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中一片死寂,安静的诡异。
“小骗子。”
忽然传来这么一声,东珞一动,才确认那是长欢说出来的。
长欢面色清冷,眼底却多出几分温柔:“你这家伙说谎都不打草稿吗?永夜殿中的事务绛朱都通晓,你离开他怎么可能不知?”
东珞心中却一阵刺痛,耳边全然是那一句如叹息一般的“小骗子”。
他低下头去,长欢看着他,只觉得东珞从没有这般乖巧过。便松了捆他的黑气,对他道:“带上这个东西,走吧。”他看了看已经显出一只雪狼模样的凌赋道。
东珞瞥了奄奄一息的雪狼一眼,看他一片惨样才想起来长欢的无情。是啊,他不是早就清楚了吗,眼前这个人根本没有心,只会做戏。七十二重面具带着,一层下还有一层。
“谢谢殿下。”东珞抬首,唇边笑意妖冶动人,眉心一点梅花痣,似妖,似魅。
第六章:陵穹君
二人回到冥府时,陵穹已端坐在永夜殿上座。
绛朱在一旁战战兢兢不敢多言,一向活泼的面上满是哀怨。
而那陵穹就端坐在木椅上,抿了一口清茶,长长的黑发一丝不苟地梳好,露出那冷峻的五官,他的眼睛是偏浅的琥珀色,像是天上雪水一般冰冷而清亮,一身雪白的长袍,绣着苍蓝色的花纹,微微抬起的下巴透出一种恰到好处的傲慢。
他活了多少年已无人记得,很多人只传颂他的功绩,历代天帝都尊他敬他,可是这般看起来,大堂之上他孤影伶仃,其实是举世无双的寂寞。
东珞偷偷瞧了一眼,只觉得陵穹这么一坐,酷暑天都会成冬雪夜。
长欢对着陵穹也是要执晚辈礼的,他无悲无喜的面孔不卑不亢,淡淡作了个揖:“陵穹仙祖,我已将凌赋带回来了。”东珞拖着雪狼来到陵穹面前,却也不敢抬头看陵穹一眼。
陵穹那双琥珀眸冷冷地扫了一眼地上呜呜哀泣的雪狼,看着那双翡翠一般的狼眸,他忽然道:“知错了吗?”他不说话还好,这一说话,声调冷得如寒冬腊月里冰水泡出来的,鬼界本就阴冷,此刻更是让东珞颤抖了一下。
雪狼只是呜咽着颔首,可怜他一身如雪皮毛,都被鲜血染红,狼狈不堪。
长欢此刻才悠悠然答:“陵穹仙祖应当不介意我挖了他的内丹吧。”陵穹看着长欢,神色冰冷,面若寒雪:“无妨。”原本东珞看他神色不妙,心下还很紧张,现在却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直叹这陵穹仙祖胸襟。
“多谢仙祖体谅。”长欢面容平淡地谢过。
陵穹还是那么一副好似别人欠了他钱的模样:“这次本就是我麻烦冥主,该谢的是我。”这样一句谦和的话本该让人听得如沐春风,可是东珞只觉得满嘴冰碴子。
雪狼哀哀地嚎,陵穹却是随手施了个法术复原了他的伤口后,便牵着这头被套了链子的雪狼离开了冥府。东珞看着那抹冷如霜寒如雪的白影远去,忽然觉出几分寂寞来。
陵穹牵着雪狼走在彼岸花海,血红的花,雪白的衣,却因为他一身冰寒,妖异尽去,反添清寒。看着小心谨慎跟着自己,瑟瑟发抖的雪狼,陵穹站定,忽然回身。
雪狼抬头,狼眸中尽是恐惧,陵穹看着他,琥珀般清透的眼中忽然多出一份温柔:“你们,都那么怕我么?还是恨我?所以都想离开我。”雪狼一愣,陵穹眼中的温柔又被冰冷取代,他转身,终究渐渐远去。
只余身后,冥府明月下,彼岸花开放。
银华流转在血红的花瓣上,无声蔓延出几抹哀艳。
然而永夜殿中却没这么安宁。
东珞后怕地跪在地上,一脸乖巧,看得绛朱哭笑不得。他都说了不要跟踪,现在好了,被殿下发现,只求千万不要连累到自己。
