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易急忙进来,目不斜视,伸手搭脉。他原本以为皇帝会从宫里派两个心腹内侍来照顾六皇子,没想到竟是宪侯亲自上阵,简直比伺候亲爹还周到。这事再不正常,当事人一派坦然自若,皇帝都没说什么,御医当然无资格发表意见。
独孤铣紧张得很:“李大人,六殿下忽然晕倒,怎么回事?”
李易诊完脉,又瞧了瞧宋微脸色,颇有些微辞:“殿下本就呼吸不畅,室内暖和,沐浴时间太长,水位太高,都容易引发眩晕。还请侯爷小心着些。”
宋微其实没完全晕过去,心里正恨恨诅咒惺惺作态的独孤铣:你以为做了你觉得对的事,就可以毫无负担来求放过、求原谅么?就可以厚着脸皮来缠磨,来碍眼么?竟敢这样欺负我。一直以来,都他娘是你这混蛋在欺负我。老子这辈子,难道是生来被你欺负的吗?不虐到你宪侯大人槌心泣血,我他娘不姓宋!
他这里胸膛起伏,呼吸急促,李易眼疾手快,几根银针扎下去。
等情形变好,收针转身,李易冲独孤铣拱拱手:“侯爷,下官还是那句话,殿下心里不痛快,心病还须心药医。”
独孤铣面容惨淡,把御医大人送出门,坐在床边发呆。
皇帝好些天没来宪侯府,只照例向李易问起六殿下伤情。年纪大了,皇帝脾气渐好,记性渐渐不好,时间一长,全然忘记宋微如何气得自己七窍生烟,忍不住抱怨:“小隐这伤,怎的反反复复,这么久也不见大好?”
御医大人把那心病难医心药难求的话重复一遍。皇帝沉吟半晌,向御医推心置腹道:“李易,当年的事,朕去说,他十分抵触。不如你去试试看……”
李易扑通跪倒:“臣惶恐。”
皇帝淡淡扫他一眼:“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不用朕教你吧?”
李易连连磕头,心里把皇帝腹诽一番,嘴上只道:“臣不敢,臣遵旨。”
次日白天,宪侯去了宿卫军衙门。下午轮到秦显在房里监视宋微,李易进去给六殿下探脉,秦侍卫正好腾出手去煎药。
御医大人坐在床边,徐徐道:“殿下或许有所耳闻,下官三生有幸,早年间曾与纥奚昭仪结下一点善缘。若无陛下旨意,下官断不敢妄言往事。但若是殿下不愿意听,下官亦不敢令殿下有任何不快。”
宋微侧头看他一眼,没说话。这御医与自己有恩无仇,皇帝脑子终于灵光一回,找对了说客。
李易见他没反对,叹口气,慢慢开讲。二十余年过去,昔日场景历历在目。之前向皇帝汇报,就曾原原本本交代一遍,这时再向宋微讲述,如何裁剪拼接,又是另一番心思。
“二十二年前,也就是元康二十四年,我在太医院任医僮,有幸跟在一品御医马仁心身边。马大人专擅妇科,尤得后宫看重。我为人勉强称得谨慎,故而也算入了马大人青眼,常有机会随侍在侧,出入后宫。当时纥奚昭仪圣眷专宠,一时无两,长居锦绣宫。太医院时不时就要往锦绣宫里送‘浣花汤’。”
李易停了停,才道:“这‘浣花汤’,实为避孕药。纥奚昭仪乃是回纥王亲自送进宫的。其时回纥暗中常有不稳,昭仪进宫时日又短,更兼性情天真直率,御赐‘浣花汤’,我斗胆揣测,当属圣心格外恩宠。”
他不确定宋微能不能听明白,话却只能说到这份上。悄悄打量六皇子,只见一张明媚而冷峻的侧脸,也不知究竟听懂几分。
