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哄笑声为的什么?当我被人从水里携到岸上,面前突兀的出现了一只手,那只手摊开着,那里放了一把暂新的却滴着水的弯月刀时,我便知道为什么了。
第十二章:山风
河面上的涟漪渐渐褪去,可周围的嘈杂声却越来越高涨,像有什么东西在压着我的头、我的口、我的心,沉沉的,让我不知道,放在面前的这把刀,是接了还是不接。
我扭头看向水面上的那条黑龙,可船头已经没有什么人。有一道锋利的目光从桥上看着我,我迎上,便找到了那个原本应该在黑龙船头的那个人。他看着我,不,是所有人都在看着我,看我接不接这把刀。
我很讨厌这种感觉,胁迫的感觉。可是,我也只能被他们胁迫着做出选择。
“齐文弟弟,你是要还是不要啊?你不要这把弯月刀的话,我可要了!”身边,从河里刚上岸的墨段对我说道,“我可不觉着再多一把弯月刀不是一件好事儿!”
“齐文弟弟,这把刀,我送给你,你,要不要?”墨毅终是开了口,试探的语气。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清澈而又温暖。我和他身上的衣服都是湿的,各自不断的往下滴水,然后向清水溪缓缓淌去。在即将融入清水溪的时候,两股水汇合在了一起。
我仍是不说话,也不接过那把刀,墨毅眼睛里有什么在渐渐堆积,渐渐地充满了他的视线。他一个扬手,一个弧线,一个水花,弯月刀被扔进了清水溪里。“咕咚”一声,涟漪四起,就像四周渐渐荡开的议论。
“你把我的东西扔了做什么?那是我的,你凭什么扔了?”
是啊,中寨……太陌生了……或者是,这一切,都还说着太早了,什么和什么都还没有开始呢……为什么呢?亦或是,怎么办呢?我不知道……这些问题,就像是金运河上游的那个传说的大口漩涡,亦或是金云山里的那个无底天坑,吞噬着我的思绪。只是,当我看到墨毅的眼神时,我知道,我不该熟视无睹,我该接下这把刀。因为,他的眼神里,明明写着两个字——“失落”。
可是,为什么要失落呢?我不想让你这么失落。如果,我接了这把刀就能让你高兴起来的话,这把刀,我接了。
我伸出手,渐渐低进他的额头,细细的描着他粗粗的眉毛,就像以前很多次的早晨,我为齐洋做的那样。至于为什么我要这么做,我也不知道。许是无数个清晨醒来的那份寂寞让我这么做的罢。!
下一瞬,墨毅的脸上笑了开来,一个转身没入了清水溪里。不多久,他手举着那把弯月刀,从水里渐渐地向我走来,可我的眼光里却瞄到另一个人转身的背影,像极了刚刚墨毅的眼神,那样孤独与失落。
墨毅再次将刀举到我的面前,我接下了,再抬眼时,齐洋已经不见了踪影。
墨毅牵着我的手,温度从他的手掌传到我的手掌,直达我的心间。可是,我的目光仍旧停留在那个背影曾经停留的地方。
“阿爹,这个是我先前跟您提过的齐文,”墨毅来到桥上,指了指我,笑着对墨淳熙说,“齐文弟弟,这是我爹。”
我正要躬身的时候,却碰见了墨淳熙的眼睛,只见他愣愣的看着我,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物件儿。
“你叫齐文?”墨淳熙皱着眉头打量我,有些狐疑的开口。
“是。”
“你家是住在哪里的?又是谁家的伢仔?”墨淳熙继续问道,见语气有些硬了,便自顾自的解释起来,“我时常听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小子提起你,倒是对你有几分好奇。”
“我家就在南寨东山头那边儿,我娘……”
“他娘就是淑姨,淑姨你可不定知道,她这么些年极少来寨子里的……”墨毅不等我说,抢了话茬说道。
“现下我可没问你话,你插个什么嘴!”墨淳熙瞪了一眼墨毅,回头仍旧仔细地打量了我一下,看见了我手中握着的那把刀,便问道,“弯月刀可是刚刚毅伢仔给你的?”
