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观却跟了上来:“殿下。”
“魏大人有事?”
“确有一事,想劳殿下解惑。”
“哦?”宋微将弹弓往后腰一插,歪着脑袋看他,“正巧,我也有一事,想劳大人解惑。”
“不知殿下欲问何事?”
宋微背起双手:“闻说去岁九月初八,大人曾追踪姚子贡与薛璄出城,不知后事如何?”
当初直接从击鞠场上开溜,姚四薛三是什么下场,完全顾不上。回归之后,宋微不敢跟皇帝宪侯打听消息,此刻奕侯送上门来,当然要抓住机会。
“这……”
姚子贡没什么,薛璄却是不好说。魏观答应独孤铣保密,大丈夫言而有信,大丈夫还得诚实做人。犹豫片刻,道:“殿下放心,此二位皆平安无事。”
宋微颔首:“多谢大人,不知大人欲问何事?”
“这……我,微臣……”魏观搓手,“就是想问问,殿下当初只身离开宪侯府,是如何躲过宿卫军寻找的?”
怨不得这些天奕侯大人总用热辣辣的眼神偷看自己。宋微恍然大悟:“原来大人想知道这个。”
魏观赶紧点头:“正是。”
此事压在他心里好久,最近天天与六殿下照面,愣是找不着机会单独询问,痒得不知长了几只毛爪子。
宋微道:“不知大人能否先告知,姚子贡薛璄二人,究竟怎么个平安无事法?”
魏观哑然:“这……”
宋微笑笑:“大人若不能说,抱歉我也不能说。”
第一〇二章:志可屈伸随境转,事之难易在人为
景平二十一年正月十九,新正假期结束,朝会重开,府衙当值。皇帝接受宝应真人建议,将早朝改为隔日一次,其余常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举行。既减少总工作量,又保证自己的出勤率。太子则如愿以偿,暂代成国公尚书令之职。朝政各方平顺,与头年皇帝龙体沉疴不起,天威难测喜怒无常的状况相比,确乎新年新气象。
三月恩科之后,才轮到六皇子正式认祖归宗、封王开府。宋微掐指算算,皇帝寝宫还能住个两月余,不长也不短。
过得元宵佳节,皇帝就忙起来了。宋微于是不出所料,闲下来了。
每逢老爹去前殿上朝,或者与重臣议事,便是六皇子聚众娱乐时间。宋微记得皇帝让自己挑人,事关小命安危,不可不慎重对待。嬉游玩闹间,倒是罕见地不动声色上心留意,看谁更加对眼顺心。
皇帝要劳逸结合,一些不那么紧急的折子,会带回来慢慢看。看累了,原本该内侍诵读,他见不得宋微闲待,改叫小儿子读。
普通奏折倒也罢了,赶上太常寺或者礼部这些格外有学问的部门官员上的折子,宋微放眼望去,总有那么几个字认不出来,好比一锅靓汤掉进了老鼠屎,无比恶心碍眼。他通常遵守圣人规矩,有边念边,无边念中间,连蒙带猜,大半错不了。实在拿不准,便嘻皮笑脸赖到人家书法上。如此几次,皇帝怎能看不出端的。心里知道不是儿子的错,然而堂堂皇子,文化水平连内侍都赶不上,叫皇室的脸往哪儿搁?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皇帝虽然找了明国公长孙如初来给六皇子讲礼仪,却不可能捎带让他教认字。当爹的只得亲自上阵,就以奏折为课本,担起扫盲重责。
古人云,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宋微就是个活例子。他当初头一回干皇帝,有魔鬼太傅逼着打下点底子,几世坐吃山空,到这一世倍加懒怠,早就兜底倒贴回去。被皇帝手持镇尺再次相逼,活了几辈子,没摊上过这么负责任的爹,忽然贱意盎然地痛并幸福着起来。他记性不错,一旦自己肯用心,几个生僻字而已,其实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礼仪,长孙如初年纪比皇帝还大,宋微一贯善待老弱妇孺,与明国公更是无怨无仇,老头子再如何严肃啰嗦,也看在亲爹的面子上,使劲忍着,慢慢敷衍。
