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皋声音更抖了:“莫非……莫非……就是……”
“就是他。我看上他的时候,他还不是六皇子。这事……谁也没想到。”
宇文皋理解了他的意思,脑中却反应不过来,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抖着声音,在屋子当中走来走去:“这……这……”
独孤铣道:“大哥,此事陛下和我父亲早已知晓。你无须担心。”
宇文皋陡然拔高声调,不敢置信:“你说什么?陛下和老侯爷……早已知晓?”见独孤铣笃定点头,连手都抖起来,“这、这、这……”
成国公任尚书令,主朝政决策。想什么事情,从来都是一叶落必知天下秋,牵一发必定动全身,下一子恨不能算出百招后手。瞬间工夫,便从宪侯与六皇子的私情,想到皇帝,想到太子,想到三公五侯的平衡,想到朝廷格局的变化……脑子像个陀螺似的转,人也跟个陀螺似的走圈:“这、这、这……”
独孤铣苦笑:“大哥!”
宇文皋站定,不抖了:“你说。”
“大哥进来,是不是马车已备好?”
“是,就在门外。”
独孤铣抱起宋微。他与成国公说了这一阵子的话,宋微丝毫不受影响。被挪动时哼唧两声,继续呼噜呼噜睡得香甜。
独孤铣往外走:“大哥,你所思量,我大概都考虑过,回头与你细讲。总之,六殿下并不喜欢皇室生涯。他在一天,我便护他一天,如此而已。”
这话信息量持续增加,宇文皋愣得片刻,才意识到宪侯打算就这样抱着六皇子从自个儿书房出去,拔足奔出:“润泽,且慢!”赶在独孤铣迈出门槛前冲出书房,把车夫侍卫仆从远远打发到一边,长吁一口气,冲他点点头。
独孤铣坐进车里,宇文皋扒住车门,看看妹夫的脸,又看看躺在他腿上打着小呼噜的所谓六皇子,张了张嘴,顿生荒诞词穷之感。最后拍着门框道声保重,放下手。
独孤铣觉得十分对他不住,道:“抱歉,大哥。今晚我必定回来守灵。”
宇文皋大感欣慰,这兄弟总算还没有彻底昏头。
马车启动,宇文皋兀自出神。猜测宪侯的意思,哪怕他跟六皇子打得再火热,始终是成国公府的女婿。然而话说回来,也没准他不过是嫌独孤氏单薄,想把宇文氏跟六皇子绑在一起。不知不觉走近灵堂,终于又想起昨夜那一通宵的挽歌,满腹忧愁。皇子之尊,天潢贵胄,一宿挽歌唱下来,不知要害宇文家折多少福寿。
这……唉……
成国公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口,独孤铣拍醒宋微:“小隐,到了。”
宋微还糊涂着:“到……哪儿了?”
“皇宫。”
宋微被他拖起来,不提防怀中小暖炉跌下,砸中脚趾头:“哎哟!”
独孤铣忍不住扯了扯嘴角,给他披上斗篷,连风帽一起戴上。
宋微伸手去扒车窗帘子:“皇宫么?我瞧瞧。”
独孤铣拦住他:“往后有的是机会瞧,不急在这一时。”
宋微不过一时兴起,想看看这咸锡朝的皇宫和印象里别的皇宫有何不同。听独孤铣如此说,兴致全无。撇嘴:“记得当初进京城的时候,宪侯大人也说过这种话,后来如何?半步也不许我迈出宪侯府。畜生还有个放风的时候呢!”
