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
“过去的事情没必要再提了。”
温衍转到他面前,看着他道:“我现在相信你。”
柳钟意似是感觉到他的视线,稍稍抬起头,唇角微弯,笑意很淡,但的确是笑了一下,“嗯。”
温衍被那笑容微微闪了一下,这才注意到他脸上的易容——很俊秀漂亮的一张脸,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少爷,毫无江湖气。原本柳钟意的易容是一张毫不起眼的脸,反倒显得眼眸犹为清冷,流转之间便是刀光剑影,如今夜离刻意修饰过那眉眼,特意往秀气上雕琢,就将那眼中的冷意压了下去,虽然现在那双眼里没有神采,但映着烛火光影流动莫名就有了点写意风流的意味。
“你的脸……”
“怎么,”柳钟意下意识的抬手去碰,指下并不是正常的皮肤触感,“夜离弄成什么样了?”
温衍不由得笑笑,道:“还……挺好看的。”
柳钟意闻言皱了皱眉:“我明白了。”
温衍有些不解:“嗯?”
柳钟意无奈:“夜离……”如果是往好看了易容,那必然会弄成风流公子哥小白脸之类,不过,反正他现在看不到,就算了吧,想到此处便转了个话头:“我们何时离开这里?”
“明天便走罢,先回一趟问剑门。”温衍将遇见袁青峰的事情同他说了一遍,接着道:“我觉得说不定袁前辈能知道些什么。”
柳钟意微微颔首:“也好。”
“你休息吧,我回房去了。”
“嗯。”
温衍回了隔壁的房间后一时间也睡不着,便立在窗边静静的看外边的夜色,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竟开始下雨了,细细的,绵密的,还带着一点儿寒意的春雨。
这样的天气很容易勾起回忆,而他对回忆向来很放任。
他想起当年柳钟情立在梨花树下,就那么神色冷淡的问他:“就算我并不爱你,你也想要跟我成亲吗?”
那人的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就像那满树的梨花一般,清冷且脆弱,于是他答道:“嗯,但我绝不会勉强你。”
柳钟情只是笑着摇摇头,道:“我知道你很好,也知道你爱我,只是我对你,只是朋友之谊,如果你愿意,我又有什么好不愿的。”
“钟情,你可有爱过别人?”
“有,但我同他,永远不可能在一起,这是……命中注定。”
那一刻他见到那人眼里少见的一点悲伤,但转瞬那眉眼又恢复了冷冽犀利,看起来方才那一瞬的神色就似只是错觉一般,而天上忽地也下起绵绵的细雨来,打得树上的梨花落了几朵。
那时他虽得了柳钟情肯定的答复,却并没有想象中开心,似乎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有一点……心灰意懒。
倒是柳钟情,似乎已经从那种情绪中解脱出来,淡淡道:“下雨了,回吧。”
其实那个人,或许才是……最为无情。
温衍淡淡一笑,合上了窗户,将雨声拦在了窗外。
第10章:深知身在情长在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点,柳钟意跟着温衍出了客栈,那人扶他上马走了好一段他才突然想起来:“我们的马不是在问剑门?”
温衍牵马走在他旁边,答道:“重新买的。”
柳钟意点点头:“但是我们的盘缠也还在那里。”
温衍笑笑,道:“我把那颗夜明珠当了,你想坐马车也没问题。”
“马车太麻烦。”柳钟意皱了皱眉,否决了这个想法。
两人出城门又走了一段,周围已经没什么人烟,温衍牵着马停下来,道:“钟意,你靠前坐一点。”
“嗯?”柳钟意有点不解,但仍是按照他的话挪了挪身子,接着就听耳畔风过,一个温暖的身躯落在他身后,双手环过来,抓住了身前的缰绳。
“……”
温衍感觉到他身体有点僵硬,虽然柳钟意有武功,失明之后做一些事情与常人差别不太大,但真要让他一个人骑马温衍仍旧觉得不放心,更何况他身上伤还没好全。
柳钟意也知道他的考量,故而并没有反对,又稍稍往前坐了些,低声道:“其实……马车也不错。”
温衍听了这话不由得一笑,道:“好,待我们回到漓城就给你买一辆。”
“……”温热的呼吸就在耳畔徘徊,柳钟意有点别扭的微微偏了偏头。
温衍控制着马匹慢慢跑起来,对着前面那个坐得笔直的人道:“钟意,我才发现,你长高了许多。”
柳钟意侧着脸听他说话,闻言微微点头,“我二十了。”
的确,他又不是一直停留在他记忆里那个十三四岁的模样,温衍不知怎么的突然生出些自家孩子长大了的感慨来,这种感觉有点莫名,也的确不该有,温衍不自觉的笑出声。
“你笑什么?”柳钟意这几日对声音越发敏感,即使那笑声很轻,依旧逃不过他的耳朵。
“没什么,”温衍微微抿唇,看到他半侧过来的那张俊秀无辜的脸,忽然生出些逗弄之心来,“钟意,等我们回到漓城,你可要装得像一点。”
“什么?”
