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说什么呢？先吃饭吧。”唐肖他妈来催，又问宁愿累不累，要不要躺床上歇着，一会儿让唐肖把粥给端进去。

唐医生一听这小子非但睡他床，还要把吃的往他床上端，简直没炸开。

宁愿瞅了他一眼，看出来他的脸色不好，就算心里一百个乐意躺在床上被人伺候也没说出来：“都躺大半天了，还是起来走走吧。”

唐肖他妈给宁愿盛粥，粥里精心地打了蛋花，酱菜是超市特意新买的，唐肖家里没有。唐肖看看自己那空碗也没计较，自给自足地盛了碗，然后低头吃饭。

唐肖他妈打开电视，问他们看什么。

“动物世界。”唐肖想都没想。

“体育新闻。”宁愿这话冲口而出。

冯阿姨看看宁愿，看看儿子，按了下遥控器，转了个台，正播体育新闻。

唐肖轻轻咳了一声，还是克制住情绪，继续扒自己的饭。

过了一会儿，唐肖正打算再夹一筷子菜，只见他妈先一步，把剩下那点香椿炒蛋全拨到宁愿那小碗里了。

这小子非但不客气，还很地道地说阿姨您这厨艺真绝了。我这都多少年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香椿炒蛋了，我妈当年要是跟您学了这手艺，我得多受用。

这话他妈爱听。唐肖在心里冷笑一声，宁愿这溜须拍马的功力，才真是一等一的高手。

吃过了晚饭，唐肖收拾碗筷，他妈跟宁愿就在客厅聊天。唐老师倒没问别的，只是问他现在住哪儿，工作顺不顺利。宁愿说什么都挺好，一听就是报喜不报忧。这小子在这点上倒是乖顺懂事，知道不给人添乱。

唐肖把碗筷放进了消毒柜，自己洗干净手，走到宁愿跟前，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一开始这小子下意识地往后退，唐医生执拗地摁上去，估计道：“没什么事儿了。”

唐肖他妈似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还得巩固，今晚还住这，好透了再走。”

“……”宁愿又悄悄看了一眼唐肖的脸色，果然已经变了天。

“阿姨，真没事，我今晚必须得回去了，明天一早上班，我从这儿去公司太远，恐怕会迟到。”

“这还不简单，让唐肖开车送你。”

“我车坏了。” 唐医生如实说。

“真得回去了，我住外边也不习惯，认枕头。”既然宁愿自己都这么说了，唐肖他妈也不好在坚持。

再喝了两口茶，唐肖便穿衣服送他们走。临走他妈还摆他一道，说是给他带的家乡特产，结果一大半全给宁愿带回去了。

打的先到的唐肖爸妈家，宁愿乐呵呵地跟阿姨告别，说下回等叔叔回来一定正儿八经地登门拜访。唐肖他妈乐不可支，招呼儿子下回回家吃饭记得捎上宁愿。这话唐肖听得别扭，似乎似曾相识，又有哪儿不对劲。

车子拐出小区没多久，宁愿跟他说，前边地铁口放他下来就行。

唐肖沉默了片刻，让人琢磨不透，然后问他：“你现在住哪儿？”

“远着呢，得过江，但是坐地铁能到上班的地方，也就十来站吧……”

“具体地址？”宁愿还没说完，唐肖便打断他。

“我坐地铁回去就行了 。”

唐肖盯着他看，那眼神在黑暗里显得特别令人毛骨悚然：“送你到家门口，谁知道你下了车会不会去找哪个男人鬼混。”

“……”宁愿目瞪口呆、哑口无言，这话毒得都能把自己呛死。

司机也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流露出的那种半信半疑又鄙夷的态度让人心寒。

宁愿蔫了，老老实实把自己的住址给上报了，只字不差。

二十多分钟以后，车子总算开进了小区，宁愿像是屁股被点着了一般，车一停就赶紧跳了下来。唐肖去后备箱替他把东西给提出来，跟着他送进了楼道。这是个有点年头的老社区了，尽管外墙重新翻新过，但楼里疏于检修的灯还是让唐肖觉得不舒服。

