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琛巴不得他赶紧从自己眼前消失,道:“东院一直空着,便请殿下移步过去,稍作歇息罢。”
宋微礼数周到地告辞,跟着仆从走到住了三个多月的侯府东院。院中各处陈设都没变,便似回了自己家一般。宋微大摇大摆走进正房,往床上一倒。就连李易当初也同样在此住了三个月,熟门熟路张罗茶水点心。
不大工夫,听见房门外一阵“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正是短腿小跑的动静。宋微立刻坐起身。门“砰”地一声被撞开,独孤莅一头扎了进来。望见床上坐着的人,猛然刹住脚步,小胸脯一起一伏,不光因为跑的,更是心情激动的。
“宋、宋哥哥!”
“小莅。”宋微笑眯眯冲他招手。
独孤莅却不抬腿:“你、你没有死?”着急之下,说得结结巴巴
宋微奇道:“我没有死——你以为我死了?”
独孤莅捏着拳头瞪他:“你没有死,为什么不回来?你说快去快回,结果根本就没打算回来,是不是?”
原来小孩是这样想的。宋微心道,快去快回什么的,这话我可没说过,只怕是你亲爱的姐姐说的。此时此刻,再较真就太伤感情了。走到小孩面前,蹲下身,摸摸他脑袋,柔声问:“被你爹打屁股了吧?疼不疼?”
独孤莅马上想起因为宋哥哥所受的全部惊吓与委屈来。过了这个年,吃的就是十岁的饭了,自觉长大不少,男子汉大丈夫,再不能像小时候那般哭鼻子抹眼泪。只是拼命忍也没忍住,泪珠啪嗒啪嗒往下落,抽抽噎噎道:“你,呃,你骗我……你干什么,呃,要骗我?”
宋微不由得想笑。知道这时候千万笑不得,偏过头咳嗽两声,以作掩饰。扶着小孩肩膀道歉:“小莅,对不住了。”
独孤莅抽噎一阵,问:“那、那你还走么?”
宋微摇头:“嗯,暂时不走了。”
独孤莅眨巴着眼睛看他:“那……你还在我们家住么?”
宋微笑了:“我现在在京城也有宅子了,咱们可以时常串个门。”
“哦。”独孤莅把他又看了几眼,问,“宋哥哥,爹爹昨晚上说,你是六皇子殿下。”小孩身为侯府嫡长子,耳濡目染,对皇子殿下还是很有概念的。将信将疑望着宋微:“是真的么?你真的是六皇子殿下?”
“是真的。”宋微想想,补充道,“我不喜欢当皇子,所以要偷偷跑出去。怕你不小心泄露消息,才骗了你,并不是宋哥哥不相信你。等你长大些,自然就懂了。”
谁知独孤莅一本正经道:“我懂的。我也不喜欢当宪侯嫡长子,常常想偷偷跑出去。可是我舍不得姐姐,我要是跑了,她一定会哭。而且爹爹肯定会把我抓回来,”说着,心有余悸地捂住臀部,“还会把我屁股揍开花……”
宋微翻个白眼,差点仰天长叹。枉费自己活了几辈子,还没人家一个小屁孩想得明白。
不料独孤莅重又问一遍:“宋哥哥,你真的是六皇子殿下,是吧?”
小孩一脸别有居心,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宋微忍俊不禁,再次笑着强调:“真的。这回绝对不骗你。”
“那……”独孤莅四面瞅瞅,嗖嗖跑去关上房门,又跑回来。满脸焦急忧虑,“宋哥哥,你救救姐姐,救救姐姐好不好?”
宋微吓一大跳:“你姐姐怎么了?”
“姐姐被爹爹关起来了,连我也不许见。爹爹还打了姐姐,我从来没有见过爹爹打姐姐……”独孤莅说到这,眼眶又红了。
宋微大惊。独孤铣昨夜回府处理的什么紧急家事,居然能叫父女俩打起来?又一想,独孤萦面上不声不响,暗里胆大包天,莫非又做下了比私放亲爹男宠更加惊人的壮举?
遂问道:“你爹干嘛打你姐姐?”