“你自己说,该怎么罚?”长欢坐在主位,手上端着茶盏,眉眼森冷,神色漠漠。东珞抬头苦笑,眉心红痣艳若朱砂,配着那笑,更显得惊艳:“东珞不敢做主。只求殿下罚得轻些。”长欢微微勾了勾唇角,却是个冷厉的弧度:“那便先去刑堂领一顿鞭子,三日不许进食,整个永夜殿,你一个人清扫。”言罢,长话抿了一口茶,如山水墨画一般的眉眼却生生被森寒之气隔断,显出几分阴冷来。
东珞哀嚎了一声,看上去又委屈又可怜还有几分好笑,却不能打动长欢。
绛朱看着都觉得东珞这般美人那样惩罚委实有点残忍,他看了看长欢。其实长欢生得很好看,当初他违心说得那番话大部分都是信口胡诌。身为冥府的主人,长欢意外有一张很干净的面孔,眼珠子黑白分明,长发如黑缎,面庞若白玉,他如果愿意穿黑衣,那么黑白景致应当是十分漂亮的。
除了黑白墨水画卷,绛朱找不到别的东西来形容长欢。
但是他太阴冷了,那种阴森的感觉蔓延在眉眼间,将画卷般清透的感觉毁去,让人往往忽视了他的好面皮。
“主子,能不能罚得轻点?”绛朱轻声替东珞求情,却只得了长欢冷淡的一眼:“你知道我已罚得轻了。若是以往,他的这张画皮早已挂在了刑堂里。”绛朱静默,不敢再多说。
东珞苦着脸乖乖去了刑堂,后来听刑堂的长老禀报,说他在邢堂里嚎得好似杀猪似的,让绛朱觉着可怜又觉着好笑,再去看长欢,却是半点反应也没有。
当东珞拖着满身的伤从刑堂回永夜殿时,侍女们心疼地眼泪簌簌地落。一个个挤在东珞狭小的屋子里,忙着要给他敷药、包扎。
只可惜她们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因为长欢命令说了要惩戒他,她们也不好违抗长欢的命令,所以东珞足足饿了三天。
潦草打扫完永夜殿,东珞只觉得背后的伤口疼痛不堪,又因为空腹三天,他整个人看上去当真是如纸一般薄,风一吹就能跑了。绛朱碰见了,也差点以为是幽冥司的鬼魂在永夜殿游荡。
“东珞,这三日而已,你这么就到了这般形削骨立的地步?”绛朱终于忍不住拉住东珞,还不敢扯得太厉害,就怕自己一拉东珞就倒了。“饿的。”东珞有气无力地回答。“今日晚上你就可以吃东西了,我一定让膳房多送点过来。”绛朱贴心的话让东珞欣慰无比。
深夜,长欢坐在凉台上,身下竹席铺在地台上,他看着凉台外花海黑水,清月冷辉,仍旧是平淡的模样,好似的他的生活不需要情感,也不需要趣味。绛朱将热酒递给他:“主子,喝杯热酒吧。这晚上天还是很冷的。”长欢接过酒盏,忽然问道:“再过半个月是龙王生辰吧?”绛朱颔首:“今早龙宫刚送的请柬,确实是半个月后。”
“前不久才是铺张的纳妾宴,而今又是寿宴。这龙宫总多事。”长欢浅饮一口薄酒,夜凉如水,晚风阵阵,将他的言语消散在夜中。
绛朱抬眼看着长欢,嗫嚅了一回才说道:“主子,三日前您的责罚确实过了。”长欢没有责备他,只是他回眸时,眉眼间都浮现出一种讽刺之意:“绛朱,这不是你该说的话。”绛朱猛地跪在地上,一向爱笑的脸上此刻全是恐惧,脊背绷得笔直:“请主子饶恕。”
他是见过的,长欢登上冥主之位后,将他还活着的手足们一个个处死,鲜血溅上他的脸,又被他若无其事地用帕子擦去。绛朱感激他救命之恩,却害怕那时他面上冷酷的表情。
“绛朱,你是个聪明孩子。你应该清楚,他跟着我调查我行迹,若是他心怀鬼胎会产生什么后果。我已经留情了。”长欢在心中默道:若是旁人,此刻定以灰飞烟灭。
若是,旁人。
绛朱手一直在颤抖:“主子,我知错了。是我愚笨。”
长欢面色柔和了些许:“那你下去思过吧。顺便明日将半月后送给龙王的寿礼采买一下。”绛朱赶忙退下。
长欢忽然站了起来,他来到栏杆前,若他俯下身,便能触到流水。
