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城事 上——梁白开
梁白开  发于:2015年05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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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程锐停下步子,酝酿着要说的话。语言太过于苍白,想要表达的感情郁结在心里找不到出口,越是急躁地想说些什么,越是无法拿捏,他不禁为自己的笨拙懊恼起来。

“有事吗?”女生停在一旁,关切地望着他。

似乎有月季花的味道扑上来,太过浓郁。程锐皱眉,因她的目光而无处遁形。

——其实我很糟糕没有那么喜欢你也不值得你这样对待我所期待的感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它似乎太沉重了我有些喘不过来气你不应该和我在一起我想我错了。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只是一同走路说话、送你回家都没关系,只是亲吻的话,那是另一个层面上的东西了吧。

程锐为自己的犹豫不决和怯懦软弱产生了深深的自我厌恶感。愈发想要逃开她。脑子里混乱的想法飞速旋转着,在那样温柔的凝视里突然像被离心力拉扯过一样,渐渐显现出清晰的面目来,想说的话是:

——分手吧。

“怎么了?”

程锐从纷乱思绪中一惊,视线迎向对方的时候才发现她看的不是这边,而是不远处的商铺门口。

一群人围成一圈指指点点的,地上似乎有东西。

河两岸算是商业街,各种各样的商店挤挤挨挨地排在一起。人群离程湘婷的服装店很近。程锐稍稍退后两步,不太自在地说:“我们先走吧。”

章净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到有个中年女人的声音:“程锐!哎呀你在这里啊,快来快来!你妈刚去吃饭了,让我给看着店,得亏你来了,快过来!”那人从一旁的店里出来,大老远就看到了程锐两人,大跨步走过来就抓上程锐的手腕。

程锐咬牙,对章净说:“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章净愣住,看他停好车,跟那女人走过去。

女人推开拥挤的人群扯着嗓子大声吆喝:“别看了别看了!不就是喝醉了吗有啥好看的!给让个道,来人搭把手!”

手腕被扯得很疼。程锐挤进去,看到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邵为均。他穿背心短裤,脚上的拖鞋也不知掉到了哪里,挺着肚子大声打呼噜,口水糊了整个下巴。

女人抬起他的脚,让程锐抱他的头,想把人弄到店里去。

程锐弯下腰,双手从他腋下穿过抱起他,即使好几个人帮着,还是觉得很重。短短几步路,就要压垮了似的。俯视着他因为酒精而涨红的脸,程锐突然想,要是这么松了手,他是不是就可以彻底消失了。

父母离婚之前,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醉酒的父亲大吵大嚷要找母亲,在大路上闹得人尽皆知。程锐跟在母亲身后,帮忙把人弄进店里。程湘婷在人前从来不哭,只是阴沉着脸,收拾好了就笑着跟帮忙的人道谢。那之后的晚上回家,程锐都能听到她房里压低的哭泣声。

于是程锐很少来店里。周围人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

女人搬了一摞衣服让邵为均躺着,直起腰来喘着气说:“还好你来了,我也该吃饭了,你妈今天怎么这么久。我店里也有事,你看着店,等她回来?”

程锐说好,对松了口气的对方道谢。

“真是的,不是离婚了吗,怎么还这样。你妈当年咋想的,唉。”

程锐笑笑,坐在椅子上没说话。

很快就安静下来,凑热闹的人都散了。

程锐将椅子挪了挪,离他远些。男人身上一股很难闻的味道,酒精和呕吐物混杂着,让人直犯恶心。不想碰他。不仅仅是味道的缘故,还由于无法控制的身体的排斥感。被酒后的父亲殴打的经历其实只有那一次,然而生理反应却不知道为何如此强烈,抑制不住地发抖,从内心深处泛起的恐惧,都是无法控制的。

程锐靠在墙上发呆,烦心的事一桩接着一桩。

章净还没走,见人群散了就走进店里,担忧地问:“你还好吗?”