反正最多忍两个月,一旦封王开府,自成天地,这一篇自然也就翻过去了。
这一日皇帝散朝回宫,顺便将长孙如初带了回来。宋微好不容易对付完礼仪课,皇帝兴致却不减,拉着明国公谈古论今,还非要小儿子作陪。宋微这才发现,别看长孙大人如今是个古板的老头儿,年轻时当真不折不扣做过几年狂生,曾仗剑远游,足迹踏遍神州。皇帝把幺儿提及的各种奇遇奇玩拿出来显摆,长孙如初几乎都能接下话茬,渊博非常。
宋微当然明白,皇帝意在为自己奠定人脉基础。以期在未来某个时刻,太子动念扫除障碍时,六皇子不致遭殃。独孤铣曾为皇帝奔波寻医,也曾暗示过三皇子之死。宋微住进寝宫后,难得地认真动了几回脑筋,综合各种迹象猜测,太子大概是个小气又狠毒的角色。这样的人当了皇帝,决不会因为你示弱,因为你看起来威胁不到他,就肯放过你。
如此一来,六皇子必须拥有足够的倚仗才行。好比寝宫院中那座千窟石假山,尽管只是个摆设,奈何太重太不规则,当初没盖宫殿之前先安置了它,后来皇帝不喜欢了,想搬也搬不走,只得受着。
皇帝按照自己的逻辑努力做着该做的事,至今也不知道小儿子心里真正怎么想。只不过,宋微要理解他,或者说表现出理解他的样子,倒是毫不为难。
一场聊天中规中矩结束,皇帝十分欣慰。午后得闲,躺下睡中觉。
皇帝精神头好,宋微自在的时候就少。陪老人家说了半天话,他也犯困得紧,奈何自由时间就这么点,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洗个冷水脸驱除困意,抄起弹弓独自玩耍去也。
皇帝在睡觉,伺候的人无不各司其职小心翼翼。宋微特地走远些,来到靠近大门一侧。正对着大门的,恰是那座千窟玲珑石假山。石窟有大有小,还有连环洞穴,很适合玩投射类游戏。宋微早勘定其中若干个,定为靶子。为防止金珠四处乱蹦,找起来太麻烦,他还不辞辛劳,在这些洞穴底部铺上了干草。
早春二月,天气温寒不定。前几日还是风雨料峭,这一天却晴朗暖和。柳丝吐芽,桃李含苞,有几处假山洞窟里居然长出了嫩草。
宋微玩起来,深得陶然忘机之精髓,堪称自得其乐之典范。玩至酣处,选定上下七个洞窟,挨个轮流点射,金珠一颗接一颗,越来越快。射到第六颗,皮筋拉到极致,弹子马上就要离弦而出。忽见目标洞口有团小小灰影闪过,竟似一只小鸟探出头来。
宋微一惊,下意识就把手指抬了抬。金珠脱手飞出,向着前方激射,准头稍有偏差,打在洞穴入口石棱上,迅速反弹回来。他眼疾脚快,横挪一步,那金弹子擦着耳边掠过,直奔寝宫大门而去。
侍卫们都在大门外两侧,忠于职守,没人会替六殿下捡弹子。宋微正遗憾这颗金珠只怕丢定了,就看见大门当中竟然冒出两个大活人!这一跳吓得,整个人蹦跶起来:“哎!躲开!快、快躲开!”
说时迟,那时快,魏观一个箭步挡在宝应真人前边,大张右手,五指叉开,往空中一抓,又顺势转个圈卸去力道,将那颗失控的金弹子牢牢攥在掌中。
这时宋微已经冲了过来,看得分明,赞叹道:“魏大人好功夫!幸亏有你在!”转头向宝应真人道歉,“实在对不住,惊到真人了。我不是故意的……”
魏观将那颗弹子送到他面前:“劳烦六殿下看看,有无损伤。”
这话说的,是看手呢,还是看金弹子?宋微抬眼,正对上奕侯不冷不热的脸。自从正月十五晚上口头过招,互不相让,谁也没讨着好处,奕侯大人对六殿下,便一直这么淡淡的。
宋微干脆不理他,继续与宝应真人寒暄:“没惊到真人就好。”笑着指向千窟石,“我在那上头定了几个靶子,谁想两天没检视,其中一个叫鸟儿占去做了巢,吓我一跳。”
魏观却不肯就此罢手,插口道:“殿下不是嫌寝宫缺少鸟兽可猎,无甚趣味么?”
