,姜彻想了想,又说:“庆哥前几天又不舒服了,还在医院,过两天你跟我去看看。”
程锐说好。
姜彻又说毛子的女儿上幼儿园了,魏宁酒吧生意旺了,拉拉杂杂的。
程锐在侧边打量他直视前方的眼睛,打断他的话:“我在学校里,没事做了就很想你。”
姜彻视线游移,避开他的视线,嘴上还是成年人的架势:“臭小子越活越倒了,大街上别瞎说。”
程锐弯起眼睛,道:“又没人听见。”
“你声音太大了。”
“你害羞了?”
松开行李,一巴掌拍下去,姜彻看他吃痛蹲下,踢踢他的屁股,骂:“跟谁学的这些,以前多乖一孩子。”
程锐捂着脑门,心想果真不是谁都喜欢周子文那种调调的——周班长开学没多久便勾搭到了女孩子,在寝室没少听他语气轻浮的电话,程锐跟着潜移默化不知不觉学了点,随口说出来,却忘了姜彻不是小姑娘,不能随便调戏。
然而恋人间应当怎样相处,他并不清楚。电影里的故事往往以恋情终成正果结尾,之后细碎的家长里短通通留待想象,也许因为太平淡无趣。想要见到他,想要亲吻和拥抱,想要看着他,太多想念聚在一起,反倒更加没有自信。
姜彻不知道他这些心思,叹口气把人拽起来,继续前进,嘴里嘟囔着:“我就说会跟着学坏。”
程锐默不作声,满心满脑的少年恋爱烦恼。
姜彻把他送到小区门口,便离开了,程锐明白他是不想给人看见。回家放好行李,知道程湘婷和徐正秋都在店里,便先去服装店。程湘婷抓着他的手端详了半天,说瘦了不少,一番嘘寒问暖,还要得空招呼络绎不绝的客人。程锐见她太忙,说先出去逛逛,等她结束了再一起回家。程湘婷亲亲他的脸,又忙着到仓库取衣服。程锐绕到隔壁文具店,徐正秋抱着婉君看故事书,小丫头一见是他,兴奋地扑进怀里。陪妹妹玩了一会儿,程锐想去酒吧看看。
相比服装店,酒吧要安静得多。魏宁买了窗花灯笼,正兴冲冲地往门口挂。姜彻正扶着梯子,嘴里叼着烟仰头道:“再左边一点,歪了。”
“这样?”魏宁侧过头,看到程锐,露出笑容,“阿彻还跟我说你又长高了。”
程锐站到姜彻身边,比了比说:“也没多少。”
被他比了下去,姜彻撇撇嘴说:“我要不是小时候吃不好,肯定要再长的。手大脚大,这都是潜力。现在小孩儿吃得多好。”
“照你这么说,”魏宁挂好灯笼下来,拍拍手挤兑他,“都怪你爸妈小时候净给吃些野菜树根,长不高真可惜。”
姜彻点头,厚着脸皮说:“可不是,都怪吃多了土豆,天天吃顿顿吃,要不然一米八可是松松的。”
“你还有土豆吃?不错。”
程锐看看姜彻,说:“不低,挺好。”
魏宁收好梯子,抱着手臂刻意抖了抖,说:“一回来就显摆感情,光天化日,收敛点。”
姜彻摸摸鼻子当没听见,程锐跟着他进屋,偷偷笑了。
程锐放假回来,花大把大把的时间呆在酒吧看电影,晚上帮忙干活。睡觉依旧是小孩子的习惯,非要把人当成抱枕,亲亲摸摸爱不释手的,跟得了玩具的娃娃似的。姜彻习以为常,照睡不误。
真要说改变,大概也只有两人独处时的擦枪走火。
这是他最无法预料的部分。有一天他会和小自己十岁的男孩儿,在冬日静谧的夜里相互拥抱亲吻,放松身体,沉浸在异样的快乐里,听到耳边带着深深迷恋的称呼,就兴奋得浑身颤抖,不可思议,偏偏又顺畅得理所应当。程锐渐渐学会了怎样讨好他,不再是先前只顾着自己愉悦的毛头小子,甚至相比较自己得趣,更愿意看到姜彻失神的模样。如此一来,姜彻几乎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境,放纵其中了。
——他看不清自己的心情,便干脆不去想,给自己的一切行为都找到了注脚:只是怕臭小子想不开罢了。
姜彻按着腰坐在三个人的饭桌前,想到夜间炙热的情事,脸色不禁发白。虽然知道事已至此,享受比较好,但总归有个疙瘩。
程锐给他夹菜,有些担忧地问:“疼吗?”