程锐低头玩着车钥匙,说:“没事。”

“那我先回去了,你好好……”章净偷偷看看地上的邵为均,没有继续说,转身走了出去。

她走了好一会儿,程锐才反应过来,那句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16.洪水猛兽

你是我唯一想要认真对待的人。——《随波逐流》

程湘婷吃完饭匆匆赶回来,看到店里的狼藉时,胸口像是被人紧紧压着。她绕过地上的丈夫,走到程锐身边,伸手按着他的肩膀,问:“今天不是在家吗?吃过饭没?”

程锐点点头站起来,揉了揉发酸的脖子,避开她的目光说:“我先回去了。”

程湘婷叹了口气,一边说等等,一边从兜里摸出一沓零钱,抽出两张塞他手里,说:“去吃点东西。你们明天……”她想了想,又递给他一张,接着说,“是明天考试吗?要买什么自己去吧。晚上早点睡觉,把门锁好。”

程锐扫了眼邵为均,又抬起头问:“你不回家?”

程湘婷看看地上的男人,说:“我给你伯伯打个电话,得等着他睡醒。没事。快回去睡觉吧。”

程锐没有再说话,出门,骑上车。小时候的那辆已经不能用了,这是程湘婷去年买给他的,又停下来,迟疑道:“……还要过几天才考试,我今天可以留在这儿。”

程湘婷一愣,继而笑了,走出来捧着他的脸,轻轻亲了两下,说:“乖,听话,快回去吧。妈妈已经习惯了,没事的。”

长久以来母子两个的关系都带着不约而同的疏离,连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程锐记得小时候还不是这样,他似乎很黏着她,喜欢跟在她身边。那时候她年轻又漂亮,笑起来温柔得体。之后却渐行渐远了。程锐开始对母亲感到厌烦,眼泪、唠叨、无尽的痛苦、日益憔悴的模样……他在暮色里静静看着她,恍然发觉程湘婷已经不是回忆里的母亲了。

程锐感到很难过,眼睛酸涩,他对程湘婷笑了笑,温顺地低下头说好。

已经完全黑了。岸边的灯光映在黑色的水面上,光与影连成一串,风起时微微摇曳。程锐跟母亲说了再见,骑上车飞快地走。视野里瞥见的绚烂灯光模糊地摇晃着。什么也看不清。

程锐只有十四岁,很快会是十五岁,然而终究还是太小。年纪轻的时候就觉得生命是那么长,可容纳的东西又太少,一点点痛苦都挤满了整个世界,无处可逃。人活着怎么会有那么多无可奈何的事。他想不通。

从小到大,想不通的时候,他都喜欢跑到那个人家里去。耍赖蹭在他的被窝里,看一些预知结局的电影,能感觉到无限的温暖和放松。

所以他最后还是站在了姜彻的家门口。

屋里亮着灯,很远就能够看到。之前只要看到姜彻屋里亮着灯,就觉得还有地方可以去。现在站在这里,程锐却迟疑了。他想起中午那个灼热焦躁的吻,姜彻汗津津的皮肤,还有电影结束后电视机上的蓝屏。

他咽口唾沫,悄悄离开了。

这天夜里,程锐没有睡好,阴沉的梦魇接连碾压过来,午夜时被客厅的声响惊醒,他坐起身,感到腿间黏腻一片。

程湘婷压低的声音传进耳朵,带着微不足道的抽泣:“二哥,你也知道,邵为均那副样子,我真的……我知道,你们家里都看不起我,但是我做得还不够吗?当初我跟他好,二十都不到,打了两次胎,不容易有个程锐,我怎么敢再打?”

男人的声音过于低沉,程锐听不清楚,猜测那许是二伯。

“你们邵家势力大,我孤零零一个,当初谁不觉得是我厚脸皮往上爬?现在你还觉得我是那种人?我给邵为均生孩子,一个人把他拉扯大,锐锐就是我的命,你们现在想要孩子,干脆打死我好了。你不许我离婚,丢邵家人,现在邵为均自己都同意了,还来这出,有什么意思?”