对方明显找碴,然而宋微还真怕他跑去皇帝那里告状。平安无事,偷着玩玩也就玩了,如今差点闯祸,捅到老爹那里,多半要没收凶器。含糊应道:“那怎么能一样,打猎归打猎,一只小鸟雀,犯不上。”
说罢,爬上假山,将之前打出去的金珠从洞穴里掏出来,装进锦囊。鸟儿被他惊得飞起,宋微低头往巢中看看,喜道:“咦,居然下了蛋在里头。”笑嘻嘻爬下来。
宝应真人也笑了:“殿下一如既往,纯真无邪。”
宋微龇牙:“真人的意思,我还是那么傻,我懂。”
听到他这话,宝应真人乐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我爹正睡觉呢,真人是进去等等,还是过后再来?”
“陛下昼寝多长时间了?”
“嗯,我等他躺下好一阵才出来,一兜弹珠打得差不多,你们就来了。”
“昼寝不宜过久,我进去稍候罢。”
走到正殿门口,内侍将宝应真人引进去,在隔间等候。
宋微没跟进去,一屁股坐在走廊栏杆上。奕侯则直挺挺站在走廊台阶下。
宋微朝他挪近一点:“魏大人,刚才的事,别跟我爹说,行不?”
等了一会儿,才听魏观道:“若是宝应真人向陛下提起,恕我无能为力。”
宋微撇嘴,心说人家世外高人,才不会斤斤计较。
不过奕侯这话,算是答应了不故意告状。宋微摊开手掌,伸到对方面前:“那颗珠子,劳烦大人还给我呗。”
魏观没动静。宋微知道他什么打算,眼珠一转,道:“这是独孤铣送我的定情信物。你不肯还给我,我叫他管你要便是。”
魏观眉毛直跳,立刻掏出金弹子放他手心里。想想大为不甘,硬梆梆道:“若不是碰巧我在,殿下今日这颗弹珠,非得伤了宝应真人不可。”
这么一说,宋微也觉得确实欠了奕侯老大一个人情。拍拍大腿,道:“大人不就是好奇我怎么躲过宿卫军的搜捕么?这里头有不少技巧,乃是我独门秘术。我看大人赤诚君子,一诺千金,大人答应替我保密,便是都说与你听也无妨。”
皇帝只要六皇子回来了就好,绝不至患上与廷卫军统帅相同的职业病。奕侯觉得保密一事难度不大,冲宋微拱手:“魏观必不负殿下信任。”
一个皇帝两个侯爷,动用无数人马,半年都没能抓到自己。此等辉煌战果,宋微心里怎么可能不得意。奈何这段经历如衣锦夜行,无处炫耀,其实早就憋得狠了。这时奕侯热切询问,虚心求教,正是叫花子搁不住二两馊饭,宋微竹筒倒豆子,有问必答,哗啦哗啦都说了。
魏观越听越惊奇,越听越佩服,简直五体投地。先是仔细问了散沫花粉的功用,又迫切追问具体藏身于蕃坊何处。流浪汉聚集的贫民窟他也曾亲自驾临,没找着丝毫线索,不由得对六殿下乔装改扮之能大为好奇。听到与乞丐换装,几个月不洗漱,两只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蹦出来。短短一段时间内,奕侯心中反复刷新对六皇子的认知下限,一张嘴就没合拢过。
宋微讲到忘形处,连比带划解说如何给头发烫出临时大波浪。又跳下栏杆,现场演示怎样假扮瘸子,业务熟练至极。拖着腿一瘸一拐走出两步,不提防眼角余光一瞥,霍然发现走廊里站着几个人。奕侯与自己一直背对走廊,根本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声音戛然而止,双腿如同栓上了千钧坠,半步也挪不动。
皇帝袖手而立,脸上表情诡异又复杂。
宋微目光飞快地掠过,发现奕侯脸色同样诡异又复杂,想起这厮功夫高深,差点破口大骂。
唯独宝应真人淡定如常,冲皇帝微笑道:“六殿下能屈能伸,宠辱不惊,实在难得。”
第一〇三章:苟且偷生懒度日,殷勤诈死巧埋名
春日融融。
寝宫院中摆了桌椅,皇帝与宝应真人正在下棋,奕侯魏观伫立在侧。另有内侍宫女捧着点心茶水巾帕漱盂一应用品,站在廊下候命。
皇帝拈起一块酥酪饼,吃两口,道:“魏爱卿,去瞧瞧六殿下的字写得如何了。”
魏观领命,走进暖阁。
宋微正趴在御案上装死,听见脚步声,一弹而起,慌里慌张抓起毛笔,迅速挺直腰板,凝神注目,正肩悬腕。
“啪嗒!”一滴浓厚的墨汁落在光洁的纸面上,顿时毁掉一张上好的青檀玉润宣。
“啊呀!”宋微以为进来的是皇帝,做无比痛心疾首状。
魏观乃武将世家出身,少年时饱尝文墨磨练之苦,而六殿下落得如此境地,完全应算在他头上。见此情景,失笑之余,心中充满同情与愧疚。
“殿下,陛下着我来看看,殿下的字写得如何了。”声音里透着心虚讨好意味。
宋微看见是他,朝天翻个白眼,毛笔往架上一搁,重新趴下装死。
“殿下?六殿下?”