风夹着水汽吹来,长欢看着清冷的月,却觉得月光都被彼岸花的缠绵带出一分血色。就像那一夜的月,带着血的色泽,在静谧而不详的月光下,那一场杀戮无声地进行着。
他心中并没有多少疼痛或亏欠,甚至连悲悯都没有。胸膛那里纵然安着一颗心,却感觉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就算将手掌贴着心口,也感觉不到跳动的喜悦与温暖。
他生来无心,无爱无恨,是最适合做冥主的人。
夜深,他回了屋子,走到书桌前准备再看一卷书,却发觉书桌上多了什么。是一盏红绸灯,东珞拿回来的那一盏。他于是将书放下,看着眼前这极其普通的红绸灯。
用粗劣的红绸做得灯面,墨竹灯骨,光从里头映出来,带了层温暖的火红,映在面上,感觉暖和多了。好像这灯光也一并照进心里了似的。
他忽然想在这灯上留下什么,于是他熄了红绸灯,提起笔,在上面添了一句诗。灯火如豆,他回过神,案边的烛火摇曳,照亮了红绸灯上那句诗,让他心下微惊。
“居然是……这一句。”长欢有些惊讶,他无意所提,竟然会是这一句诗。
夜色如墨,永夜殿的灯火也尽歇了,将那些秘密尽数埋葬在黑夜里。
过了几日,嘉和又来闲蹭,满面春风好不得意,喜气洋洋,就差在脑门上写上“爷心情好”这四个字了。绛朱看了,连讽带刺一通:“这么一副轻狂模样,好似沾了多大的便宜似的,尾巴都翘上天了。”嘉和却也不恼,桃花眼笑得惑人:“小绛朱你可说对了,这回我的确占了好大的便宜。”
长欢却没什么反应。
“父王说,寿宴一办完,就帮我向凤族丽姬求亲,做我的侧妃。”嘉和确实该得意,这丽姬号称三界绝色,岂止倾国倾城,而是绝代风华,千红百媚不及她勾唇一笑。但是,他前不久才纳了清姬,这般岂不是喜新厌旧得太快?
“嘉和,你这么做清姬怎么办?”绛朱有些看不过眼。
嘉和摇着扇子,桃花眼似有情却无情:“坐拥齐人之福也是快事。”
“为何是侧妃?”长欢终于开口了,声音冷冷清清,却直中要害。嘉和一愣,眼中光影绰绰:“我不会娶正妃的。”
绛朱经他怎么一说才觉得蹊跷:“那丽姬可和清姬不一样,她身份尊贵,怎么甘心只做侧妃?”嘉和轻笑:“她喜欢我,只要能和我在一起,她说哪怕是个侍妾也无妨。”
绛朱闻言直叹气:“丽姬总有一天一定会休了你,谁叫你这家伙,风流薄幸,惹尽情债。”嘉和却不在乎:“被她休了也没事,到时候美人我早已一亲芳泽,也不会觉得可惜难过。”
绛朱睁大了眼:“你则能如斯无情!”
嘉和却是脸皮厚,半点没变脸色:“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嘉和笑得温柔,眉眼间尽是温存笑意,可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下,却是一派冰寒。
第七章:龙宫宴
绛朱看着嘉和,久久无言。
嘉和轻笑,他知道自己这般无情定然遭人嫌恶,可那又怎样?如若一报还一报,那边报在他身上吧,就算剥皮抽筋,他也不会后悔,不过,他是绝对不会娶正妃的。
绝不。
冥府外,天如黑墨,月光皎洁。
这样一座永夜的城,永远看不见灿烂的日光,也永远看不见可以幸福的可能。
“我二哥沧幽主持寿宴,这回他可要出尽风头了。”嘉和勾唇笑了笑,玉面俊容,看了只当是人间痴情郎。谁知他本无情呢?
绛朱很快回过神来,啐了一口:“沧幽太子比你精强百倍,你嫉妒也无法。”嘉和浅笑:“我倒不是嫉妒,只是着实不想未来的龙王是二哥。”
“为何?”
