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的情书 下——指环
指环  发于:2015年05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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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赶到的时候,我父亲已经套上呼吸机,住在重症监护病房里。医生表示癌症晚期患者撑到现在,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再熬熬不过十来天,老人到了该走的时候,还是得让他安心地走。我上一次见父亲,他还把气势汹汹地冲我大呼小叫,扬言要把我赶回北京,叫我不要窝在南风这样的小地方,给他丢人现眼。没想到下一面就成了死别。这一切扭转得太快了,我不能接受,白天在病房陪故作爽朗的爸妈欢声笑语,晚上回来就抱着杨宽在家中狭窄的小床上哭。杨宽总是用身体接触来安慰我,很少说什么贴心的话,只不过我父亲从生前直到病逝,他成了家中最忙的那个。全程在一旁陪同和照应,和医生沟通父亲的身体状况和临终护理,为父亲增请护工,为母亲请了保姆,晚上回家还要照顾我。帮忙联系墓地下葬,最后还亲自主持,代为操办了父亲的葬礼。

我爸在生前,一直不爱理杨宽。母亲为了让他放宽心走,一直劝他,既然事情已经成了这样了,那就不妨把杨宽当半个上门女婿看待,爷爷的死,毕竟跟杨宽无关。但父亲内心深处,一直执拗地觉得,老头子是被杨宽给气走的,不然肯定还可以多留几年,为此一直对杨宽故意装作视而不见。但眼看着杨宽为他跑前跑后跑多了,我估计父亲可能也是有一点被感化。有一天,我们全家聚在他病床边,陪他回忆小时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还在的时候,父亲作为家中老大,带上全家六七口人,浩浩荡荡乘绿皮火车,跨越大半个中国,去哈尔滨看冰灯的趣事。那是他当年的一桩壮举,父亲回忆起来,脸上泛起微笑,精神似乎矍铄了点。然后忽然对我道,杨宽呢?周灼,你带回来的那个小子,怎么不见人,去把他叫进来。

由于不受欢迎,杨宽一向是守在病房外,等我出来,然后一起回家。这下陡然被叫进去,我内心觉得很对不起他。在病房门前,忐忑地对他说,“我爸待会要是做什么傻事,或者对你说什么过分的话,拜托请你不要介意。也不要跟他还嘴,老人家就是这个样子的,你不要放在心上,等晚上回到家,我再好好补偿你。”杨宽没有回话,极简短地吻了我一下,然后将我推开,拧开把手就向门内走去。我跟在他身后进去,父亲朝我干瞪眼,“你进来干嘛?”我无声地握着门把手,倔强地表示自己就是要进来,父亲拿我没办法,又瞪了我一眼,“那你退到门边上站着,再把门关上。”

家里四口人都在,母亲坐在靠床边的椅子上,我站在门口,病房内很安静。杨宽走过去,给父亲母亲各倒了一杯茶。母亲在床边为难地坐了一会儿,过不久,端起其中一只茶杯,请父亲喝水。父亲伸手拦住,叹了口气。然后示意杨宽退后几步,他从病床上,被母亲扶着坐起来,望着杨宽说,“我们老周家,虽然比不上你们老杨家,可也只有这一个儿子。自小也是爹生父母养,当命疼大的。你做下那种事,如今还要回来,我们做父母的,原本都不同意他和你在一起,可他就是要和你在一起,怎么劝都不听。”

“杨宽,既然你肯和他回南风市,还和他一起伺候我们两老,照这么个光景,那么我们也就当你是真心实意,想和他在一起。我作为周灼父亲,只想问你一句话,从今往后,你打算怎么对他?”