宋微一动不动,有气无力:“六殿下已饿死,有事烧纸。”
魏观忍住笑:“陛下还没有传膳。”
宋微抬起头,下巴颏抵在桌面上:“什么时辰了?我爹跟宝应真人都陪着我挨饿呢?”
魏观看他一眼,可怜之色溢于言表:“未时三刻了。陛下与真人……在吃点心。”
宋微愣住,随即哀嚎。太狠了,比后爹还狠。不对,后爹才没这么狠。
“陛下说,殿下不写完,便……”
“便没饭吃嘛!我写!有什么了不起。几张大字换一顿御膳,不吃亏。奕侯大人,你说是不是?”宋微捋起袖子,饱蘸浓墨,对着字帖横横竖竖画起来。
魏观心中有愧,他确乎立志守信,奈何君命难违,弄得自己在六皇子面前颜面扫地。想了想,诚恳道:“殿下,微臣定然竭尽全力,想方设法,但求陛下早日消气,免去殿下的惩罚。”
宋微挥挥手:“行,那我可就指望你了。不过这会儿我看见魏大人就眼睛疼,劳大人闪开些。”
魏观走出两步,又停下:“殿下欲知姚子贡与薛璄状况,我可以对天起誓,此二人确乎平安无事。至于详情,殿下不如问问独孤大人。”
宋微再次翻个白眼:“独孤铣肯说,我还用得着问你?行了,走吧走吧,再不走我眼睛得生疮了。”
待奕侯退出去,他一手捂着咕噜作响的肚子,一手抓着毛笔纵横开阖。心想独孤铣这厮有日子没来了,也不知在忙什么。寝宫里谁也不敢给自己捉刀代笔,若是他来了,倒还勉强派得上用场。
如此苦熬多日,这天散朝时分,皇帝没按时回来,宋微心知定是什么紧要大事与重臣商量,叫一个小内侍守在暖阁门口,钻进被窝睡起了回笼觉。皇帝上朝时就把他从床上拽起来练字,下午的礼仪课还得照旧……这日子,再不睡个回笼觉,当真没法过了。
仿佛刚沉入黑甜,就做起了春梦。
先是莫名其妙浑身痒,在梦里上上下下挠了几趟也挠不对地方。那麻痒滋味越来越厉害,好似从骨头里,血管里往外渗,渐渐集中到某处。心里有几分明白,大概许多天没发泄,憋的。伸手往下摸,每次快要碰到,就被人拿开,急得绷紧了腰腿,不由自主直抖。心中大骂,独孤铣这混蛋,在梦里也恁地可恶……
骂到这,陡然清醒,睁大眼睛,再次往下伸手,被一只大手捉住。
转头,暖阁的门关得紧紧的,小内侍早已不知去向。
咬牙切齿:“独孤铣!要撸要上,给个痛快,别这么玩儿老子!”
独孤铣停下动作,抬头看他。原本跪压在他腿上,这时俯趴上来,将人牢牢按在身下。声音不愠不恼:“学了这许久的礼仪,怎的半点长进也无。”说罢,扣着后脑勺狠狠亲吻起来,啧啧有声,几乎要把整根舌头都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