嘉和愣了一下,长叹了一口气:“二哥心胸太狭隘,容不得比他更多才的人。若是大哥还在……”说到这,嘉和许是想起了多年前去世的龙宫太子琴锦,语调也转而低沉起来。
绛朱却是最看不得这般场面:“不是说龙宫寿宴吗?怎么又扯到这个上面了?”
嘉和一愣,悠悠地笑:“你们可别忘了这件事,寿礼备好了么?”“正在挑选。”长欢的目光落在了蹭在殿中不肯离去,假意擦拭雕塑的东珞身上。嘉和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由得笑了:“这礼物莫不是东珞美人吧?长欢你真是了解我的心思。”
东珞一愣,连忙尴尬地笑了笑。
“这种玩笑,嘉和你开不起。”长欢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是如此。只是,他的语气太冷,如忘川水底泛出的阴森寒气,却又如逼在人脖子上的刀刃。
嘉和万万没想到,如此一句调笑之语,竟然让长欢动了怒。
长欢动怒面上却要比平日里更平静,可是声音却仿佛如刀刃一般冰冷而无情。越是生气,他看你的目光越平淡。嘉和是清楚的。
东珞有些惊讶地看着长欢,绛朱也惊到了。
“长欢,我错了,你别生气啊。”嘉和也知乖乖认错才好,也摆不得什么六太子的驾子。长欢经他这么一说才回过神来:他为何要生气?
可笑。
所以长欢很干脆地选择了沉默,只是低眸看着自己桌前的红绸灯。
绛朱是个解意的人,现在赶忙出来打圆场:“六太子今日怎么这么多礼了?连我家主子难得的玩笑都没看出来。”嘉和笑笑:“小绛朱你直说我愚钝不就行了。”
言罢,嘉和又看着长欢,终是撇开眼去。
……
龙宫寿宴那一日,东珞也去了,绛朱让他跟着开开眼界,顺便帮鬼界长长脸。
这说起来其实还是一番趣事。
昔年绛朱初初跟着长欢,出游时无意听到有人说这六界之中,天界美人最是清冷高绝,人间色如春花貌若桃李者也不少,魔界的男女美中藏毒,别有妖娆兴味,妖界的更是放浪形骸妩媚多姿,可这鬼界偏偏是厉鬼居多,丑陋不堪,找不出几个好看的。
绛朱这可就不乐意了,他年纪轻,正是争强好胜的时候,可容不得别人这么说鬼界。
所以后来绛朱每次出门,对整个永夜殿上下的容貌衣着都挑剔不已。
这回他要把东珞带着,好好气气那群乱嚼舌根的家伙。
龙宫仍旧是那一副富贵华美的水晶宫模样,七十二颗圆润饱满的珍珠被银线串成珠帘,软烟罗织成的纱随着风飘舞,点点沉香流连在帷帐间。
嘉和悠悠打了个哈欠,由侍女服侍着梳洗了一番,又穿着那一身烟紫长衫,顺手拿了一柄竹扇,才漫不经心地走到前厅,招待客人。
沧幽自然是被一群人围着,明眼人心里都清楚日后这龙王定然是沧幽,还不乘现在赶紧巴结着?至于嘉和,他是出了名的浪子,风流三界的龙宫太子,薄情郎,多情种,这般的人,别说是做龙王,就是做个管账的,也做不好。
现在他是六太子,应和他几句敷衍一下便好。
以后,可就不知道了。
这是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嘉和自己都一清二楚。所以他从没把自己当做什么角色,所以绛朱与他那样逗嘴他也不介意,所以他索性一醉到死流连风月。
既然他们敷衍自己,那么嘉和也就敷衍他们。
只有长欢和绛朱,他是当做真正的朋友,所以看见长欢来了,嘉和满面笑容迎上去:“你们可算来了。”长欢颔首,绛朱却从他身后钻出来,笑起来唇边梨涡让人忍不住要戳一戳:“嘉和,你起迟了吧。”
嘉和一愣,一脸风流:“小绛朱怎么知道?”
绛朱不客气地一笑,一口白牙却透着七分森然:“你揽面镜子瞧瞧你这模样,还没睡醒呢。”嘉和无奈地对长欢道:“长欢,你们家的奴儿可是越来越伶牙俐齿了。”言罢,他又拉过东珞的手:“东珞美人,还是你看着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