杨宽站在病房中央,略微低下头,没看我一眼。然后走到病床面前,笔直地跪下来,“我会照顾周灼一辈子。”“杨宽你做什么,”我看到他这样,赶忙跑上去站到他身边,又不能拉他起来,想了想,只好陪他一起跪下去。手晃了两下,去碰杨宽的手,杨宽拉住我,抬头对父亲说,“我和周灼已经决定缔结婚约,您放心,从今往后,您的责任就是我的责任,我会好好照顾周灼,携他一起孝敬您和母亲。只要有我在一天,决不让周灼无依无靠,从此以后,福祸相依,休戚与共,这一生都有我对他好。”

母亲见到我们这样,有些慌乱,走过来,小声地让我扶杨宽起身。可是杨宽始终不愿起来,我也就不好起来。父亲神情极为复杂,躺回床上,看了我们一眼,终究还是无奈地长叹了一声,“唉,我的儿子,从小就很聪明,读书一帆风顺,考上好大学,风宁街的老街坊们,谁提起他来不是羡慕。只是一遇上你,就傻了,我们拿他也没有办法。杨宽,你也别向我下跪,我知道你在外面有多大能耐,这跪我受不起。本来双方家庭悬殊,算起来,还是我们家周灼高攀了你。只不过你我都是男人,既然今天你在我面前表态,是铁了心,要和我的儿子结成一对,那就听我这个长辈劝你一句,男人要善待妻儿,更要说话算话。”

“周灼是一个……周灼是一个,心眼很实的普通孩子。我知道他是什么样,不指望你给他多大的福分,太大了他受不起。只希望,等我走后,你们这辈子,他待你怎么样,你也就对他怎么样……不要错待了他。”

我跪在地上,听父亲一件一件,交待他身后的安排,不由觉得内心很难过。父亲对杨宽渐渐语重心长起来,倒是对我一直很严厉,瞪眼道,“哭什么?你看你如今,越活越小,像什么话,是不是杨宽把你惯成这样的?好的不学,尽教你学坏。出去吧,让我跟你妈好好待会。”

不出三天,父亲就走了。那是一个普通的冬日傍晚,母亲守着父亲,陪他小声地说话。杨宽搂着我,我们靠在窗边,一起研究刚从家里带来给父亲装点病房的盆栽。父亲声音忽然高起来,像平常那样,冲我叫道,“周灼啊,你要好好的。对你妈妈要好。”我从杨宽怀里转过身去,笑着答应,“哎。”然后我看到母亲和父亲紧紧交握的手,父亲轻轻唤了一声母亲的小名,永久闭上眼,再也没醒过来。

入殡和葬礼全程都是由杨宽操办,那几天在我和母亲的记忆中,反而混沌成一片,模糊到不分明。持续几天的丧葬终于结束后,母亲回家来,和我和杨宽一起吃了顿饭。吃完饭母亲由保姆照料着回房休息,我到隔壁小浴室洗澡,回来发现杨宽早已经洗好上床了。这张小铁床还是当初从我上小学就置办下的,我很珍惜它,后来即使家境好了也不想换。杨宽身体太大,他躺上去,那张床就占满了。我再爬上去,就刚好卡在他怀里。拥抱着只能说是相互取暖。我摸到他身上肌肉都掉了一些,凑近一点,问他这几天累不累,问他在想什么。杨宽抱着我说,等在南风的事办完了,我们把妈妈接到北京去,和我们一起住,好不好。我说好啊,那我明天去问问母亲的意见,说不定她会同意。

杨宽太累了,没说几句就已经睡着。我弯着脖颈,半趴在他身前,一下一下数他身上的骨头。数着数着就想起小时候,我爸在,我妈在,我爷爷也在,那时爸妈和爷爷都特别喜欢杨宽,过年时总爱叫他来我家吃年夜饭。杨宽很别扭,叫一次不来,要我两手抓着吃食,跑到他家去,多哄几次才肯过来。第一次来时,坐在我家餐桌边,木着脸不作声,也不懂得叫人,我就把自己碗里的菜全拨到他碗里去,杨宽不喜欢吃那么多东西,在学校都是强逼着我吃光他盒里的剩饭,唯有那一晚不欺负我,会皱着眉头,认认真真吃完。守夜完毕,母亲再送我们一堆零食甜点小茶果,把我们放到卧室,让杨宽和我一起玩爷爷做的木工小玩具。那个除夕夜的温情,好像渐渐渗透到了我的潜意识里。那时候两小无猜,甚至还没有爱情发生。只是从此,我好像就认定了,杨宽就是我们家庭的一分子,我们会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好兄弟,无论读书上学工作,都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守在离彼此最近的地方,永远也不会走散。那时候,一切多美好。