独孤铣无言以对。此刻进宫,距离前次进京,竟已跨越两个新年。说到底,是自己辜负了他。
宋微如此反咬一口,宪侯再也没法清算堂堂六皇子自甘堕落跑去当挽郎的旧账。
提及畜生,自然想起那四口非人类家属。宋微道:“你家我肯定不会再去了。你办完丈母娘的丧事,替我把嗯昂得哒拉叽溜丢都送我爹这里来。”
你丈母娘我爹什么的,噎得宪侯大人再次无言以对。
皇帝病情沉重,宋微进了宫,不知要陪到什么时候。皇帝固然是明君,然而在小儿子的事情上,已经任性过不止一回。独孤铣最近面圣次数不多,这时想起来,皇帝这一年,脾气较从前差多了。也许病中本就烦躁,又有许多不如意之事所致。皇帝要发脾气,身边人只有受着。六皇子主动归来,情形大概会好不少。
但皇帝究竟会如何想,如何做?独孤铣忽然发现,压根没有把握。
宋微出现得太突然,一时冲动就到了宫门口。独孤铣意识到,自己以为足够凭恃的那点确定,在强大的不确定面前,可能不堪一击。
他后悔来得太快了。然而若不来这么快,万一出点意外,只有更后悔。
冷不丁抱起人就亲。亲了又亲,亲得没完没了,浑然忘我。忽然后颈一痛,听见宋微咬牙道:“放开我!”
慢慢松手。宋微靠着他的胳膊喘气,脸色绯红,双眼迷蒙中透着水光,显见情动非常。再亲下去,不管独孤铣忍不忍得住,他只怕自己会忍不住。皇宫门口马车里临时来一发,他当然不在乎。但是经验和直觉都告诉他,此乃作死的节奏。
独孤铣皮糙肉厚,等闲不受痛。冬天衣服又穿得多,宋微捶打无效。想起因为挽郎职业需要养了几根指甲,悬崖勒马之际,捏住他后颈一点皮肉拼命掐。英武如宪侯,也痛得回了神。
“放开我。”宋微一边喘气,一边整理衣襟,“我回来是为了看我爹,又不是为了跟你乱搞。”
独孤铣深吸几口气,把心里那团火硬生生熄灭,再把“跟你乱搞”自动屏蔽,牵起他的手:“我送你去看你爹。”
仆从递的是成国公府的牌子。两人下得车来,宫门侍卫吃惊:“宪侯大人?”
独孤铣道:“宇文老夫人仙逝,成国公不胜哀痛,难以支持。不得已,我替他跑一趟。”
侍卫想起宪侯乃是成国公姻亲,这种时候正该出力,施礼放行。看他身后跟着个弱不禁风的年轻人,不敢盘问,只当是成国公府里哪位小公子。
宋微从帽檐底下向外偷瞟一眼。琉璃瓦上几片残雪,阳光照耀下金银璀璨,晃得他什么也没看清。遂低头,任由独孤铣牵着自己的手,看皇宫地面整齐的青砖自脚下一块块向后退却。
这一日寝宫当值的正是头回随皇帝去宪侯府探六皇子的内侍青云。接到通报,先亲自出来瞅瞅。
皇帝这些天心情奇差。病床上过新年,本就是件最郁闷不过的事。听说了宇文老夫人的凶讯,难免物伤其类,想到身边老伙伴一个个撒手人寰,命归黄泉,老迈衰朽之悲油然而生,简直了无生趣。
这时勉强吃了两口饭,正预备喝药。青云听说是宪侯,琢磨着没要紧事就劝他别进来。抬头看清独孤铣身边之人,愣了愣,招呼都顾不上打,转身就跑。一口气冲到龙床前:“陛下,六、六殿下回来了!”
皇帝捏着勺子正要往嘴里送,闻言手一松,勺子掉落药碗,黑色药汁溅了自己一下巴,淌了端碗的内侍一手。
抓着湿淋淋的胡子直嚷:“快、快!给朕弄干净!换衣裳,换衣裳!”