“几楼？”唐肖问他。

“二楼。”宁愿先是撒了个谎，“我自己……”

可背后那声不知有意无意的咳嗽声还是让他引以为戒：“六楼。”

送佛送到西。唐肖这么想着，也好给他妈一个交代，免得将来哪一天这小子又在他妈跟前透出这事儿显得自己很没风度。于是唐肖把东西跟人一块儿送到了六楼家门口。

宁愿开了门，唐肖没进去，只是透过昏黄的灯光隐约看到了客厅和卧室的样子。说是家徒四壁恐怕是夸张了点，但也没有太多装修，老式的家具也和复古没有半点关系，混杂着一股沉闷发酵的空气的味道，只让唐肖联想到腐朽颓败。

“你就住这儿？一个人？”

“没，我来的急，没找着落脚的地方，正好有同事的室友搬走了，我就先在这儿过渡一下。”宁愿见唐肖看了看屋子里略显不满的神情，又补充了一句，“我现在有空也在找房子，不能太远，又不能太贵，没这么容易。”

唐肖点点头，想说什么，又没找着词儿，也就任务完成转身回家了。

宁愿正要关门，唐肖站在楼梯上又说了句：“行吧，我有朋友有间空房，回头我替你问问。”

宁愿露出略有些意外的表情，然后咧嘴笑了：“那我得先谢谢你了。”

“也别抱太大希望。”

这以后，唐肖的生活重新回归原样，似乎一切都回归原样，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此。每天医院家里两点一线，忙碌安分。偶尔晚上也会和同事聚餐，或者跟张继一起上健身房，只是这家伙最近偷懒得厉害。难得周五晚上约好了不见不散，这小子还迟到，来了也就当个观众。

唐肖在跑步机上专心致志地练，这家伙在边上观摩，跟他说下班前还抓了个小偷，追了两个十字路口。唐肖没说话，冲他冷笑一声，到这一轮跑完了，才下来喝了口水：“你就是欠教训，等哪天执行任务被歹徒劫了枪了你就知道厉害了。”

张继倒抽一口冷气，直骂他太毒：“我又不是不练，这天太热了，游泳还差不多。”

“行啊，你去啊。”

“可你不去，多浪费啊，练这么好身材也不脱了看看。”

唐肖冷笑一声，都不正眼瞧他：“总有一天扫黄把你自己给抓进去。”

张继说不过他，只能用行动证明，真的换了泳裤去游泳了。说好了晚上去他家吃饭，唐肖便坐在池子边上等他。那小子热身完，下了水头几分钟还得找找感觉，过了一会儿总算是把状态给摸索出来了，游了个来回，还算像样。

一会儿，突然从水里冒出来，趴在他跟前：“对了，你那邻居后来怎么样呢？”

“没怎么，没联系了。”

张继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笑了：“你说他会不会不是头一回了？”

唐肖不明白他说什么。

“像他这样还挺招人的，搞客户关系，不就是那回事么？指不定这一次是没谈好价码，所以崩了。”

唐肖二话没说，抬起脚直接踹他下水，又快又准。

张继狼狈地在水里扑腾了一下重新浮上来，水鬼似的：“就你这脾气，姓冯的没跟你看对眼是他走运。”

唐肖刚扬起嘴角想笑，忽然脸色变了。张继在这方面向来迟钝，继续顾自地贫：“早上咖啡馆等你，下午送咖啡，晚上请你吃饭看电影，你到底准备考验对方多久？我劝你适可而止，见好就收，收复江山的收。”

“这么巧。”张继听见第三个人的声音，蓦地抬头看了一眼。

白天不能随便说人，来人是冯煜。

所幸对方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张继立马往水里一扎，游走了。

四.

