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结果就是,四皇子这边明明觉得该甩对方一大截,却总是在料不到的地方被压制,被反超。
原本带着立场观赛的一些人,看着看着,就忘了最初的立场,拍手跺脚、鼓噪叫好,浑然不觉弄错了敌我方向。说到底,京城地界,很长时间没有出现这般引人入胜的击鞠赛事了。
双方越战越勇,比分交替上升。被宋微与薛璄两个不要脸又不要命的炫技派带动,端王队伍中一个个不由自主拿出压箱底的功夫,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只看谁手段最高。如此一来,视觉效果更好,观众呼喊声也更高,但实际上却潜在地影响了团队配合效果,可惜当局者迷,无人察觉。
场外有眼神毒辣的球迷看出来了,也没有谁会傻乎乎跑到四皇子面前点破。
每隔一刻钟,便有专门的计时员击鼓报时。当比赛只剩下最后一刻钟,双方仍然未能摆脱胶着状态,而比分也始终死死咬住。
这时球在薛璄手上,理所当然传给宋微。为防对方拦截,传得有点儿飘忽。高空抢球,正是宋微所擅长。当即策马跃纵,腰身离鞍,左手执缰绳,右手握球杖,眼看就要将这一球纳入囊中。
个把时辰打下来,满场都知道,只要球沾上六皇子的球杖,基本等着入洞得分便是了。
对方明显焦躁起来,拼尽全力阻挡。这时候就看出得哒的本事,愣是从夹缝中寻得空隙,在不与对方冲撞的前提下,载着主人奔向目标。
短时赛,没有替补一说,若出意外,下去就下去了,少一个是一个。因为这个缘故,选手反而更加小心。马蹄无眼,给对方使绊子,往往择不开自己,伤敌一万自伤八千,十分没必要。
然而比赛到了最后一刻,端王队伍方面,似乎不光人急躁,连马也狂暴起来。距离宋微最近的那匹马,猛地横过身体,脑袋笔直撞上宋微左腿。得哒正攒足了劲儿要跳得高高地,前蹄已然腾空,仅后蹄着地,挨了这一下,顿时身姿不稳,一个趔趄朝侧面倾斜。宋微左腿本已吃痛,马儿又突然受惊,彻底失去平衡,眼看就要从马背上翻滚下来。
人群中一阵抽气惊呼。
独孤铣霍然站起,顿了顿,立在原地没有动。这个时候冲下场去,强行中止比赛,绝非宋微所乐见。更何况,这点伎俩,应该还难不住他。
果然,宋微就着翻滚之势,左手牢牢抱住马脖子,右脚卡在马镫里,而左腿则勾住马鞍,整个人侧挂在得哒身上,继续策马奔驰。应变之及时,骑术之高超,惊险无比,精彩绝伦,为现场观众献上了本场比赛巅峰一幕。
掌声如雷。
当宋微就着侧挂的姿势,于千钧一发之际,抄手将马上就要落地的鞠球救起,喝彩叫好声如春雷震响天地。
独孤铣放下心来,缓缓落座,侧头瞟了身边端王一眼。
观众席主位坐的几位皇子,还有爱好击鞠的两个郡王。剩下一个地位最高的,就是宪侯。太子居中,左面依次是安王、端王、宪侯,右面则是容王与两位郡王。
宋霏被赛场变幻惊到,根本没来得及多想。宪侯眼风扫过自己,好似过了趟凉水,打心底一个激灵。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对方什么意思,不禁勃然大怒。正要发作,独孤铣却已经把头转回去了,面上一派安定从容,刚才那个冷厉眼神,仿佛不曾存在过。
四皇子生把满腔怒气咽回肚里,憋了一会儿,拎清轻重,想开口解释几句,场上意外绝非自己蓄谋安排,又觉得未免有示弱之嫌,更没准人家理解成欲盖弥彰。一时气闷,盯住那撞人的手下,暗暗咬牙。
比赛还在继续。
端王府诸人于短暂的愣怔之后,回过神来。球落到宋微手上,都以为他即刻就要击球入洞,迅速集结阻拦。
宋微这时已重新坐回马背上,勾起嘴角,似乎笑了笑。在右手的操控下,七彩鞠球稳稳停在球杖弯月形的前端。
他就这么看着对方结成人墙阵势,挡在自己与球洞之间。忽地扭转马头,冲着另一个方向。端王一方有反应快的,立即发现薛璄正在接应范围内,慌忙叫嚷着催促队友,阻止宋微将球传给薛三郎。