我眼睑朝下,只点了点头。说不上来为什么,他总给我一种盛气逼人的感觉,让我没有勇气再去看他的脸,枉论再碰上他的视线了。
“你可真够大方,”他转头指着墨毅说道,听着语气和缓了很多,“罢了,送了便送了吧。只是,结识了这样的朋友,也不见你带到家中喝杯茶,可见,你的学算是白上了。”
“阿爹教训的是,”墨毅回道,“我以后一定会常带他去家里坐坐。”
“好啦,这边的事情也算结束了,我这就回去了。你把墨段看着些,可别再任着他胡闹,小心我回去扒了他的皮。”说完,墨淳熙便被一众人簇拥着走了。
“墨大哥哥,这把刀,还是还给你吧,这个礼物太贵重了,我受不起。”走下桥,寻个僻静的地方,我还是开了口。
墨毅静静地看着我,我却躲闪着他的视线,不敢与他对视。他叹了口气,却在下一刻慢慢地抱住了我,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这把刀现在不是我的,如果你不想要,你只管扔掉好了,清水溪、金云河,或者是金云山,随便哪个角落都行。只是,别再把它扔给我。”
“能告诉我,为什么要送我这把刀吗?难道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你要让我做你的男妾?”
“别人的话我不管,我只知道,我希望每天都能见到你,我希望能给你我能给的最好的东西。如果你不愿意做我的男妾,没关系,那就不做。谁也没有说,两个人只有结婚了才能长久的在一起。”
听他的这些话,我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连到嘴边的推辞都重新咽了回去。虽然,他的话里并没有“喜欢”这两个字眼,但是,这分明就是喜欢啊。
我深陷在他宽阔的怀抱里,有种贪婪的希望在滋长。是啊,被人喜欢,原来是这样的,甜甜的味道。这样的味道,我以前从未感觉到,就连与齐洋在一块儿的时候都没有。
我喜欢这种感觉,真的。只是,如果抱着我的这个人是齐洋,该有多好。
我和墨毅就这样拥抱在这个巷子里,想是寨民们都去看年轻男女们唱歌去了,这个巷子也没有人过,显得冷冷的。巷口,一阵清风吹过,卷起暮春的落叶带了进来,在脚下打了两个圈又折了回去。落叶摩擦石板地面发出的微微的沙沙声,一丝不落的传进了我的耳朵。
那些落叶终究在巷口停住了,停在了一双草鞋的面前。我顺着草鞋向上看去,心里愈发沉重起来。健硕的小腿、古铜的色泽,还有那通体黑色的衣着……
不是齐洋,又会是哪个?
我忙推开墨毅,却见齐洋一个转身跑了开去。顾不得那许多,我也跟着追了上去。
但听得两耳边嗖嗖的风过,那个身影却越来越远。有眼泪在眼眶里逐渐堆积,眼前的路也似乎看的越来越不太真切。终于,我一个踉跄就栽倒在了地上,我奋力的爬了起来,走了两步,却又栽了下去。前面的那个人影似乎也停了下来,他缓缓的转身,隔着那么远看着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渐渐的走进。
阳光从树间穿过,在他的肩上、头上留下斑驳的树影。他通体黑色的穿着,让他的脸色看起来也多了几分阴郁。他就带着几分阴郁的脸,缓缓的走到我身前,然后缓缓地蹲下身,将我从地上扶着坐了起来。
这是我才看清,原来,我们已经在茫茫的金云山里,四周都是茂密的丛林,只有脚下这一条窄窄的羊肠小道,还不时地有粗壮的树根横亘在路上。山间,有冷冷的风,从我的裤脚吹进,又从我的肩胛处吹了出去,带走了我的体温,身体于是便觉得有些冷了。
我是被横亘在道上的树根绊倒的,膝盖和小腿都破了皮,还在不停地流血。齐洋也不看我,“嘶”的将自己的衣摆撕成了一个又一个布条,然后细细的帮我包扎。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脸,那浓密的眉毛就在眼前,让我有些恍惚。好像,我们就在家里的床上,朦胧的晨光刚刚从窗户里透了进来,我就躺在他的身边,不曾远离。于是,我举起了手,想像往常一样的细细的描着他的眉毛,然后告诉他,我是有多想他,我是有多想念那些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我是有多,喜欢他。