魏宁在一旁噗嗤笑了,挥着筷子说:“饭桌上别说这么劲爆的事。”
姜彻白他一眼,说:“好好吃饭。”
程锐不大放心,皱着眉还想再问,魏宁插嘴道:“放心吧,不疼,你哥昨天晚上喊得那么好听,一听就享受得很。”
姜彻撇撇嘴,回道:“听见个屁,没声。”
程锐点头,又给他夹菜,对魏宁道:“你少说两句。”
“你俩现在看着,矮瓜比较像哥。阿彻啊,我说,做人呢,最重要的是诚实,你就是嘴硬。”
姜彻抬手一个鸡屁股夹过去堵住嘴,说:“不抽你还当我不敢了,老实点。”
魏宁被噎得直翻白眼,忙吐出来,一边咳嗽不忘断断续续地说话:“矮瓜,你不在的时候,你哥可是快想死你了,整天……”
“你们在学校都学些什么?”姜彻打断他,问程锐。
“大一要学基础课,大英,高数,无机,实验课之类的。”这段话说过很多次,很多人都喜欢问他,有时候还要具体地解释到底在学些什么,偏偏对方还听不明白。程锐不喜欢,还是老实答了。
好在姜彻并没有追问,只是哦了一声,又说:“挺难的吧。”
“还好,认真一点就没那么难。”
姜彻点点头,他不了解,便不多说,继续吃饭。
程锐吃了两口,想了想又说:“实验课比较好玩儿,现在还是很基础的课程,大二以后有意向可以进实验室,找合适的导师,学校在支持本科生科研,我们系有政策优惠。”
“那挺好,做实验好,”姜彻笑笑,把嘴里的饭咽下去,又问,“你们做实验是不是要穿那种白大褂?进去之前要消毒?”
“差不多。”
“要是进了实验室,毕业以后就不用找工作了吧?”
大人们似乎总是这样想,程锐轻轻叹口气,无奈地说:“现在学什么毕业也不会分配工作的,呆在实验室也只是暂时,具体还要看研究生意向。”在学校里偶尔会说起这些话题,周子文说要一开始就规划好,本科和导师搞好关系,发些文章,能够保持成绩前百分之二十,保研就比较有指望。程锐倒并没有决定是否要读研,毕竟才大一。
魏宁看他俩都不说话了,才开口问:“你还打算读研?”
“还没决定。”还有三年半的时间,世事变化莫测。未来的事情,哪里可以轻易决定。想到这里,程锐有些心烦。
姜彻发话道:“读研出来就是硕士吧?能多读书的时候就多读,往上念念总没坏处。”
姜彻好像从来不在意他是不是会越读越远,程锐看着他漫不经心的态度,想到在学校时次数可怜的电话,习惯性的委屈突然哽在喉头,说话也没了兴致:“谁知道,到时候再说。”
“说得也是,这些事我不懂,你自己做决定,不过得跟你妈好好商量。”姜彻吃完了抹抹嘴,说,“你这么大了,之前和你妈说起你,她觉得你老是敷衍她,不好好说话,有心事也不说。现在回来了,就好好说说。”
一回家,母亲就问长问短,虽然知道是关心,但那些答案明明显而易见的问题让人烦不胜烦,程锐泡在酒吧里,也有想避开她的意思。姜彻提起她,又带着长辈的态度,程锐不想多答,淡淡道:“她不懂,说了也没用。”
姜彻哑然,又笑着伸手摸他脑袋,说:“那是你妈,她不懂你就好好解释,天下间父母不都是这样。”
从小到大,这只手都喜欢这个动作,带着亲昵温柔,像在安抚一只耍脾气的小狗,根本就是高高在上的大人态度。程锐放下碗,抬眼看向他,问:“你为什么那么关心她?”