宋微眯了眯眼,抖动手臂,将鞠球轻轻抛起。他的动作实在太过温柔,仅仅将球扔出三尺高,就又落回自己面前。
所有人的视线都紧随着他手臂转动。他刚开始动作,不论对手还是队友,便无不绷紧了神经,全神贯注等着接招。谁也没想到竟是虚晃一招,叫大家都候了个空。
就在人们狐疑松懈一息之间,宋微舒展手臂,抡起球杖,将鞠球狠狠击打出去。无数双眼睛被那圆溜溜的七彩木球带动,众人这才发现,鞠球飞奔而去的方向,不是球洞,不是薛三郎,不是任何一个场上队员,赫然正是观众席主位。更确切地说,是主位席上坐着的四皇子端王殿下。
宋微这一球运足十成力气,全力施为,那小小鞠球真个如利箭离弦流星赶月,直奔四皇子面门而来。
这一下太过出乎意料,别说其他观众没想到,宋霏本人也没想到。就连他身后侍卫,应对也比太子身边人来得慢。奈何太子身边高手只顾着太子,可顾不上四皇子。
当宋霏意识到,宋微这一球专为砸自己脸的时候,那球离他的脸仅剩咫尺之遥。
情急之下,便想往边上躲。左边坐的病痨鬼安王,碰不得。碰倒了比自己挨砸更麻烦。右边坐的宪侯独孤铣,片刻前那个冷厉眼神从脑中闪过,身子一僵,止住去势。这厮定要落井下石,哪敢拿他当盾牌。仓促间只得后仰,不料惊慌之下使力不当,顿时连人带椅子向后仰面翻倒。原本椅背后站着个贴身仆从,那仆从甚是忠心,发觉不对,便打算扑到端王殿下面前,用身体挡住攻击。万没料到他这一挪,后边没了支撑,“啪”一声椅背着地,把四皇子摔了个四脚朝天。更要命的是,倒下时踢翻了面前放茶水的几案,茶汤淋漓,全洒在紫绫衣袍上,位置甚是尴尬。
场内观众非富即贵,谁不认识风流倜傥潇洒俊逸的四皇子?当即有那憋不住的,情不自禁,“哈哈”笑出了声。此等情形,有人开了头,如何还煞得住?那一声笑,便如波心投石,涟漪阵阵,须臾发展成风吹海浪,波涛汹涌。满场看客,斯文的掩口背身,粗鲁的捧腹顿足,就连温文如太子殿下,也扭头掩面,不忍直视。
端王殿下形容之狼狈,平生仅有。只此一遭,一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第一一五章:甜头苦肉皆为计,前倨后恭因务实
仆从们七手八脚将四皇子扶起,收拾整理一番。好在茶水都不烫,天气也暖和,巾帕擦拭干净,并无大碍。
宋微那一球来得吓人,实际谁也没砸着。独孤铣赶在端王府侍卫前头,伸手将球捞入掌中。当太子问比赛是否继续,宪侯便托着鞠球呈到太子殿下面前。
端王这才想起,宪侯任宿卫军统帅,不管谁被球砸到,都是他失职。真是躲到独孤铣身后,甚至抓他当盾牌,宪侯恐怕还非得替自己接下不可。无奈先前太过惊慌失措,被那一眼瞪出心理阴影,硬是吓昏了头,坐失良机。
太子先是关切地问候端王两句,然后道:“四弟无事便好。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赛场难免意外。”
太子比底下几个兄弟年长一截,兄长派头摆了很多年,十分自然顺畅。自从三皇子隶王死后,其他几位皇子再跟太子打交道,无形中比过去更加小心。端王这一跤摔得七荤八素,面红耳赤,满腔羞恼,正不知如何发泄。被太子殷勤问候,强压着情绪应付。待听见后边这一句,心头熊熊怒火登时熄了大半。
太子这意思,摆明了各打五十大板。马有失蹄,谁叫你先不守规矩使绊子?人有失手,难怪对方冲着你来这一下。
端王张了张口,一时竟无法自辩,只得颓然放弃。他心里也知道,若非宋微骑术过人,那一下撞击,势必掉落马下,至少断条胳膊腿之类。而砸向自己这一球,此处侍卫林立,不乏高手,一枚小小鞠球,又能掀起多大风浪?最糟糕,也不过是叫自己颜面扫地。而四皇子的颜面,在太子眼里,显然没那么要紧。
宪侯捧着鞠球,向四皇子道歉:“独孤铣救援不及,叫殿下受惊了,请殿下恕罪。”
端王尚未答话,太子已然自宪侯掌中捏起那枚鞠球,悠然道:“剩下不到一刻钟,难得一场精彩赛事,自该善始善终。四弟以为何如?”