手刚举起,还没有碰到他的眉,就被他抓在了半空。我突然间撞上了他的眼睛,那里是一种我从未看过的力量,好像能生生的将我撕扯成块。
他定定的看着我,从我的眼睛,到我伸出的手,再看回我的眼睛。
“齐文,你是想把这把刀送给我?”声音冷得没有温度,也许是这冷冷的山风的缘故吧,我打了一个寒颤,却听得他下面的话,“可惜,我并不喜欢别人的施舍。这把刀是这样,对你,也是这样。”
说完,他起身便要走,我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在这冷冷的山风里该如何开口。
他走了两步,说了一句话,至于是什么,我听得不是很真切,因为呼呼的山风直对着我的耳朵吹,吹得我的耳朵生疼,可又觉得,疼的并不只有耳朵。
过了很久,久到太阳光已经没有多少温度,久到有人打着火把找到了我,久到,我的头越来越重,周身越来越烫。我才依稀的拼凑出,齐洋在临走时说的那句话。
齐洋说:“那把刀你留着吧,既然你有了,我就不再送你了。”
可是,为什么我总觉着,有一个人的脸在我面前晃来晃去,那笑声,那面容。还有,我总记得,好像有谁,对我说过:“今年的端午,我会参加龙舟赛。你……会去看么?”“既然我齐文弟弟把这个话儿都说了出口,做哥哥的,一定会替你拿到!你可等着我的好消息罢!只是龙舟赛的那天,别忘了为着我打气才好!”
第十三章:长梦
我昏昏沉沉的睡了很久,也作了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梦。
我梦见,那夜晚的歌声飘了进来,我乘着那歌声飞到了河对面的山顶,可向金云山望去时,那里却没有了上次的金色云霞。
我又梦见,朦朦胧胧的鼓声中,有许多艘龙舟划开水面,鼓声叮叮咚咚敲的震天响,而跟在那些龙舟后面的,是一面齐天高的水幕,生生的向水面上的龙舟压过去。我想让那些龙舟上的人赶紧到岸上来,可是嗓子里却发不出声响。突然,一条黑色的龙舟停在水面,横亘在我的面前,船上站着齐洋。他笑着看看我,转头又看了看渐渐逼近的水墙,然后似乎是笑着对我说了一句:“那把刀你留着吧,既然你有了,我就不再送你了”。然后,我眼睁睁的看着他被水墙吞噬、碾碎,最终化作一片白色的泡沫消失在了水里。
心里蓦地空了一块,好像掉在了潺潺的清水溪里,我顺着高脚楼向下望去,水里清澈得很,却什么都没有。水面上倒映着我的影子,却骇了我一跳。这时我才看到,我身上穿着大红的衣裳,像是要结婚一样。
渐渐地,好像有敲锣的声音,身后,翠嫂笑脸盈盈的走过来对我说:“哎哟!文伢子,怎么还在这里呢!都是要结婚的人了,还不赶紧的上花轿去?待会儿,墨大少可是要等急了。”
我踉踉跄跄的被翠嫂推着走,周围不知道哪里多了这许多人,都围着我笑,说是“恭喜”或是“有福”之类的话。可我就是记不起,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
还没有想明白,这一袭红装却越来越紧,紧得让我没有办法呼吸。我想把它脱下来,可它却像长在我的身上了一样的,怎么都脱不下来。
“你为甚要脱了它?”一个声音响起。
我抬头,这时才发现,那些围在周遭说笑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散去了。而我,站在了一栋空空的屋子里。这间屋子很暗,给我冷冷的感觉,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屋子的尽头有一副桌椅,有一个男人坐在那里,悠悠的看着我。一束日光落在他的头上,却看不清他的脸。