内侍宫女们七手八脚收拾伺候。皇帝让人扶着自己坐起,想想觉得不对,还躺下。久病无力,如此折腾一番,气喘如牛,冷汗淋漓。又歇了半晌,多少攒些力气,才摆摆手:“宣。”
宝应真人原本陪着皇帝,这时插空拱手告退。皇帝道:“真人与小儿也算有缘,见见亦无妨。”心道万一又吵起来,好歹多个人劝架。
青云将宪侯与六皇子领进寝宫。皇帝坐起来又躺下去,作为忠心内侍,如何不知其用意。一脸哀戚:“大人、殿下,有劳近前些说话,陛下听得见。”
独孤铣跪拜毕,等了许久,才听见皇帝声音低弱道:“平身罢。小泽,你陪真人坐坐。”只得撇下宋微,与宝应真人边上坐了。
宋微盯着床上的老头,面色晦暗,骨瘦如柴,比起去年这个时候初见,一块儿投壶念诗,吃饭喝酒,不可同日而语。虽然当皇帝是个辛苦活,但一年工夫病得这么厉害,只怕大半孽是自己造的。
鼻子酸溜溜,眼圈慢慢就红了。然而骨头发僵,跪不下去。喉咙发堵,说不出来。结果就这么呆呆傻站着。
皇帝目光落到他身上,缓缓开口念道:
“我本江心一尾鱼,
逍遥湖海并沟渠。
谁知有命攀龙凤,
但愿专心伴马驴。
何必逡巡居宝殿,
长怀感念在阎闾。
君王岁岁安无恙,
盛世年年庆有余。”
这顺口溜宋微攒了好几天,才凑齐八句。自觉难得押韵对仗,当时得意非凡。此刻听皇帝用嘶哑虚弱的声音读出来,就像一个耳光抽在脸上,比被他发火痛骂一顿难过得多。
皇帝念完了,有点儿喘不上来气。内侍赶紧上去服侍。
过一会儿,皇帝好些了,问:“你不是走了么?还回来做什么?”
调子冷淡得很,眼睛却看着他,眼神中似乎包含着某种深沉又深刻的内容。
宋微心里乱糟糟的,嗫嚅:“我、我……那个,梦见你死了……”
除去两个当事人跟独孤铣,其余在场者,统统被他这句大逆不道之言吓一跳。
皇帝反而不以为意:“我死不死,跟你回不回来,有什么干系?”
“我、我……”
皇帝看他憋不出一句囫囵话,又问:“既然要回来,怎的不早些回来?若是我昨日死了呢?你今日回来还有什么用?”
“我、我……”宋微只觉心酸凄楚如翻江倒海,“我,呜……我生病了……”
哇一下放声大哭:“爹!……”
第〇九七章:人逢喜事精神爽,天作血缘骨肉亲
宋微哭得涕泗滂沱,独孤铣坐不住了,皇帝也躺不住了。
独孤铣按了按椅子扶手,终究忍住没动。皇帝叫内侍把自己扶起来,冲宋微招招手:“孩子,到父……”他想说父皇,话到嘴边改口,“到爹这里来。”
宋微抹了一把眼泪,抽抽噎噎走过去,皇帝便拉住他的手,叫他在龙床边坐下。仔细端详,果真瘦了一大圈,心疼得不得了。冲独孤铣射过去一个怨愤的眼神。要不是宪侯私自放水,六皇子怎么可能平白吃这许多苦楚。
继而向儿子絮絮叨叨问个没完:“怎的生病了?伤口还疼不疼?这些时日住在什么地方?可有好好吃饭?……”
不等宋微答出上一问,下一问就来了。问到中途,忽然想起请宝应真人给六殿下诊诊脉,以确保身体无恙。皇帝宠溺幺儿,连世外高人的面子都顾不上了。宝应真人才伸出手,皇帝就问儿子:“要不还是叫李易来?他跟你最熟,先前也一直是他给你看……”
宋微歉意地望了宝应真人一眼,把手腕递过去。
犹豫片刻,既然开了口,多说几次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对皇帝道:“呃……那个,爹,你身子怎样了?哪里不舒服?”