宋霏木然点头:“但凭太子殿下吩咐。”
按说马匹失控撞人,该判罚下场。但宋微故意将球击出场外,同样属于严重犯规。双方就此扯平。太子将鞠球扔回场内,宣布比赛继续。
三声鼓响,重新开始计时。
这一回与先前大不相同。六皇子一方气势如虹,而四皇子一方明显士气低落。搞出马失控撞人这般意外,不但狠狠得罪了对手,更害得自家主子大大丢脸,最后结果不论输赢,注定没有好果子吃。罪魁祸首心虚忧虑,余者害怕牵连,难免怨怼。如此一来,此消彼长,休王队伍越打越勇猛,越打越顺利,而端王队伍越打越拘束,越打越忙乱,片刻工夫连丢三球,可说兵败如山倒,毫无悬念走向失败。
高朝过于出乎意料,惊艳动人,结局反而显得平淡了。当宣布结束的鼓声响起,众人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反是场外观众,听说六皇子胜出,掌声欢呼声雷动,比起场内热烈得多。
尽管如此,所有现场观赛者,除去个别心不在焉的,都不得不承认,这一仗淋漓酣畅,确实不虚此行。
太子亲王在场,其余人等皆候在原地,不敢先行离开。
比赛一结束,那撞人的骑手便滚下马背,到宋微面前磕头谢罪。宋微摆摆手:“你是四皇兄的人,找你家主子领罪去,别来找我。”
说罢,再不搭理,骑着马慢慢往观众席主位走去。昂首挺胸,左右睥睨,满脸骄傲自豪的笑容。一边走,一边不时跟场边鼓掌的人挥手致意。用后世的形容词来讲,那叫一个酷帅狂霸拽,完全彻底地满足了观众们对于球场英雄的心理期待。
他就这样像只得胜的公鸡般,趾高气扬走到赛场边,翻身下马。不料落地时左腿忽然吃痛,步伐不稳,慌忙拿球杖当拐棍,想要撑住身体,然而终究未能如愿,“扑通!”一屁股跌坐在地。
“哈哈……”
如此笑得张狂的,是端王安王二位及其忠心属下。
周围不少人也跟着嬉笑起来。但随即想到六皇子如此这般,必是碰撞时腿上受了伤。笑得并无恶意,且很快收声。宋霏兀自抱着肚子“嘎嘎”乐,猛地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声音,讪讪止住。
独孤铣一步越过廊前栏杆,旁人还没看清他身影,已经到了六皇子身前。
宋微察觉他要伸手抱自己,一巴掌推开,低喝一声:“扶我起来!”