伯伯又说了什么,程湘婷的声音突然抬高了:“这是什么话!我刚跟邵为均离婚,你来说这种话?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程锐忽有些害怕,拉高被子蒙起脑袋,燥热浑浊的空气让他喘不过气。他对二伯并不熟悉,只觉得是个不苟言笑,颇有威严的长辈,大伯很早去世了,二伯是邵家的家长。他不知道母亲和他说了什么,却忍不住作出令人作呕的猜想。

他弓起脊背,下身湿冷的触觉顿时分外清晰。

好恶心。

好脏。

程锐用战栗的手去擦,却觉得越擦越脏,怎样都弄不干净。无能为力的焦躁感让他几乎哭出来。身体反倒越来越热。

他只好趴在床上,将脸埋在枕头里,尝试着换种方式去安慰自己。厌恶与快感同时升起,厌恶感愈强烈,感官的快乐也愈波澜。

迷蒙间想到这个夏日的正午,沾了一身汗水的姜彻躺在凉席上,嘴唇带有热烈的温度。阳光让他的汗水闪闪发亮。

眼泪终于溢了出来。

程锐脱力般仰躺在床上,浑身湿透,想到姜彻,悄无声息地哭了。

客厅里已经没有声音了。

程锐躺了很久,下床走出去。屋里没有人,母亲已经睡下了,桌上有一只厚厚的信封。

他到洗手间将自己收拾干净,站在镜子前,借助微弱的天光望着那里的自己。太黑,只有模糊的影子,一片黯然,却让他庆幸没有开灯,一切都很安全。

他站了很久才回去睡觉,床单的气息包裹起赤裸的身体,如同脑海里令人作呕的猜想,明明无比厌恶,却带有奇特的快感。他缩成一团,抱着自己,心想:我是个变态。

翌日醒来,母亲已经出门,桌上摆着早饭。程锐胃口不好,草草吃完,洗碗时水声哗哗,从指缝流过。清凉的感觉很舒服。他收拾好,已经是八点钟,去学校会迟到,便不想动了。

他坐在客厅,玩了一上午的游戏机,最后一关怎么都过不去。直到觉得饿了才发现已经是午后一点。习惯性地想去找姜彻,却在推开门的一瞬间收回了手。

带有汗水味道的亲吻,痛苦又愉悦的自渎,会做这些不可告人的事情,程锐无法找到应有的理由。

对方是比自己大了十岁,甚至可以称之为叔叔的人。

好恶心。

不仅是做了这些事,甚至从中得到了难以言状的喜悦——这样的自己,一定是个变态吧。

程锐坐回电视前,继续玩游戏,竭力想要忘掉,反倒愈发清晰。黏腻而潮湿的空气,聒噪的蝉鸣,沾满汗水的皮肤,干燥而柔软的嘴唇,身体内沸腾的血液,都从纷乱的记忆里跳出来,连缀成一帧挥之不去的画面。还有更早些的。白色天空里挣扎的风筝,无花果树伸向夜色的干枯枝桠,破旧墙壁上倚靠的蓝色自行车,浓郁的月季花香气,那些不可言说的过去,和软弱、无助、自卑、恐惧交织在一起,如同肮脏的水草缠绕在身上一般,程锐心想,说不定很早的时候,自己就是一个不正常的人了。

像是在幽绿色的湖面之下,阳光因为致密的水藻而无法映照进来,脚下是捉摸不定的泥淖。他漂浮在水中,是一只吃微生物的游鱼。

——如果没有姜彻的话,会一点光都没有吧。

然而他对姜彻做了无比恶心的事。

程锐想到父亲说,自己是唯一想要老子死的儿子,他知道那时的心情是真真切切的。

一定是个变态。

程锐扔下游戏机,坐在地板上蜷起身体,无声地哭了出来。

他没有去找姜彻,也没有上学,母亲晚上回来时,他已经睡下了。

然而这天夜里,又做了噩梦。程锐浑身是汗地醒来,又摸到裤子上湿冷的液体,像是刻意提醒他似的。

程锐不清楚一切是怎样发生的。起初是在梦里,后来白天也会想到这些事,越是担心,越是无法克制。每每颤抖着安抚自己时,程锐一面深深厌恶自己,一面又不可自拔地沉浸在异样的新鲜和快乐当中,罪恶感似乎使它更加愉悦。