他从凳子上起身,慢慢地走进,然后俯下身看着我。借着微弱的光,那张苍白的脸让我震惊。因为,这张脸和我刚刚在高脚楼上看到的那个倒影很像、很像……
他笑了,然后摸着我的脸轻声说:“你是齐文吧?好巧呢,我也是。”
说完,他直起身子慢慢的往回走。我呆呆的站在那里,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却听到他口中说出的悠悠的言辞,带着些许空明和惆怅:“你知道吗?这间屋子,我已经呆了十年。从十六岁那年被墨毅哥哥带到这里,就像你现在这样,我就再也没出去过。”
他停住,转身,然后就这样站在我看不见的黑暗里。若不是他身上穿着白色的衣裳,我真的以为,他就这样融化在了黑暗里。那抹白色挂在黑色的屋子里,却没有让我感到恐惧,而是另一种无边的绝望和无奈,亦或是痛彻心扉的寂寞。他用柔柔的声线继续说着话,我就这样站在一扇关闭的门后,静静地聆听他的话,那些不知为什么让我有些熟识的话:“从门前到内屋,一共要走四十九步,四十九步之外,是我不能到达的世界。我的世界,就在这个屋子里,这个院子里。我的春夏秋冬,都在这五百八十四块地砖上。我已经记不清,墨毅哥哥有多长时间没来看我,我也记不清,他已经有了几个男妾,几个女人,又或是,已经有几个孩子了。我能做的,就只有坐在这里等他,每天起床坐在这里。沏上一杯热茶,等到茶冷,再沏一杯,再沏一杯……我从来都害怕一个人,可是现在,却不得不一个人。既然做了男妾,那就选择了这条没有回头的路。这身红装,穿上了,就脱不下来了……”
我不想要这样的等待,我也不想一个人坐着,从茶热等到茶冷。我摇着头转身,那扇将我关进来的大门却怎么也打不开,回头时,那抹悬在黑色中的白已经不见了踪迹。再抬手时才发觉,那一袭白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在了我的身上……
意识清明的时候,我睁开眼睛,发觉躺在家里的床上。我慌忙坐起,身上的衣服都还是青蓝色的,并不是那一袭长长的白。心里蓦地安心了好多,头却感觉越来越沉重起来,便重新躺下了。
想来已经是晚上了吧,四周暗暗的,有冷冷的月色印在窗子上,伴着斑驳的竹影轻轻摇晃。我侧身躺着,想着那个梦,还有梦之前那些发生的事情。等头上稍微感觉舒服了些,左右还是睡不着,我便披了件衣裳,打开门走了出去。
走出门的时候才发觉,外面的月光很亮很亮,这才想起,该是淑姨怕我伤风了,放下了屋子里的帘子,所以屋子里一直暗暗的没有多少光亮。于是,循着这明亮的光,我找到了那块河边的石头。等了很久,那久违的歌声还是没有来。心里突兀的有些空落,想来,那个人是在那日端午的时候找到了心仪的人儿罢,故而不用再来唱劳什子的歌了。
可惜了,那么好听的歌。也不知道,从此这漫漫长夜,这潺潺河水,这皎皎月色,还能不能恬静的安睡。
大概,金云河上,再没那么好听的歌可以听了。
我坐在河边的那块石上,脱下鞋子,将脚踏入水中。对岸是黛色的山,由远及近的江面下,那些密密的鹅卵石在河底反映着白色的月光。
耳边有虫鸣,河水拍打岸石的声音,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响起的渐渐的细碎的脚步声。我回头望时,只见淑姨拿着一件外衣,乘着夜风轻轻地向我走来。
“怎么醒了就出来在风里坐着?小心着凉了。”淑姨把衣服替我披上,然后在我身旁坐下,我没回话,她就望着这一川河水,继续说话,风吹其他的鬓发,在夜色下更显得不真切起来,“文伢子,你这一睡就是三天,嘴里还不停地说胡话,出了好多好多的汗。巫医说你不打紧,只是得了风寒,可是,这不打紧的病,有时候却是要命的。我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