独孤莅一心认为宋哥哥升格做了皇子,级别比父亲还高,必定能够帮这个忙,将自己所知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姐姐偷偷考了恩科,被皇帝陛下钦点进士,怕叫人认出来,就没去参加殿试。爹爹昨日知道这事,晚上回来,生气极了……”
京兆衙门与宿卫军共同搜寻失踪的第十名进士,查来查去,查到送考的一名仆从身上。根据其言行与用具泄漏出的蛛丝马迹,顺藤摸瓜,直摸到宪侯府。独孤铣得到宿卫军副将汇报,只顾得上给宋微留个口讯,立即赶回家审问女儿。独孤萦供认不讳,且丝毫不知悔改,差点没把他爹气死。
宋微从震惊中回神,情不自禁赞叹:“殿试只有前十名才能去,你姐姐好厉害!”
独孤莅与他频段接近,闻言立即附和:“是啊,我也觉得姐姐好厉害。去年春试的时候,先生便说若是姐姐身为男儿,定然能考过大多数士子。没想到前些日子开恩科,她真的去考了。怪不得那几天鬼鬼祟祟的,装病不让我过去。好想看她穿男装什么样子……”
独孤莅的关注点明显全部跑偏。
昨夜独孤铣赶回家时,他正在姐姐屋里问功课。因了姐弟俩异常亲厚,当爹的便连同儿子一块儿审,是以独孤莅从头到尾都在场。训斥间不免翻出旧账,宋微身份公开,不必继续隐瞒,于是顺便曝光了六皇子殿下。
独孤萦女扮男装考科举,这事说大挺大,说不大也不算太大。反正宋微不觉得是什么值得大动干戈的事。君不见那些个花木兰女驸马之类,都被传为佳话。况且一个女孩子,在这种时代,有如此胆识才学,至少宋微是真挺佩服的。要自己有这么个牛叉女儿,不定多骄傲呢。独孤铣这老古董,居然揍人家。
问独孤莅:“你爹就为这个,打了你姐姐?”
“嗯,爹爹问谁帮姐姐送的名牒,姐姐总也不肯说。爹爹气极了,就打了姐姐一巴掌。爹爹又问我,可我真的不知道啊……”
宋微当即明白了。侯府小姐女扮男装考个科举,或者并不严重,严重的是,家里人都不知情,谁替她瞒天过海假造身份办成了此事?独孤萦不肯说,分明是吃里扒外的节奏呐。大户人家最忌讳这个。
就听独孤莅急切道:“宋哥哥,爹爹把姐姐锁在阁楼上,不认错便不给饭吃。你救救她吧,好不好?”
宋微摸着下巴沉吟。观独孤萦行事风格,实在不像会这么愣的样子,莫非别有内情?不过那是侯府的家务事,独孤铣再怎么着,也不至于把女儿饿死。真正要紧的,是尽快抹平独孤大小姐欺君罔上、扰乱朝政的不良影响。
无论如何,眼下先还了独孤大公子的人情再说。
问独孤莅:“小莅,以往你们姐弟若是犯了错闯了祸,找你爷爷求情管用不?”
独孤莅皱眉:“不管用的,爷爷总是站在爹爹那边……而且这件事爹爹不许说,爷爷还不知道。”
原来如此。宋微点头,老头子倒不溺爱孙辈。若是老侯爷知道此事,定然不会让独孤莅有机会见自己。
“那……谁求情管用呢?”
独孤莅忽然带出哭腔:“要是外祖母没死就好了,只要躲到外祖母那里,爹爹就不生气了……”
宋微歪歪脑袋,建议道:“你舅舅舅妈呢?他们管用不?”
独孤莅得此启发,立刻不哭了:“啊,宋哥哥你说得对,大舅妈最喜欢姐姐,她跟爹爹求情,一定管用!”
宋微继续启发:“这样好不好,我尽量给你爹爹说说看,你也想法子跟你大舅妈知会一声,怎么样?”一边说,一边眨眼睛。
独孤莅犯愁:“可是我不能出府啊……宋哥哥,你帮我告诉大舅妈好不好?”
宋微摇头:“我和你舅舅舅妈不熟,他们不会相信我。这么重要的事,得有个熟悉可靠的人,是不是?”一边说,一边继续眨眼睛。
独孤莅望着他发了一会呆,恍然大悟:“啊!宋哥哥,有办法了!”