“忽有一日,我发觉送去锦绣宫的‘浣花汤’换了其他温补汤剂,然而不论色泽味道,却极为相似。这些事,本属宫廷机密,就是看出来了,也切不可乱说。直到数月后,辗转听闻纥奚昭仪不守宫规,与侍卫有染以致怀孕,却拒不认罪的传言,我才恍然大悟,换掉汤剂的用处。不知为何,陛下竟也没有按律处置,不过将锦绣宫变作冷宫,把人囚禁而已。依照流言说法,皆因陛下对昭仪实在难以忘情,如此情境下,依然心存恻隐。
“昭仪有孕在身,兼且精神抑郁,偶尔召马大人诊治,我均在场,所见所闻,不免凄然。元康二十五年正月十五,宫廷内外欢庆佳节,锦绣宫疏于看守。昭仪恰在当日临盆,乌曼姑娘偷偷来太医院求助,适逢我当值,便大着胆子去了。”李易忽地嘿嘿一笑,“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去,竟会应下一桩足以砍头的差事。”
笑容片刻即敛,道:“纥奚昭仪,真乃世所罕见的刚烈女子。我前脚才走,后脚就见锦绣宫火光冲天,烟尘弥漫。那乌曼也真能忍辱负重,居然带着孩子藏身夜晚出宫的垃圾车中,顺利脱逃。”语调中满是叹惋之意。
宋微听得目瞪口呆,继而苦涩难言。心想这可真是几世以来,最惨烈的出生了。一股压抑不住的哀伤弥漫心头,眼眶渐渐湿润。
李易恍若没有看见六皇子的失态,只顾沉浸在往事之中。许久之后,才叹道:“人生莫测,世事无常。二十年来我藏着这个秘密,只当它必定随到棺材里去。孰料去年年初,陛下沉疴不起,竟在汤药中查出不妥来,太医院悉数牵连,眼看性命不保。我情急无奈之下,招出了当年隐情。蒙陛下洪恩,得以苟延残喘。谁能想到,昔日以为砍头的罪过,却是今日保命的灵符。由此可见,陛下心中,对纥奚昭仪,对六殿下,如何在意看重。”
宋微压下眼中的湿意,依然摆给他一座冰雕。
李易不再多说,貌似客观作结:“殿下,微臣斗胆进言,依臣愚见,陛下实是受人蒙蔽,中间诸多误会。若昭仪不是那般决绝,后来未必没有转机。只叹造化弄人,时运不济。如今真凶伏诛,沉冤得雪,骨肉团聚,重续天伦。殿下,无论如何,这是件好事。”
宋微并不看他,沉默一会儿,无比冷艳高贵地启口:“李大人,大恩不言谢,我会记在心里。你说了这么多,麻烦转达你的陛下,就说我知道了。”
第〇七七章:英雄到此真无奈,意气为先焉有情
李易皇命在身,完成任务立刻往皇宫跑。皇帝正预备吃晚饭,报说李御医求见,马上宣召,顺便叫他一起用膳。李易想起六皇子的反应和回复,觉得自己实在当不起这顿御膳,战战栗栗,食不知味。
饭毕,皇帝和颜悦色问:“朕拜托李爱卿的事,不知如何了?”
“回禀陛下,六殿下说……说他知道了。”
皇帝等了好一阵,见李易始终不往下继续,才意识到他话已经说完。
“就这句?”
“回陛下,就这句。”
皇帝预备了足够的情绪和理智来听李易转达儿子回话,谁知就等来这四个字,顿时好似平地走路踏进坑,狠狠打了个趔趄。
怫然道:“什么叫他知道了?这叫什么话!真的没有了?”
李易拿袖子擦擦额角:“回陛下,真的没有了。”看皇帝实在不高兴,搜肠刮肚找词儿。“殿下虽然没有多说,然依微臣看,神色哀婉凄恻,显见心中触动颇深。陡然得知往事,一时思绪繁杂,难以言表,也是有的。况且殿下这两天精神头也不大好……”
皇帝立刻紧张了:“怎么?伤情又有反复?”
李易道:“陛下放心,不严重。只是前日沐浴时又昏倒了一回。大概水温不合适,时间也有点长,殿下身体难受,偏忍着不肯说,唉……”
心知此乃祸水旁引,暗道一声宪侯大人,对不住了。果然皇帝微怔之后,气哼哼骂句:“该死的独孤铣!”