唐肖也没料到在这儿也能碰见他，只能客套地打招呼，告诉他在这等朋友。

“是么？我刚搬到这附近，听说这家健身会所还不错，就来看看。”冯煜这一天跟平时衬衫西裤的打扮很不同，深色系的宽松运动服，显得很惬意。冯煜注意到他在看他，便顺其自然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唐肖以为是问这家会所如何，平淡无奇地道：“在这附近算是还行吧。”

冯煜笑了笑：“你的要求一定不低。”脱了外套俨然一副要下去游泳的准备。

唐肖仍然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地，冯煜外套里没穿别的，上身赤裸的在他面前，要是张继见着了恐怕又得跟他说那些荤段子。然而抛开任何感情成分，客观地来说，唐肖觉得他有炫耀的资本，假使他愿意的话。

“一起下去游会儿？”冯煜建议道。

唐肖摇头拒绝，除此以外并无解释。

冯煜没有勉强，独自去更衣室换泳裤。这俩人说话的功夫，张继已经游了一个来回，累了，就靠在池子边，朝着对岸的唐肖指手画脚。

唐肖看见他了，这小子胆大妄为冲他比了根中指，自然不是骂人的意思。没法跟这种粗人一般见识，唐肖做了个他先走人的手势，刚回头，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张继看见他身后那两个赤着脚丫子到处跑的熊孩子了，可隔着这么远，就算他扯着嗓子喊大事不妙也来不及。结果那小胖墩往唐医生下盘一击猛撞，站在岸边的唐肖就成了今天泳池里最幸运的人。

张继不担心唐肖会溺水，这家伙技术好着，可关键是弄得这一身脏水，唐医生恐怕是要用消毒水冲他个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难保不成干尸。这么想着，起一身鸡皮疙瘩，赶紧往回游去捞人。

结果还没到那儿了，猎物已经被人给抢先一步拐跑了。冯煜出来的时候刚好看见这一幕，也没多想就跳下去救人。唐肖是半游半被拽上来的。俩熊孩子已经被他们爸给逮住打屁股了。唐肖什么都没说，阴沉着脸往外走。冯煜追上去，把自己的披巾盖在了他身上：“我家就在对面，要不要上去换件衣服？”

结果，张继在公寓门口等了约莫一小时，才看到冯煜下来，半开玩笑地把自己刚抽一半的烟送上去：“来一口，事后烟？”

唐肖已经换了简单的白T恤和长裤，阴冷地道：“我不抽二手烟。”

张继笑了：“上去这么久都够滚一次床单的了。”

唐肖也不客气，丝毫不给他占上风的机会：“你真觉得够了？”

“……”

张警官败下阵来，乖乖闭嘴跟着唐医生回家。半路上路过便利店买水，张继才想起来什么：“姓冯的看来还了解过您的洁癖，接受度还真挺高的。”

唐肖进去买水，张继在门口等着。他找了一圈，找到自己要的，到前面去结账。这个便利店开在商圈附近，晚上七点半来往的人依然很多。唐肖随意地扫了一眼门口的商品广告，然后竟然看见了宁愿。他坐在角落里，背对着他，吃一碗泡面。

唐肖不觉得这时候打招呼是一件好事，匆匆地离开。张继见他行色匆匆，追上去问：“干嘛像见了鬼似的。”

“没事儿。”唐肖回头又看了一眼，确认那小子正全神贯注地吃他的红烧牛肉面，“对了，你江北那间房子租出去了么？”

“没，中介帮我找了几个租客，周末才看房。”

“回头钥匙给我，我带人上去看看。”

那天晚上唐肖做的意大利肉酱面，张继吃得狼吞虎咽，跟一个礼拜没开荤一般。他还是那句话，人生最遗憾的事莫过于他们俩只能是朋友，不然的话，他往后每日三餐都不愁了。

这话，唐肖确实听多了，然而一个人生活，尤其是一个对生活品质还有追求的人来说，许多事总得学会去做。

那天晚上唐肖竟然没能睡着，在床上辗转反侧重新起来，靠在床头看了会儿书，再躺下却依然不见起色。因为晚上在泳池那个意外？还是冯煜的殷勤？唐肖细细想来，却并不在意，倒是一闭上眼，就能回想起后来见到宁愿吃泡面的那一幕。翻了个身不知怎么的睡过去，睡了多久，又是怎么醒的。