“你说过做戏要做得真,现在我们的身份,你是富家少爷,我是你的跟班。”
柳钟意微微挑眉:“我可没见过少爷同跟班骑一匹马的。”
温衍难得见他这般打趣,不由顺着他道:“要不小的这就下马用轻功?”说着作势要走。
“你……”柳钟意下意识的抓住了他握缰绳的手,这才发现那人并没有松手的意思,自己这是被骗了,连忙又把手拿开。
其实无论表现得多么无所谓,掩饰得多么好,整个世界一片漆黑的感觉肯定会让柳钟意缺少安全感。吃饭的时候如果不是把菜夹到他碗里,他根本不知道菜盘在哪里,走路的时候没有人牵引着,肯定会撞到不少人,也分不清楚方向。本来非常简单的一件事,好像突然就变得很难,本来不怎么用心便能轻易驾驭的,现在甚至根本做不好。
柳钟意刚刚抓住他的那一下,片刻都不到,温衍却突然明白过来,原来镇定如他,其实也会有慌乱的时候,只是习惯性的掩藏起来,给人一种无所谓的错觉。
其实这两天的一些细节已经表现得很清晰,就如柳钟意会对他比原来亲近一点,究其根源,其实都是因为那个人失去视力之后的不安。
温衍忽然便生出些疼惜的心情来,多么奇怪,就只是因为那短短片刻的一个触碰。
柳钟意又说了句什么,被风声淹没,温衍一时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夜离给你易容了吗?我可也没见过……长得像你这样的跟班。”
“什么样?”
“……”
“嗯?”温衍见他不说话了,虽然猜到了大致意思,却仍忍不住摆出温柔逼问的架势。
“很好看。”柳钟意转回头,说得十分淡定。
温衍微微勾了唇角,“夜离给了我一张面具,还有胡子。”
“哦?”柳钟意似乎很好奇,扭过身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的确是人皮面具的触感,嘴唇周围贴了一圈胡子。
“别拽掉了。”温衍提醒他。
柳钟意放过了那撮胡子,也转了回去,道:“夜离的易容术很厉害,我也是跟他学的。”
温衍颔首:“的确十分精妙,不过,要如何去除?”
“这个不能告诉你。”柳钟意答得一本正经。
温衍笑了笑,“嗯,那便不说罢。”
两人回到漓城之后并未直接去问剑门,而是找了间客栈住了下来,毕竟现在柳钟意要躲避鬼楼的眼线,若是就这么明目张胆的过去,很容易被拆穿身份。
温衍将人安置在客栈之后自己先去问剑门悄悄打探了一番,得知袁青峰来之后带回了易召永与骆南同归于尽的消息,帮忙重整了门内事务,并主持着让门中的大弟子接任了门主之位。而安排好这些事情后他便时常独自待在后山的墓地,不让任何人打扰。
打探好消息后,温衍便直接带着柳钟意去了后山。
后山平时少有人来,一般都是些砍柴采药的普通人,因此并没有安排弟子把守。
因为来过一次,温衍也还算熟悉,带着柳钟意不多时便找到了上次焚化易天行遗躯并安葬的地方。
那地方是易天行生前早就嘱咐好的安葬之所,一般问剑门弟子下葬的地方并不在此处,因此林间也只得孤零零的一座坟茔。
远远的只见一人坐在那座坟前,身旁放着一壶酒,那人就那么独自一个,自斟一杯,再倒一杯于坟前,仿佛与人对酌一般。
“想当年我们三人云游四方,何等自在,如今不过二十年,竟只余我一人在世,”袁青峰握着酒杯喃喃道:“大哥,你倒好,抛下我一人同三弟团聚去了……”
他将面前两个酒杯一一倒满,正待再说些什么,忽听林间传来衣物擦过草木的细微响声,便停住了动作,沉声道:“何人?”
“袁前辈。”
温衍并未闪躲,带着柳钟意走过去,抱拳一礼,道:“抱歉叨扰了。”
柳钟意看不到人,便也向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礼,以示敬重。
袁青峰听出他的声音,颔首道:“原来是温贤侄,我料到你会来,只是何故这身打扮?”
温衍道:“在下同朋友遭人跟踪,故而易容改扮,掩人耳目,前辈不必担心。”略微顿了顿,他斟酌着问道:“不知袁前辈在问剑门可曾发现什么线索?”
袁青峰微微点头,“确有发现。在大哥房中的那个标记,我觉得十分眼熟,仔细回想后,忆起曾在云川见过。”
“便是与韶洲相邻之处?”
“不错。当年我们兄弟三人曾四海云游,北至勒绿原,西至白漠,南及鲛海,云川也是我们曾到过的一个地方。那里算得上十分偏僻,许多风俗文化都与中州不同,倒也别有一番韵味。”袁青峰不由得露出些许回忆的神色,过了片刻,方才回了神,道:“那边气候湿热,虽然风景明丽,但也多毒虫瘴气,也有人善于养蛊,颇为凶险。”
温衍略一蹙眉,已然明白他的猜测:“袁前辈是怀疑这次的蛊毒源自云川?”
