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
“嗯……”
等了一会儿,就见脸上表情渐渐沉静下去,脑袋在枕头上蹭蹭,不动了。
他其实根本没有醒。
那么清醒的时候,又怎么样呢?
独孤铣一把扯下宋微的亵裤,扣着后脑勺就吻上去。连啃带咬,直到他手脚乱舞,哀哀呼痛,最后怒喝:“大清早发什么神经!滚!!”
距离拉开,迎上瞪视自己的双眸,又大又亮,瞳孔深处跳跃着小小的火焰。
独孤铣和身而上,将他牢牢压住,放轻力道,变换角度,重新开始温柔地亲吻。很快,声音不大了,眼神也不凶了,鼻息开始发腻,身体开始发热,胳膊攀上了肩膀,双腿缠上了腰身,胭脂红乱,琼玉珠飞,一塌糊涂。
独孤铣越干越猛,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激烈过。当抵达高峰之后缓缓下落,又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冷静过。他想:原来迷惑人心的,并非漂亮的脸和身体本身,而是这脸与身体呈现出的快乐而多情的假象,太容易制造错觉。之前的自己,恐怕一直处在错觉里,进而被它带入了歧途。
然而真相又在哪里?真相是什么样子?无从追寻。
很不甘心,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只好起身,洗浴吃饭,然后去办别的事。宋微陪着一起洗了澡吃了饭,盯着他背影看两眼,倒头补觉。
睡到下午,出房间找吃的,遇见欧阳敏忠,道:“前日多亏宋公子的灵药,未曾道谢,还望见谅。”
宋微客气两句。欧阳敏忠又道:“公子恩德无以为报,箧中碰巧带了两瓶小曲烧春,公子若是不嫌弃……”
宋微本来还怕他婆妈小侯爷的情意之类,听见有好酒,也顾不上了,赶紧点头答应,喜孜孜跟进房间。
欧阳敏忠拿出酒,又叫驿仆送来几样小菜点心。他不是蠢笨之人,只字不提独孤小侯爷,老少二人对坐,谈谈吃喝之道、奇风异俗,愉快非常。
宋微见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大张的白纸上是画了三分之一的高转筒车图样,喝完酒便没走,留下给欧阳大人帮忙,量个尺寸,弹个墨线什么的,比他那个长随常兴好用得多。
于是接下来几天,白天在欧阳大人这里混,晚上陪独孤小侯爷睡,倒也太平。
临行前一天,欧阳敏忠问:“宋公子这是不走了?”
宋微坐不住,画画最多一刻钟,后来干脆找仆役要了一堆竹竿,替欧阳大人做个筒车小模型。这时正往上边安最后一个竹筒,闻言摇头:“有机会就走。”
欧阳敏忠也摇头:“我看,宋公子未必有机会。”
宋微笑了:“总有机会的。”抬头看看,见常兴不在,只有彼此二人,才道,“大人以为,一个又骄傲又尊贵的人,突然发现自己自作多情了,能容许令他自作多情的对象在眼前待多久?迟早的事。”
宋微笑起来,端的十分明媚动人。欧阳敏忠望着他,竟然觉得心头一堵。半晌,才慢慢道:“自作多情,到底也是一份情。宋公子,你说是不是?”
宋微沉默片刻,道:“大人言之有理。只不过,说到底,也是错付的一份情。明知道是错付,难道还要我错收不成?”
欧阳敏忠叹口气,不说话了。
五日后,巡方使一行进入终点站顺城。这回正使先行,副使错后半日,微服抵达。
独孤铣骑在马上,望着眼前的岔道:“宋微,我想过了。你说得对,当初你若不跑,早就死了。既然你这样不情愿,我便当你死了又如何。从现在起,你去留自便。只不过,”他停了停,才道,“只不过,往后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再看见,就由不得你了。”
宋微没有立刻回答他,表情也不太容易分辨。似乎有点吃惊,又有点释然,也许还有点惊喜和惆怅。
独孤铣突然有几分期待他会说什么。
宋微笑了笑,问:“小侯爷,你叫什么名字?”