姜彻收回胳膊,笑容僵在脸上。
程锐眯眼,心情一阵起伏,最后跌落谷底。姜彻对自己好,几乎算是纵容,任着为所欲为,程锐知道,但又忍不住患得患失,怀疑害怕,垂下眼睛说:“对不起。”
姜彻干笑,不再说话。
程锐闷头吃饭,过了片刻,又说:“是我不对,只是一说到那些事就烦。”关于学校的事,大人都不懂,要解释又很麻烦,问得多了,便感到心烦。不容易回来一次,他不想和姜彻吵架,但半年来积攒的委屈又无处发泄,一时便没有克制住。他看看姜彻,后悔不已。
魏宁见状,说:“矮瓜,你上了大学,大家都高兴,关心你,不问这些还问什么?我们又不懂,问错了你也别生气。特别是你哥。”
程锐点头。
“没事,”姜彻笑笑,“多大点事。”
程锐忙换了话题,跟他讲学校的事,他不明白的,就细细解释清楚。然而在学校理所应当的东西,诸如GPA、保研、发文章之类,姜彻全不了解,他又很难说清,说了一点,两人兴致都不是太高,只得作罢。
程锐直觉两人出了问题。
变化发生得悄无声息,等到发现时已从缝隙变成了沟壑。他该害怕的不是不在乎,而是在乎了还无法相处。
他想到很久之前的梦,姜彻被他甩在身后,一回头,就见不到了。
43.缝隙
在这里居住了一天又一天,你认为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你相信一切都永不会改变。然后你离开了,一年,两年,当你回来时,一切都变了。——《天堂电影院》
不过是上了半年的大学,谈不上眼界开阔了多少,然而潜移默化的思维方式已和姜彻的某些想法有了截然的冲突——确切说,是同整个锦川的氛围都有些格格不入起来。
和亲戚们坐在一起,要回答无数次“学什么专业”、“毕业后怎样做”、“是否赚钱”之类的问题,程锐一开始还因着礼貌认真回答,后来却想着“干你何事”而默不作声,次数多了,大家都觉尴尬,程湘婷干脆不再勉强他招待客人。好在可以借婉君来转移话题,程锐看着他们要婉君跳个舞,又因小丫头畏畏缩缩躲在母亲身后的模样哈哈大笑时,感到通身的不自在。
年前去买饺子皮,程锐被门口不排队的顾客挤到最外围,不容易钻进人堆里,又被推搡到一边,本想着等散开后再买,却发现不断涌入新的人。又或是不按站牌停靠的公交车、公共场合大声讲电话的中年大妈、过年时挤满商贩的脏乱差的街道……过去习以为常的安静小城,眼下却混乱无序,异常喧嚣。
程锐坐在酒吧里,蹙着眉头说去超市买水果,称重时花了许久才排上队。一旁的姜彻笑他太老实,将他们大城市里文明人的习惯带了回来,末了又摸着他的头,安抚小孩子似的说:“小锐这是素质高,挺好。”
如同衣领后质感粗糙的标签,只是一小块,却时时蹭着后颈,扎得他坐立不安。
魏宁说:“这是因为矮瓜在学校干什么都得排队,还都有章程可依,所以回来就不习惯了嘛。”
“也不全是。”程锐心想,在高中吃饭也排队。这大概是普遍的矛盾,从他这一代成长开始,就和老一辈观念迥异,上学越多,越拘泥于规则程序——倘若如此,并不至于到了这时候才感到不适。
还有更为细微的问题在。他看看姜彻,并不说话。
大学之前,和姜彻的谈话很少有冷场的时候,眼下却时有发生,想要找些话题,到了嘴边又不得不放弃。姜彻似乎也发现了这些,不再问他关于学校、父母之类的事,两人一起看电影,玩游戏,语言都浮在琐事表面。偶尔开玩笑,姜彻自嘲太没文化,理解不了,程锐都默然不语。
似乎无形中被划分到了另外的阵营,“大城市前途光明的大学生”和“小县城庸庸碌碌的普通人”。程锐并不在乎其他人怎样看他,身为前者而感到的格格不入都微不足道,无法接受的是,姜彻也在两人中间划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