当即打定主意,要把宋微接到宫里来,越快越好。
若论皇帝如今一厢情愿的程度,与当年独孤铣以为宋微会跟自己进京那时候,不相上下。听罢李易的话,满脑子想的都是宋微心里已经接受了自己皇子身份,不过是嘴硬不肯表态。只要做父亲的再多表示一些体贴关心,要不了太久,就一定能达成共享天伦之乐的心愿。至于目前的别扭抗拒,说到底,都是因为宪侯的混账举动。
皇帝也曾回想当日宋微拔剑自戕情景,最初的愤怒震惊之后,越想越觉得哀伤凄凉。尤其听过了独孤铣的表白,更加理解为什么会出现那一幕。这个儿子,实在是像透了他的亲娘,对待感情单纯又刚烈,正应了“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这句古语,既为情所累,亦为情所伤。污了他折了他的人,如何不该死?只是皇帝心知肚明,自己根本没有审判宪侯的资格。而从权衡利弊的角度说,用好了这段关系,各方面都有益。
当务之急,接儿子进宫最要紧。自己的骨肉寄住在臣子家里,成何体统。
皇帝这厢暗中紧锣密鼓地收拾寝宫,把平时闲暇起居的一个暖阁腾出来,预备临时安置六皇子。等正式认祖归宗的程序启动,就在宫外安排王府。重新建造耗时太久,现成合适的宅子却是前隶王府。皇帝心里有点膈应,一时拿不定主意。
两天后休沐日,皇帝颠儿颠儿又来了宪侯府。独孤铣把皇帝迎进去,转身站到卧房门外守着。和他一般无二同样姿势站在房门另一侧的,却是奕侯魏观。原来皇帝这一趟微服出宫,觉得有必要让廷卫军统领认识下即将入住宫中的六皇子,便带了魏观来混个脸熟。
奕侯担任廷卫军统领,负责皇宫安全保卫工作,其得皇帝信任的程度,与宪侯不相上下。当然,从感情上说,皇帝与老宪侯独孤琛更亲密些,曾经很想让他来管廷卫军。不过昔年登基前,老皇帝郑重叮嘱用人之道,建议他不要把最要好的兄弟放在距离最近的位置。皇帝后来也觉得有道理,这才是君臣长处的方式。
皇帝在房里跟儿子说话,门外站着宪侯奕侯,外间还立着个内侍青云。侍卫们都在走廊里。独孤琛自打知道儿子跟六皇子夹缠不清的关系,能不露面就不露面,彻底做了鸵鸟。
宋微其实已经可以勉强下地,看见皇帝进来,故作艰难撑起身子,龇牙皱眉一副痛苦模样。
皇帝疾走两步,扶住他肩膀:“小隐,躺着别动。”等他躺好了,才试探道,“父皇来看看你,好些了没有?”
见宋微半阖眼帘不做声,完全不似前两次张牙舞爪反应激烈,心头大喜。在床边坐下,微抖着手摸了摸他脸颊。想起初三头次见面时生机勃勃的样子,此刻却这般消沉憔悴,既心疼难当,又有些无端恼恨。
恼恨无法宣之于口,心疼却可以充分表达。
皇帝握着儿子的手,话语间充满感情:“小隐,从前的事,你也知道了。总之,是父皇对不住你,和你的母亲。然而错已铸成,悔之莫及。你母亲若地下有知,一定不愿看到你这般伤心难过。‘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父皇好不容易找回了你,却已年迈体衰,行将就木……小隐,从前父皇没能陪过你,往后……恐怕也陪不了你太久,你如何忍心……”
没想到皇帝打起亲情牌来这么具有煽动性,宋微差点就动摇了。在被子里狠捏自己一把,才睁开眼睛,问:“陛下高寿?”
呃……皇帝一辈子也没什么机会被人当面问年纪。上一次,是二十多年前,美丽的蕃族少女睁着大眼睛问:“陛下,你多大了?”
愣了一会儿,才道:“父皇今年六十有七。”
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个年纪确实算很老了。宋微在心里算了算,又问:“我娘什么样?”