“嗯,”袁青峰接着道:“那次我们入云川是跟着一个商队,你也知道,虽然去那边的商旅常常有去无回,但因为能够赚取暴利,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有不少人想着去一次回来赚的钱就够花半辈子了。那个商队带过去的货物是些丝绸和精致的金银玉器,在云川本地很是值钱。我们与商队同行,结果遇上了强盗拦路,一开始只是几个小贼,很快便被解决了,我们也并没有在意。”袁青峰皱起眉来,似在努力回忆那日的景象,“结果到了晚间竟有人领着不少人前来寻仇,看他们的衣着,似乎并不是强盗那么简单,倒像是一个门派。”
“门派?”
“或许以门派来形容也不妥当,”袁青峰思索一阵,道:“那天晚上可算是一场恶战,虽然我们合力杀了他们的首领,但是三弟也伤得十分严重,几乎丧命,而商队雇的那些护卫更是几乎全被杀了。那群人的衣服上都以蛇为纹,而他们首领的披风上更是用金线绣了那个标志。”
温衍微微一惊,“就是易前辈房中的那个?”
“没错,虽然时隔已久,但我对那夜记忆犹新,稍一回想,似乎都还能闻到血腥味,那些人的首领披风上那个金线所绣的标志在打斗中很是晃眼,我便记住了。”袁青峰解释道:“而且在那之后我曾画下那个标志问过当地的人,但他们都不愿对外人多说。”
“那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线索?”
袁青峰颔首:“离开云川之后我们去过韶洲,那边有个门派名唤碧陵,一向奉行的是深藏身名的做法,在江湖上虽没什么名气,但其门人武功高强,好几代掌门都是隐世高人。我们前去碧陵派拜会时,倒是从那里探听到了关于那个标志的消息。”
袁青峰停顿一下,稍作思考,这才慢慢道:“我们从碧陵派得知,那是云川鸣沙教的标志,鸣沙教以毒术和蛊术最为强大,但是历任教主的武功也十分厉害。这个教派在云韶一带势力不小,但是与中州武林却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只是因为崇尚蛊术毒术而被一些人当作邪门歪道。我们同碧陵派的掌门说了那晚的事后他告诉我们,鸣沙教的标志是蛇,而群蛇缠绕的那个标志是教中地位极高者才能绣在衣上的。”
温衍沉吟道:“如此说来,几位前辈可能是因为那晚上的事而与鸣沙教结怨?”
“嗯,”袁青峰眉头紧皱,低声道:“而且,根据我们的描述,碧陵的掌门怀疑那晚上的那个人,很可能是鸣沙教的教主。”
温衍一惊,不由得想起那枚只剩下一半的玉佩——若是那个群蛇缠绕的标志对鸣沙教如此重要,那么留下那枚玉佩的人身份必然不简单,极可能也是身居高位的。
他微微偏过头去看柳钟意,却见他眼帘轻轻垂着,面无表情,似乎不为所动。
袁青峰道:“那人的武功的确强横,虽然我们合力将他杀了,但我们这边的伤亡更为惨重,那几个商人吓得不轻,第二日便选择了离开云川。”
温衍点头:“袁前辈是否怀疑这次的事情同鸣沙教有关?”
“不仅是这次的事,”袁青峰道:“我怀疑十八年前三弟的死也是鸣沙教所为。”他说着伸手拿起了放在墓碑上的一枚玉佩,拇指轻轻摩挲。
那枚玉佩通体洁白,看起来像是上好的羊脂玉,大约是有人常年握在手中抚摩,看起来分外光滑柔润。玉佩上雕镂的是简单的云纹,精致之中带着飘逸之感。
好一阵,袁青峰才道:“三弟性子闲散,向来不与人结怨,下杀手也少有,灭他满门者必定是怨恨极深的,当年却怎么查也查不出,而骆南恰恰又是在那个地方出现的,我不得不怀疑,这两者背后是同一股势力。”
温衍略略皱眉,道:“若真是如此,鸣沙教的下一个目标岂不很可能是袁前辈?”
袁青峰不由得冷笑:“我倒是想等着他们找上门来。”
温衍略一垂目,注意到墓碑上还放着另一块相似的玉佩,那玉佩与袁青峰手中的材质十分相似,连形状、工艺看起来都有契合之处,想起来应当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放于墓碑上的那块玉佩上雕刻的是只飞鹰,刀工精妙到了极致,连羽毛都根根分明。
袁青峰将那枚玉佩也拿起来,一并握在手中,缓缓道:“若是可以,我必定要为大哥和三弟报仇。”
温衍道:“敌暗我明,前辈还是小心为上。”
袁青峰闭目长叹一声,“这两枚玉佩都是我所刻,一枚原本打算赠予三弟,约定了相见时间,却等来他的死讯。一枚赠予大哥,如今却也回到了我手中。袁某这一生,无妻无子,只得这两个兄弟,如今他们都已不在人世,我也无甚留恋。”
温衍便也不再相劝,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年过半百的人,忽觉岁月匆匆,转瞬成空,非人力所能强留,身陷其中,也许蓦然回首,身边的人便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