唐肖起来看了眼手机，凌晨两点，有一条午夜前发来的短信。

唐肖，看见我了怎么不打招呼？你那白T恤太难看了。

唐肖愣了一下，坐起来，是宁愿的号码。他没存，只是后来有一次，他打来问过什么时候上他妈家吃饭，还有那么点印象。

他忽然就笑了，一个人坐在黑夜里，笑得不知所谓。

张继告诉唐肖房子租出去是周五晚上的事情，唐肖刚从爸妈家里出来。老唐自从上回他妈回来告诉他宁愿上这儿来实习之后就特上心，这不儿子回家吃顿饭，牢骚了半天都是老宁家的事。上了年纪容易怀念过去，唐肖能理解，可经过了岁月的洗礼，二老对这小兔崽子的印象倒是只剩下正面的那些了。

老唐最感慨的还数调职的事儿。当年单位要在偏远山区筹建新基地，技术人员少，年轻有为老唐和宁愿他爸是在候选名单上的两个。老唐这正在心里斗争呢，宁愿他爸主动申请调职，主要也是出于离小俩口父母家近一些，但老唐心里一直还是挺感激老宁的。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老宁始终没有调回总部，听说前两年在工地上积劳成疾突然晕了过去，送医院查出了脑瘤，幸好最后救了回来。

老唐说到这又给自己倒了杯白酒，被唐医生给制止了：“爸，少喝点，别让我再医院里看见你。”

“要是当年去的是你爸，没准情况更糟。”唐肖他妈也忍不住插话，“所以说啊，宁愿这次毕业回来工作，你得多帮他。”

唐肖从家里出来，就听张继说了这事，房子租给了他婶婶老家来的一对小夫妻，彻底把他的计划给搅合了，刚才饭桌上他还让他妈放心，他给宁愿找了个像样的地方落脚，绝对不会怠慢。张继问他到底谁的事儿这么上心。唐肖潦草地把事儿给说了，张警官乐了：“行啊，你让姓宁的小子住过来，他一间，我一间，就这么说定了。”

“我再警告你一句，张继，你要想打他的歪主意，我就跟你们领导举报你。”

“何必呢，唐医生，你都说了跟他不过是小时候的邻居，这是个自由恋爱的年代，你管这么多干嘛？”

“……”唐肖直觉张继这话说得一点不错，可就是不舒服。

张继又故意激他：“你真要给他安排还不简单，找冯大公子帮个忙就行，要不要帮你查查他名下不动产有多少？”

唐医生当即挂了这损友的电话。

唐肖既然在他妈那边夸下了海口，这事儿还是要办。尽管他没找着足够的理由为什么自己得这么多管闲事，但相比之下对唐肖来说，言而无信才是更无法忍受的错误。他联系了一家靠谱的中介，找了几个还不错的房源，打算约这小子出来看看，结果倒是宁愿先联系了他。

“晚上请你吃饭吧。”

“去哪儿？”唐肖姑且听之。

“我现在在超市采购，一会儿上你家下厨。”

“……”唐肖对这提议倒是稀奇，“你这倒挺有诚意的。”

“量力而为嘛。再说你也不喜欢在外面吃。”

这话的确是说到唐医生的心坎里了，看在宁愿同学勤俭持家的份上，“你在哪儿？我开车去接你。”

“我认得路。”

“你还跟我犟？我这是去取车，顺道来接你。”

“行吧，就在东区这的城超。”

唐肖到那的时候，宁愿已经差不多买完要去结账。他往购物车里一看，乱七八糟的一堆半成品和调料，在唐肖眼里不亚于满眼的防腐剂和化学添加剂，当即掉头杀回货架把东西重新挑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