皇帝叫他问得眼含浊泪,笑道:“一点老毛病,没什么大不了。都是他们大惊小怪……”
宋微一面陪他说话,一面暗中松口气。住贫民窟当乞丐做挽郎什么的,暂且糊弄过去,最好彻底忘掉,从此休提。
独孤铣静静坐在一旁,只顾着看他,皇帝那记眼刀,压根没往心里去。
皇家父子间天伦同气,其乐融融,不容外人插足置喙。从前宋微在西都,纵然千里之遥,也似乎能够操控于指掌。此刻就在眼前,却如同隔着通天宝镜窥望云端,目测不过咫尺,分属两个世界。独孤铣早已设想过今日,真面临这一幕,依旧免不了怏怏失落。
看宋微脸上泪痕未干,皇帝也完全失去平素镇定模样,且放下心中纠结,只是替他高兴。
宝应真人给六殿下诊脉,完了笑说,只需吃好睡好,不久便可恢复如常。心里反倒担心皇帝,突然这般兴奋,并非养生之道。但看眼前情景,劝是肯定劝不动的,只得在边上等着。
等父子两个罗罗嗦嗦说了半天话,其实基本是皇帝自问自答的多,终于插空,和青云一道,劝皇帝暂且歇息。宋微和独孤铣也帮着一起劝。
皇帝同意了,躺在床上,对宋微道:“你的府邸早已收拾妥当,随时能住。只不过……”略停一停,“只不过,一旦经了宗正寺和太常寺,正式入住王府。哪怕圣旨宣召侍疾,成年皇子也没法总留宿宫中。小隐,我想……不如先等等。你留在宫里,多陪陪爹……屋子也是现成的,就在隔壁,早都备好了,只等你来……”
宋微以为皇帝会迫不及待先拿名号把自己拴住,不料竟如此善解人意。如此安排,正合自己所求。咧嘴嘿嘿一笑:“好。”
当下就有内侍宫女请六殿下往旁边暖阁更衣休息。独孤铣弯腰行礼恭送。宋微走出几步,忽然回头:“宪侯大人,别忘了把我的宠物赶紧送过来。若是在你家饿瘦了,我可是要找你算账的。”
独孤铣忍不住想笑,不敢叫皇帝看见,低头拱手道:“是。谨遵殿下吩咐。”
话是这么说,宪侯短期内并没有空闲给六殿下送宠物。
从皇宫出来,独孤铣径直返回成国公府。修整半天,就得替前岳母通宵守灵。宇文老夫人的丧事定于正月初五开始宾吊,皇帝专门派了使者,致祭并宣读旌表铭文。虽说时候赶得不巧,恰逢新春佳节,前来吊唁的权贵官僚仍然络绎不绝。就连太子也带着嫡长子皇太孙来了,给足了成国公府脸面。
独孤铣作为宇文家最重要的亲戚,自然没有躲懒的机会。
正月初八,宇文老夫人下葬,玄青上人亲自来送了一程。奕侯魏观寻找六皇子时,曾经派人专程去青霞观打听搜索。即使并没有泄漏宋微真实身份,也足以引起玄青思量猜测。这回看见宪侯,十分想问问内情,无奈场合太不合适。
初九上午,玄青向成国公府主人告辞。与宪侯互相递个眼色,说了几句平常场面话。独孤铣顺口问起除夕新春祈福金箓大斋,他因为被皇帝惩罚禁足,今年未能参加。
玄青道:“陛下龙体欠安,太子主持祈福大典,一丝不苟,无可挑剔。”
独孤铣点点头:“陛下龙体近日大有起色,上人可有所知闻?”
玄青看他一眼,道:“果真如此,可喜可贺。”原本计划直接回青霞观,立时改了主意,“我正要入宫探望陛下。”
独孤铣冲她一拱手:“上人一路安好。”
葬礼结束,宪侯领着子女回自己家。六皇子既已归来,北郊练兵的惩罚迟早要撤掉。圣旨未必会马上下来,但在京里拖几天,比如拖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后再走,估计皇帝也不会说什么。
独孤铣骑在马上,盘算着给宋微准备什么生日礼物。三个孩子安安静静坐在马车里,十分听话。独孤萦和独孤莅丧母多年,经常在外祖家寄居,宇文老夫人待他俩亦与别个不同,故而与外祖母感情很好,自是伤心难过,难以平复。然而不知为何,独孤萦有些神思不属。坐定之后,始终没搭理两个弟弟。独孤莅见姐姐没表示,自觉把手放到姐姐手里。
外祖母死了。死是什么,在他九岁的认知里,就是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了。他想了一会儿外祖母,莫名想起宋哥哥来。姐姐从前说过,以后再也看不见他了,那是不是宋哥哥也死了呢。独孤莅想问问姐姐,抬头看一眼,没敢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