终于听到一个正常问题,皇帝松口气:“你娘……乃室韦族的公主,因室韦并入回纥,说是回纥也没错。她在室韦乌洛部族隐居的西域依连山麓长大,入宫之前从未出来过,就像天上的仙子,不识人间烟火,纯真无瑕,宛然可爱……”皇帝越说越惆怅,感伤叹气,“至于模样,你跟她有七八分相似。朕瞧见你,便好似瞧见她又回来了一般。”
能被送进宫的公主,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岁。宋微估计了一下年龄差,皇帝的岁数不但没能挣得同情分,反而令儿子更加鄙夷。无耻老流氓一个罢了。
眨着那双跟已逝纥奚昭仪神似的大眼睛,宋微问皇帝:“听说你儿子不少?”
皇帝被他直直地瞪着,早已湮灭在记忆深处的某些细节神奇复苏,仿佛看见憨态可掬的少女眨着大眼睛问:“陛下,你究竟有多少个妻子?”
恍惚间回神,答道:“你有五个兄长。”
宋微道:“多子多福,陛下好福气。”
语气不冷不热,也不知是何用意。皇帝心中有愧,想起老大太子跟老三隶王,觉得小儿子这话真是说不出的讽刺。
宋微仰着头:“喏,你看你儿子一大把,少一个省事,多一个麻烦,何苦非要把我找回来。”
皇帝一下变了脸色:“这是什么话!朕是你父皇,你是朕的皇子,天之伦次,天理昭然,不言自喻。你那些谬说妄言,再不要出口!”
脑海中却闪过少女泫然欲泣的面孔:“陛下,你已经有这么多妻子了,为什么一定要乌奚也做你的妻子?”
当时至尊帝王是怎么回答的?天长日久,时过境迁,全然忘记了。
宋微双手掩住面目:“那你告诉我,我娘怎么死的。”
“你不是……都知道了?小隐,伤心往事,何必……”
宋微很干脆地打断皇帝:“你不敢讲就算了。我不会跟你进宫去。我娘亲无辜丧命的地方,那种龌龊场所,你还要我去住?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一定要把我弄进去,除非时时刻刻绑着我,否则迟早有你后悔的。”
皇帝很想生气,到头来却发现一个字也没法反驳。忍了又忍,最后道:“那你在宪侯府把伤养好,我给你准备所宅子,等伤好了就搬过去。”
宋微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下大拇指,哦也,皇宫暂时不用去了。不过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再加把劲儿。
冷冷道:“我也不想在宪侯府住下去了,我要离开这里。我自己有钱,不用你准备宅子。”
皇帝觉得他这态度大可商量,和蔼道:“你是皇子,自有宗正寺给你预备府邸。只是仓促间不甚妥帖。父皇知道你不乐意住在这里,事急从权,暂且委屈一下。”
对于未公开的六皇子而言,除了皇宫,就数宪侯府最安全。在皇帝看来,这是道非此即彼的选择题。至于小情人间的矛盾,在安全问题面前,当然退居其次。
宋微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翻身,背对皇帝。
“小隐?”皇帝瞅着他的背影,觉得这赌气的模样也很可爱,心中愈发柔软。揣测一番,温声道,“你不想看见独孤铣,朕叫他滚远些,保证不到你面前烦你。住到伤好,咱们就搬走,啊?”
宋微没说话。半晌,恹恹道:“你走吧。我也不想看见你。”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显出低沉萧索的味道,一派心灰意冷。
皇帝当然舍不得走,反被他这副脆弱模样激起无限父爱:“小隐,听父皇的话……”
宋微猛地回过头,睁圆眼睛瞪住他:“我不想看见他,也不想看见你,你听不懂么?你明知道我委屈,为什么还要我受着这委屈?我活到这么大,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日子好过得很,丝毫不觉得没有父亲有何不足。你说你是我父亲,我倒要问你,父亲就是特地叫我来受委屈的么?我满心以为找到了一生相守的真心爱人,为此不惜自毁前程,背井离乡,抛别亲友,令慈母肝肠寸断,万没想到……会是一场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