于是宋微离开宪侯府的时候,队伍里便混进了一名独孤大公子身边最得信任的小厮。那小厮半途开溜,直奔成国公府。六皇子一行则不紧不慢进宫,给皇帝请安兼蹭午饭。
这边厢秦显派去宿卫军衙门报讯的侍卫却扑了个空,因为独孤铣下了朝特地向皇帝汇报兼请罪,没及时回衙里。皇帝一时也不知如何解决独孤萦的事,将宪侯一顿臭骂,轰了出去。独孤铣到了宿卫军衙门,才知道宋微上自个儿家去了,急匆匆就往侯府赶。待他进门,六皇子却早已离开,压根没碰上面。
宋微在皇宫一直待到晚饭后。被皇帝抓差,吭哧吭哧念了半天奏折,又陪着下了两盘臭不可闻的烂棋。皇帝没提恩科的事,宋微也不问,只管把老爹哄高兴。
终于回到王府,留守府中的内管家蓝靛立即迎上来:“侯爷等殿下,等半天了。”
宋微在暮色里勾起嘴角,幽幽一笑。
第一〇八章:装乖卖傻因知命,似幻如真犹问心
独孤铣耳力非同一般,隐约听见动静,便从房里出来,站在廊前台阶上等着。
他临近午时赶回家,宋微已然离开。审了小儿子几句,顺理成章地认为他必定会及时在皇帝面前替自己说好话,对于女儿那欺君之罪,倒不是很担心。婢女报大小姐在阁楼上绣花,并未有其他异常,独孤铣眉头紧锁。
哪怕千百年后,父亲管教叛逆期女儿都是大难题,何况宪侯这对原本就隔膜不浅的父女。
独孤铣心里并非没有猜测。女儿很快就十五岁了,懂事又早,那般坚决不屈模样,倒像是为了私情。最近一年北郊练兵,孩子都扔在岳家。真要向成国公夫妇追究细问,既得考虑女儿闺誉,又得考虑亲戚关系,端地不知如何出口。
独孤铣思量半晌,一时拿不出立竿见影的办法,只得命下人严加看守,最终点头同意儿子请求,送了饭食上去。
独孤莅看父亲不再多问,一面心头惴惴,一面暗自庆幸,给大舅妈通风报信这茬尚未暴露。
待在家里也是烦躁,独孤铣吃罢午饭,径直往六皇子府邸而来。
皇帝要安置临时冒出来的小儿子,事出仓促,尽管心里有点膈应,却来不及准备更合适的地方,只得将原隶王府翻新改建,做了休王府。说是改建,其实改动的地方极少。三皇子活着的时候,一来素得皇帝看重,二来自己善于经营,王府盖得气派美观、合理舒适。宗正寺官员里外考察之后,认为没必要画蛇添足,御前禀过,没怎么动硬件,主要将软件更新替换一番。
放眼望去,处处簇新,高端大气上档次,奢华典雅有内涵。
后院满种碧桃,恰逢花期最盛之时,粉白黛绿,姹紫嫣红,真个绚烂夺目好似云霞,直逼人眼。独孤铣等了一阵,不见人进来,索性背起双手,专心致志赏花。
他从前并未上过隶王府的门,皇帝派人收拾宅院,当然没宪侯插手的份儿,这王府后院,还是第一次来。大半天四处巡视,主要着眼于安全措施与实用功能,这会儿才闲下来瞧瞧风景。
看那些碧桃树干粗细,年头应该不短了。形成如此规模,殊为难得,景致也确乎美不胜收。
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心底一点隐约的念头模模糊糊成形。似乎这念头从进门就浮上心间,无论在王府哪个角落溜达,皆挥之不去。又似乎不知从何年何月起,早已投下阴影,只不过,这一刻才水到渠成,凝成一个清晰的烙印。
他站着认真想了想,慢慢把这念头理清楚。
这休王府好是好,却几乎看不到宋微本人的半点痕迹。六皇子在皇帝寝宫住了三个月,王府如何布置,独孤铣相信,皇帝必定要征询他的意见,且不厌其烦。而今这个样子,其原因只可能有一种:宋微的意见,就是没意见。坚持随便,随便到底。
独孤铣想起皇帝寝宫里宋微住的暖阁,上一次去,除了桌上几张鬼画桃符的大字,其余一切,都与他进宫前的布置没有区别。就像……就像曾经的宪侯府东院。他走的时候,与住进去之时,一般无二。两个多月工夫,没有费心做过任何改动。
与其说是随遇而安,不如说是毫不在意。