独孤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宋微看着他冰冻石化的脸,笑得很灿烂。
“我知道你姓独孤,是个小侯爷。你既要我今后闻风绕道,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第〇二六章:未料相逢是故友,难知偶遇共前途
宋微骑在驴背上,随着嗯昂欢快的小跑上下轻颠。想起独孤小侯爷那张被雷劈的脸,忍不住要笑。笑了一会儿,又觉得有点可怜,渐渐笑不畅快了。想起他被雷劈得外焦里嫩,最后居然还没忘记拿路费——虽然自己不可能要他的钱,但由此可见对方终究还是有点良心。
换个角度换个标准,独孤铣,嗯,终于知道名字了,未必不是个上档次的好男人。
“只不过,那又怎么样呢?那毕竟不是我的角度我的标准,对吧,嗯昂?”
宋微摸着毛驴尖尖的长耳朵,嗯昂被他摸得很舒服,连叫几声表示赞同。
他是和独孤铣一起进的城,在城里第一个大道口分了手。目送小侯爷远去之后,一路问一路走,找到专卖西北特产的博源商行所在地。穆七爷的商队只要到了顺城,必定会在此落脚。柜台伙计听他打听穆七爷,十分客气:“客人赶得不巧了,七爷前日刚出发去了南顺关,要到年下才回来。”
顺城是交州最南端,也是整个大夏国南边最后一所大城市。再往南,穿过大片山林,便是与交趾国接壤的南顺镇,以及由交趾进入大夏的第一座关卡:南顺关。
因为交趾历来就是大夏的属国,因此南顺关不过做做样子。驻兵不多,主要功能乃维持边境治安,以及处理一些外交方面的琐事。而南顺镇则聚集了两国的边境商人,成为一个繁华热闹的边贸市场。穆家商队真正的终点站,就是此处。放眼整个大夏,有能力有胆色一路从西北走到南疆的商队,仅有这一支。因此,穆七爷每一趟过来,都能用携带的货物直接从交趾商人手里换取最好的南海珍珠、深山翡翠、陈年香木等等贵重物品。
“大哥知不知道七爷在南顺关什么所在?”
听宋微问得仔细,那伙计上下打量他,露出几分警惕神色:“对不住,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边境生意做到穆七爷的程度,腰缠万贯纯属写实,不可能随便把底细交给外人。
宋微也不着急,恭恭敬敬地问:“不知道贵上哪一位先生可能知道?我跟七爷是街坊邻居,一路同行南下。中途有点私事临时分开,七爷让我到宝号来问消息。”
那伙计又看他两眼,进去叫了个掌柜模样的人出来。宋微一瞧,这人虽然作南边打扮,却有一头虬髯卷发,明显不是纯种夏人。这掌柜见了宋微,叽哩咕噜就说起了波斯语。宋微大喜,赶紧用波斯语回他。把来龙去脉解释一番,语句间处处透露出与穆家商队的熟稔关系,最后终于拿到了穆七爷在南顺镇的联系方式。
并非居住地址,只是一个联络方式。宋微很理解,生意人的谨慎,有时更甚于江湖帮派。
按照惯例,穆家商队会在年前回到顺城,过完春节后,再启程返回,于来年春末夏初抵达西都。一趟贯穿南北之行,将近整整一年。如果有大宗的紧急生意,修整一两个月,就重新启程出发。如果不急,则可能待到后年开春,组织货源,备齐人手,再动身上路。
和商队一起走,安全又热闹,回去跟娘亲也好交代。所以宋微打定主意,非再次赖上穆七爷不可。反正他们要到过年才回来,便计划先在顺城好好玩玩,然后去南顺镇找穆家商队,顺便见识见识传说中温柔如水的交趾国美女,瞧瞧南疆边关风情。
博源商行的大胡子掌柜很高兴见到宋微这么个老乡,听他说想逗留几天,热情邀请他入住商行下设的博源客栈。这是面向往来客户的小型内部客栈,外面看不出奇,室内却全是北方陈设,甚至还垒了火墙土炕,用来抵御南疆冬日独有的间歇性阴寒湿冷天气。宋微顿时明白为什么穆七爷一定要在此地过完年再走了。