余下的几天,他几乎无法上课,满脑子都是姜彻。教室里很热,头顶的电风扇徒劳地旋转着,老师一遍又一遍讲着考试的重点。程锐坐在墙边的阴影里,听不到这些声音。

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这些天越是想,就越发现,不知不觉中姜彻已经占据了他生命很大的一部分。像是快速剪辑的电影,纷繁的回忆让人目不暇接,每一帧里都有他的模样。

很想到他身边去。即使是个变态,也还是想。

直到被点名,他才猛地站起,从胶着的回忆里勉强脱离出来。

章净转身看向他,面露担忧。

老师咳了两声,淡淡地说:“明天将你家长请过来。我们接着上课。”

程锐彻底清醒过来,咬紧牙关保持沉默。

上次叫家长是在小学,因为不爱说话,老师怀疑他有孤僻症。程湘婷从办公室一出来,眼里就挂着泪,回到家更是一句话都不曾说。程锐知道母亲在自己身上寄予了全部的关切与希望,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令她恐惧不安,所以在学校里从不惹是生非。他觉得这是因为不想看见那个人哭哭啼啼的可怜样子,烦。

如果在末考前被叫到学校去,还是因为这样糟糕的理由,妈妈一定会非常难过。只是略微一想,程锐就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滔滔不绝地说话,看到她脸上流不尽的眼泪。被这想法折磨得不能专心,程锐暂时忘掉了姜彻的事情。

直到放学,程锐从车上下来慢慢悠悠地推着走,仍在思索着逃避的办法。

也许可以换另一个人,不让母亲知道就好。程湘婷并不喜欢姜彻,但耐不住他天天往那边跑,也就默许了。程锐心想,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不会特意去跟母亲说。

很久没有和程锐一起回去了,放学后章净便跟在他身后,默默注视着他瘦削的背影。她从来不知道程锐在想什么,他虽然很好,但似乎有一层屏障隔着彼此,他不愿意和自己分享更为隐秘的想法。章净不清楚程锐有怎样的家庭,之前目睹的事令她惊讶,今天程锐的心不在焉,也是因为家里的原因吧?程锐总是一个人,把什么都憋在心里,那一定很难受。章净想着想着,就为他感到难过。看到他停下来,章净忙跟上去,摆出微笑来:“程锐!”她原本想给他一个自然的笑容,好好说话,然而只是叫了他的名字,就不知该怎样说下去。

程锐点头,没有像往常那样回话。

章净跟着他的脚步,也不再刻意笑,问道:“你还好吗?今天的事情……”

“不关你的事。”

章净愣住,呆呆看着他。

脱口而出的话太伤人,程锐这才意识到,看到她的模样,忙解释道:“对不起,我是想说,不是因为你。”

章净摇头说:“没关系,我只是在担心你。程锐,有什么问题你可以跟我说,虽然……虽然我可能帮不了什么,但是说出来会好受一点。”

程锐想着她的话,又想起最近的心事,摇摇头。心里却忍不住迁怒于她,恶劣地想如果她知道自己是一什么样的人,会不会还露出这样的表情。维持恶心的秘密太过辛苦,干脆让人发现好了,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

“其实你不用,”章净咬咬嘴唇,不好意思道,“你不用顾虑我,我是说,嗯,我们是这种关系,有什么都可以说的,我会尽量帮你,站在你这边的。”

程锐停下脚步,看着她。章净是很好的人,有幸福的家庭,善良,温柔,对他好,他能感受到在被珍视着。这样好的人,为什么就没有迫切想要拥抱亲吻的心情。也不会想把什么都告诉她。如果想要亲吻的人、自渎时心里想的人都是她就好了。

章净不敢出声,刚才的话虽然是内心的想法,但未免有些直白,程锐会不会觉得自己太主动了,很讨厌?

程锐伸出食指,轻轻覆上她的嘴唇。章净立时呆若木鸡,傻傻站着,看到他又将手指放在自己嘴边。少女的脸上登时一片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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