随时随地,拔腿就走。
独孤铣想起一句古人的诗:“人生如寄,多忧何为?”宋微大概最透彻地贯彻了这一精神,不论何时何地,他都表现得像个热情的主人,而实际上,始终只把自己当成过客。
他又想起元宵节那一出诈死埋名的“巧计”。当时因为太过震惊,不知如何回应,胡乱敷衍过去,事后越想越不是滋味。数年累积的经验教训告诉他,宋微骨子里偏爱釜底抽薪孤注一掷的方式。除去最关心的人,他可以毫不在乎地抛弃一切。独孤铣起先酸涩而又窃喜,因为在这出诈死埋名的剧目中,自己显然被他划在另一个圈子里。然而多琢磨几次,却渐渐体会出不一样的可能性来。
当宋微下意识将自身置于死地,所有的主动权便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随时可以斩断与他人的联系。这其中,毫无疑问,也包括他宪侯独孤铣。
到了今时今日,他还打着随时拔腿就走的主意。
他想来就来,他想走就走。
独孤铣把一朵碧桃捏在指尖,瞬间搓成了泥。
小隐,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究竟明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笑语声忽地自后院门口响起。宋微被仆从侍卫簇拥着,施施然从外边走进来。
望见宪侯站在台阶上,闲杂人等不待六殿下有所表示,纷纷自觉撤退。能走的都走了,不能走的,如管家李易蓝靛之流,也转身候在了门外。眨眼工夫,便只剩下宋微自己,与廊前的宪侯大人遥遥相对。
宋微左右瞅瞅,似乎觉得有趣,又有几分无奈。随即仰头对上独孤铣的目光,嘴角慢慢扬起,面上笑容渐渐加深,直至忍不住露出两排白牙。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嚣张得意,如同小孩子阴谋得逞般,天真又放肆。
他就这么嘻嘻笑着,环抱双臂,行至一树白色的碧桃花下,停住脚步,不往前走了。
咸锡朝亲王服色为紫色。像宋微封爵仪式所穿礼服,乃是云水纹紫绫袍,上绣盘曲金线蟒。而今日出门罩的,却是件紫绫常服,下摆和襟袖上缀着五彩云纹牡丹,头上一顶白玉冠,腰上一条白玉带,通身都是夺人眼球的富贵风流之象。
紫色衣衫挑人得很。肤色身段稍差,要么显轻浮,要么显土气。任谁都得承认,六皇子殿下这一身紫,比其他哪位王侯将相穿出来都要相称。
独孤铣定定地看着他,恍惚间几乎想不起此前的宋微是什么样子。仿佛他生来就成长于帝王之家,试遍锦衣玉食,历经声色犬马。
幸亏宋微过去留给他的诸多印象刻骨铭心,不过瞬息闪烁,那些画面便蜂拥而来:西都蕃坊一身耀眼胡服的小货郎,庾城客舍一身蓝色直裰的伪道姑,落霞湖畔顶着披肩卷发的瘸腿浪子,灵堂之上敷了满面妆容的憔悴挽郎……哪一个都不比眼前的皇子殿下逊色。
在短暂的记忆整合之后,独孤铣第一次产生了浓重的怀疑情绪。所有这一切,好像都是他,又好像……都不是他。
他轻轻摇了摇头,把莫名其妙的念头驱逐出脑海。居高临下,冲宋微道:“还不过来?等什么呢?”
宋微闻言,下巴挑得更高,眼睛眯得更厉害:“当然是……等你求我。”
那副不可一世的小人得志嘴脸,惹得独孤铣心头一跳,不由自主跟着笑了。
走下台阶,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天还没有完全黑,来到近前,看得越发清楚。宋微站在碧桃花下,一身紫绫衣裳,艳过灼灼鲜花,粲粲云霞;一双明澈眼眸,亮过璀璨星光,烂漫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