第二天我比杨宽起得早,看着他的睡颜,下定了决心。不能再这样下去,杨宽格外宽容和强大的爱并不是我放弃自己的理由,不能被他越爱越软弱,要为了爱,更加努力勇敢地活下去。主动去找母亲,跟她讲我们打算接她一起到北京去住的计划。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却只想待在南风,说一辈子没有出去工作过,到老了不想再这样,想到街上开个素菜馆,让我帮她找一下店面。

“怎么,难道连你也觉得妈妈不行?”母亲怀疑地望着我。“当然没有,”我从惊讶中恢复过来,赶忙说,“没问题,你想有份事业我当然支持。”“怎么,”杨宽从卧室走出来,站到我身边问。我回过头笑着跟他讲,“妈妈不想跟我们回去。妈妈变洋气了,想开个素食餐厅。”

开餐馆的计划,极大地冲淡了家里惨淡的氛围,让家中彻底振作起来。整整两个月里,我在满南风市来回奔波,亲自去借贷款,跑场地,做装修,办执照,招聘厨师和服务员,与供货商签合约付定金,南风物价不高,但前后也花了八九十万,建成一个精致的两层小餐馆。母亲还嫌我太浪费,“装修得这么好干什么?客人是来吃饭的,又不是来旅游的。”“环境好点来吃饭的客人才会多嘛。再说咱们开个餐馆,又不是为了赚钱,主要还是为了你过得舒心。平时你想做生意也可以,不想开张的时候,就把店门一关,招待朋友在二楼喝喝茶,唱唱歌,打打麻将,看看院子里的花草,心情多好。我连茶水间和麻将桌都为你准备好了。”

关于小餐厅,身边的土豪一直都是想全额赞助,奈何母亲在杨宽面前仍旧有些拘谨,始终不同意。他便在北京和南风两头跑,每星期在这边停留三四天,开车载我到各处办事,帮着审核设计图纸,给装修提意见,四处搬东西和运货,干了不少体力活。渐渐母亲态度也缓和下来了,餐馆开张,母亲亲手做的第一顿饭,就是特意让我请杨宽过来吃的。当天还叫保姆小萍给我们拍了张照片。以红木为主的装修特别有传统风格,我特意采购的小红灯笼也被母亲挂上了,远远望去,三口人聚在一起,真是一顿特别和谐美好的家宴。

我和杨宽,从前只想着相爱,看到彼此就很开心,很少谈以后,更不会去想,如果真要一辈子在一起,要负担起哪些责任。这次父亲病逝,反倒让我们渐渐打开了这个话题。深夜躺在一块睡不着的时候,我们会去讨论,将来养老怎么办,退休怎么办,母亲现在不愿意和我们同住,什么时候才能把她接来,又或者等我们两个人都老了,再也没有工作负担了,要到哪里去生活。这些现实问题,我发现杨宽居然想得挺多的,而且从细节上就规划得很详尽,很周密,似乎从前就有准备过。反倒是我想得少,他眼里那种蠢蠢欲动求交往求结婚的气质都快溢出来了,而我连什么时候飞到国外和他注册,都还在犹豫。