大胡子给他打了个最低折扣。宋微泡在浴池里,吃着烤肉喝着奶茶,度过了南下以来最自在舒坦的几天好日子。他出来这么久,除去花一千文买了嗯昂,一路上打秋风的时候多,真正自己花钱的时候少。但架不住挣多少花多少,在庾城还弄了条价值不菲的司南鱼。因此到这时节,兜里也就剩下几百文生活费。照目前的生活水平,最多撑上十天半个月。心想等到了南顺镇,跟穆七爷借点本钱,带几样当地特色小东西,回程路上卖掉,估计差不多能混到家。
宋微把所有没必要留下的零碎都清理出来,找到大胡子,并不要钱,只麻烦他换件夹衣,再换双鞋,旧的也没关系。
他五月里从西都出来,身上的胡装早在第一次驿站出逃时,跟山中猎户换了夏装。后来被独孤铣逮到,牟平细心,发现他衣着不合身,临时买了两套。好当然好,可也是偏薄的纱绢料子。纱绢娇弱,被他雨里来泥里去的,看上去已然颇显陈旧,而且更加不保暖。如今已是十月初冬,南疆再暖和,那几件衣裳也有点顶不住了。
至于鞋子,从家里穿出来的羊皮靴质量好得很,他真正走路的时候又不多,再穿回去肯定没问题。但是……宋微惊异地发现,鞋子变小了!穿上去居然挤脚趾,多走几步,就磨得趾尖发疼。他转了两个圈才反应过来,应该是自己长个子了。没想到快二十了还能再往上蹿一蹿,莫非这大半年营养好,运动足,所以促进生长?宋微觉得喜出望外,继而窘窘有神。
顺城比庾城更偏远,自然规模更小更冷清,三五天后,也就看无可看了。宋微怕冤家路窄,不仅换了新置的衣服鞋子,还弄了个本地蛮族男子的超大型黑色包头裹在脑袋上。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不过此地蛮夏杂居,内外交融,衣着不伦不类的挺多,宋微不认为自己很扎眼。如此一来,哪怕熟人眼神再好,也不可能马上认出他。若是他发现了对方,自然有多远躲多远。
在旅舍打听好路线,问清沿途注意事项,宋微动身出城去南顺镇。
前方一队人马,行走拖沓。小地方城门本来就不宽,几乎被他们全堵上。通常这样的队伍,都是官僚大户出行,普通路人谁也不会往前抢,于是导致后面的人跟着放慢速度,终于造成一场小型交通堵塞。
宋微把包头压低,这才仰起脖子张望,看前面到底是什么人——只要不是巡方使大人的队伍就好。
一大群奴仆,好几匹骏马,但是没有马车。一堆灰褐黑中间,几抹亮丽的水蓝色时隐时现,格外耀眼。再往上看,两顶灿烂的黄锦道冠高高耸立,有如鹤立鸡群。
宋微傻眼了。
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玄青跟独孤铣很熟,熟到独孤小侯爷会特地向玄青上人打招呼。扯了扯嗯昂耳朵,默默后退三丈。他并不想因此打回道,谁知道换个时候会不会更倒霉。
磨蹭一阵,慢悠悠出了城门,向南而行。走出好几里,拐了两个弯,宋微惊悚地发现,玄青上人的队伍,霍然出现在前方视野中,和自己走的完全是同一条路。
他定定神,认为这肯定是巧合。玄青说不定跟自己一样,打算去南顺镇玩玩,没准还打算出国逛逛。独孤铣等人的终点是顺城,不可能继续南下。毕竟皇差公干,而且要赶在年前回京城复命,没法再耽搁。所以,在这条路上遇见的可能性等于零。即使玄青和小侯爷再次碰过面,也没什么大不了。
最重要的是,宋微闭闭眼,看见饭票在空中飘啊飘。
真是难以拒绝的诱惑。
他这厢正在心中纠结,忽听有人吆喝:“哎!你这人,怎么不看路!看好你的毛驴!冲撞了我家主人,罪过可不小!”