独孤铣瞅他一眼,宋微低头笑笑,悄声道:“听我的。”这一缕坏笑再没有别人能看见。
独孤铣于是搀着他起身,任由他架在自己胳膊上,一瘸一拐慢慢走到端王跟前,鞠躬道歉:“四皇兄,实在对不住,适才我被吓昏了头,根本不知道球往哪儿飞,幸亏皇兄好身手,不曾有什么闪失……”
端王气结。
这时那撞人的骑手醒过神来,慌忙冲到四皇子面前,跪下“咚咚”磕头,口中连声请罪。
宋微看四皇子没空理自己,大摇大摆在他旁边宪侯的位子上坐下。独孤铣蹲身给他解开绑腿,撩起左腿裤管,果然从小腿到膝盖青了一大片。手掌轻轻摁了摁,宋微立刻呲哇叫唤,嗷嗷呼痛,把边上人全吓一跳。
大男人受点伤就掉眼泪,未免招人轻视。奈何宋微赛场上的狠劲给人留下印象太深,再加上长得好的人总是容易获得同情分,观众一方面觉得他大概天生怕痛,另一方面,自然认为是伤势太重。
击鞠赛难免损伤,通常双方都会带有伤药,且有通医理者在场。独孤铣在宋微的惨叫声中上下摁了个遍,道:“先上点药,不要再使力,回去让李易仔细瞧瞧。”手一伸,秦显马上将药递了过来。
宋微不愿李易蓝靛两个耳报神来看比赛,把全程细节都传到皇帝那里,以形象太差不够拉风为由,拒绝了此二人跟随的请求。
端王挨着宋微坐着,被他鬼哭狼嚎叫得心慌气短,真以为是腿断了。偷瞟一眼,外皮青紫,也看不出里边伤势如何。他这时才想明白,倘使老六没点本事,运气再差些,中间那一撞,被马蹄子踢破脑袋都有可能。一念至此,后脊柱冰凉。看不惯野猢狲是一回事,真是和自己赛击鞠弄出个三长两短,父皇那里,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狠狠瞪住跪在面前的骑手,回头吩咐侍卫:“押回去关起来,待我明日得空,亲自打断他的腿!”勉强换一副笑脸,对宋微道,“六弟放心,皇兄定不能叫你白受这委屈。我那里还有些南边来的上等好药,回头叫人送到六弟府上去。”
宋微见他居然挺上道,当即展颜一笑:“我看他也不是故意的,皇兄不要罚得太狠了。”
他前一刻还疼得又哭又嚎,涕泪交加,这会儿破涕为笑,眼眶还是红的,腮边挂着泪珠,眉眼一弯嘴角一扬,真个似大海止息风暴,阳光冲破乌云。饶是端王对他向无好感,也不禁瞧得一愣。再过去安王宋霂,一直偷偷留意这边动静,陡然瞥见这个笑脸,心神一晃,许久未能平息。
宋微不管这两人心思如何,满脸诚恳道:“大概求胜心切,一时忘了分寸,换谁下场,真打到那份上,都可能会这样……”
端王这时已经不发愣了,听见这几句,回过味来:老六这意思,不就是一口咬定自己的人是故意的么?
反驳不能,瞪眼瞅着对方。又听宋微道:“皇兄千万勿要自责……”
端王在心中咆哮: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自责?你才自责,你全家都自责!
后面这句乱入,是宋微脑补的。
他一条腿搭在几案上,由着独孤铣轻柔抹药,侧头跟四皇子聊天:“也怪我自己学艺不精,若是动作再利落些,就不至于惊扰了皇兄府上良驹。说起来,四皇兄,你家的马可真够猛的,冲着我这儿笔直地就来了。要不是小弟我好歹还有两把刷子,嘿嘿,这会儿可没法坐这跟皇兄你说话了……”
端王气得只想拍案而起:你不就是想炫耀么?不就是想炫耀么?你他娘就不能好好说话!
宋微浑似看不见他表情,忽然横着身子越过他,与中间的太子说话:“太子殿下,我这个样子,午后的宫宴恐怕是参加不了了。”
端王心一沉。老六要借题发挥,到父皇面前去告状。
太子望着宋微,温言道:“六弟是要大哥帮忙,跟父皇告个假?”
宋微点头:“有劳太子殿下。要是一会儿父皇问起,就说我自己不小心,扭到脚了。之后我也会自己跟他老人家讲。”
不去看端王吃惊的模样,悠悠道:“咱们做儿子的,怎么忍心叫父皇为些须琐事操心?况且比赛么,哪能一点风险都没有。马它毕竟是畜生,谁能保证它跟人一般懂规矩?既然准备下场,自该有跟畜生周旋的打算。四皇兄,你说是不是?”
“噗!”另一边二皇子没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
四皇子看着宋微得意洋洋的脸,心想:自己当初一定是脑子进了水,才会想要跟这野猢狲赛击鞠……
太子及各位亲王郡王依次退场。侍卫把凌云牵过来,独孤铣搂住宋微的腰,直接带着他上了马背。众人在岔口告别,宪侯送六皇子回休王府,检查伤势。其他人直接进宫。唯独四皇子,要先回府换衣裳。
端王跟太子和老五打完招呼,到后边向马车里的老二告别。
安王撩开车窗帘子,低声劝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老四,算了,你弄不过他。跟这种小混混斗,没的失了身份。为这个开罪宪侯,惹父皇生气,不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