我们约定,等事奉好母亲,过完年我去北京,到时候再展开下一步人生规划。到时候,我就真的再也不逃了,该交往交往,该结婚结婚,他想干什么,我就陪干什么。只是还没等到那一天,杨宽那边消息传来,说他远在欧洲孤儿院出资赞助抚养的小孩查尔斯,因为杨宽没有陪他过圣诞节,哭了一整晚,第二天就重病,至今还没出院,院方希望如果有可能的话,杨宽能够回去看小孩一眼。而且他们在欧洲的生意也出了点问题,欧盟正在对他们展开反倾销调查,调查的范围很广,声势也猛,也许有一场硬仗要打。杨宽只来得及匆匆跟我道了声别,便一连消失了大半月,我还挺怕他消失的,他身上背负的事情太多,每次走,我都觉得他再也回不来了。

这半月我没闲着,想到父亲走了,母亲坚持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为她心疼得不行,在打点菜馆间隙,顺便把家里也重新装修了下。母亲说家里的东西都是感情和回忆,不让大修,我便只是把家具的边边角角磨平,老人走路能安全点。更新了浴室设备,买了更舒服的床垫地毯和椅子,再换掉了所有的家电。一番弄下来,家里算不上新,但舒适度上升了一个档次,住着更加安心。我妈妈很少主动提到杨宽,但春节那天,仍然忍不住问起,你那个男朋友,给你打过电话没有。我说没有。母亲禁不住又问,你确定了,就是这么个人了,从此定下来,再也不会变了?我说,不会再变了,我看爷爷和奶奶,再看你和爸爸,都过得挺好的,我也想像你们一样,从一而终。母亲便不再多言,只是低声念叨,你那个男朋友啊,到底还算不算中国人,他还要不要过春节的。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嫌杨宽逢年过节,连个音信也没有,为杨宽说好话,“他挺忙的,人又在欧洲,也许是一忙起来,就忘了看咱们中国人的日历了吧。”

母亲年纪大了,熬不住夜,刚吃过晚饭,就已经上床休息。我一个人,将年夜饭罩上,打开电视听声响,趴在小饭桌上昏昏欲睡。到十一点,一觉醒来,四周的人家都开始燃放烟花爆竹,街上呼啸起冲天的烟火,杨宽还没来。我便知道今年团聚是没希望了。他出去这么久,也不给我来个电话,丝毫不告诉我他那些商业上的事,可是我一点也不怨他。这能怎么说呢,只能说杨宽确实将我保护得很好。他的一生是一场硝烟弥漫的战争,而我的一生,承他庇佑,到头来连一丝烟火气也不见,却原来只是一个肤浅的爱情故事。守在这个爱情故事里做主角,滋味其实并不美好,痛苦常常大于幸福,孤独也远远甚于快乐,我不过是凭着一腔别人眼中的痴和傻,才坚持了这么久,最终修得这样的结果,是甘是苦,冷暖自知。

一转眼,已经过去二十来年了。自从和杨宽结识以来,我仿佛是从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孩,陡然间膨胀到了这么大。要是有人问我,抛去时间和生命的成本不算,和杨宽这样不依不饶地纠缠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会对他说,没有任何意义。我何尝不知道一个人流落人世,宁愿孤单,也要和世上一切不完满的东西抗争,究竟有多苦,可是我就是没法将就,也许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命格就是如此,只要有一个声音对我说,“不”,我就会顺着那个声音一直走下去,像火车驶向荒芜的铁轨,不论沿途放弃多少东西。

时钟将要指向十二点,依旧音信全无,我拿起手机,算了算时差,打算提醒地球另一边正在工作的杨宽注意身体,再忙也要记得休息和吃饭,才按下第一个键,就听到窗外响起汽车刹车的声音,我扑到门边,几乎是同时,敲门声响起,我拉开门,看到杨宽身披大衣,肩上落着雪花,怀里还抱着个极幼小的小孩,孩子长得很可爱,也许不过两三岁,从侧脸望去,几乎不像真人,正趴他肩头,安静地熟睡。

“新年快乐,”他拂掉幼儿背上落雪,抬起头来,向我说道。

我忽然觉得,自己从此以后,都有勇气走下去。无论这世上发生什么,山崩地裂,也有勇气走下去。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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