赶紧睁眼,当场吓一大跳。嗯昂这家伙竟然趁自己走神的空当,径直冲到人家队伍里来了。他哪里知道,这小毛驴曾经与玄青等人同行个多月,跟那匹受过他照顾的马儿,也就是长宁的坐骑,混得很熟,关系不错,私交甚笃。突然发现老熟人在前头,主人又没发出明确指示,立刻自作主张,撒欢儿冲上去想跟人打招呼。
宋微认出吆喝之人正是玄青的保镖之一,已经握起拳头准备教训这莽撞的畜生,赶紧扬声:“张二哥!手下留情!是我,宋小隐!”一面拉住缰绳,制止嗯昂人来疯的举动。
顿时所有人都看向他。
一阵沉默过后:
“哈!哈哈!哈哈哈……”玄青师徒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从马背上跌下来,优雅气质荡然无存。同行无不认得宋微,个个忍俊不禁。
宋微从驴背上爬下来,走到玄青面前,行了个礼:“小隐见过仙子,仙子别来无恙。”
玄青轻抚胸口,慢慢止住笑容,一脸亲切看着他:“宋小隐,真是有缘,又见面了。”
另一边长宁捂着嘴,边笑边道:“你能不能,先把这,把这黑蘑菇头摘下来,哈哈,太好笑了……”
黑色的大包头盘在脑袋上,确实很像个蘑菇伞盖。宋微这身装束穿在别人身上,未必这般好笑,奈何玄青一行多数熟知他秉性。如此怪模怪样凭空冒出来,想不惹人乐都不可能。
接下来自然同行。玄青问:“小隐,你怎么会在这儿?小侯爷那桩案子怎么样了?”
宋微露出诧异神色:“仙子不知道么?小侯爷这些时日就在顺城,仙子没见到他?”
玄青摇头:“没见到。他公务在身,若非凑巧,也不会特地见我。”
宋微道:“侯爷府上丢失的东西已经有了线索,嫌犯也已确认,我卷进去不过是个误会。小侯爷明理大度,让我去留自便。我想着当初也没给同行的长辈一个交代,就那么跑了,实在不该。打听得他们去了南顺镇,正准备寻过去。”
玄青看着他,脸上隐含一丝笑意:“原来是个误会……我记得你当初说过,小侯爷是个断袖,欲图强迫于你……”
宋微大窘,双手连摇:“仙子饶了我罢!那时候我不敢跟仙子说实话,别无他法,不得已出此下策,污了小侯爷清誉。仙子想也知道,我这样粗鄙之人,哪里入得了小侯爷法眼。我谎言欺骗仙子,自知有罪,要打要罚,仙子随意。”
玄青看他一阵,轻啐道:“小滑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宋微松了口气,问:“不知仙子何时离开的庾城?这是准备去南顺镇游玩么?”
“我不去南顺镇。交趾国多信圣门佛门,我一个玄门弟子,去了也没意思。是这路上有一处崖涧,据闻风光极为秀美,想去那里看看。”
宋微觉得玄青这几句话看似平静,实则略显郁郁之意,识趣地没往下问。之后逮了个机会,偷偷问长宁。长宁哼一声,道:“你都不知道,那个什么韩珏大才子,请了师傅去他家里住,原来是趁他大夫人回娘家养胎。不知道哪个多嘴的报告了那边,结果那女人挺着大肚子来闹,骂得可难听,姓韩的半个字都不敢吭,把师傅气得,当天就收拾行李动身了……小隐,要是你在就好了,肯定能帮师傅骂回去……”
第〇二七章,何当见死能不救,谁谓临危终可逃
玄青提及的风光秀丽的崖涧,当地人唤作“灵湫”,位于顺城与南顺镇之间。两岸峭壁夹着一带碧水,绵延数里。山不高,水也不深,然而沿途怪石奇崛,洞穴玲珑,千变万化。浅浅水流长年清澈,不盈不涸。由于南疆独有的温暖湿润气候,两岸奇花异草,争鲜斗艳,四季如春。
几方面条件综合起来,形成一处美不胜收的风景胜地。
入冬已经半个月。这个季节“灵湫”景色不减,游客却罕至。在借宿的农家问明路径,宋微跟着玄青一行翻过山坡,穿过丛林,于次日黄昏抵达溪边。除了途中遇见几个本地农人,再没有其他游客。由于不时有人光临,自然形成了一条小径,一头通往顺城,一头通往南顺镇。涧水清浅,直接就能蹚过去。所以,如果宋微愿意的话,他完全可以从这条小路翻山穿林去南顺镇找穆七爷。只不过山路崎岖,兽虫出没,且容易迷失,单身行走并不是个好主意,何况比走大路要慢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