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歌——烟雨诗意
烟雨诗意  发于:2015年05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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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霭沉沉,西天斜去的彩霞将雪月峰顶那千年不融的深雪染得暖橙,亦将那抹自雪月峰崖缓缓走下的仙白身影染得橘黄,平时冷白得淡然孤漠的雪峰与人影、披着茫昧暮色,好似亦披上了几分愁绪。

七重楼塔之后一道通往雪月峰崖顶的漫长石阶上,一行人正缓缓步下,是雪月峰上几名长老、及其下几名辈分较长之弟子,顾长歌亦在列中,却是缓了脚步,落在队伍最后,任暮色将他的身影照得孤寂、畸零。

回到众人起居的平地之处,走在前头的南坛长老朱天凤伫了脚步、率先启声:「如方才诸位弟子所见为证,吾等四方长老,已在后日武决所在之天坛四周布下各自机关,每阵机关只有一位长老与今日协其布阵之弟子知晓阵解,由今日起至武决结束那刻,若非吾等四人共同授意,无人可自由进出峰顶天坛,擅闯者,便要受机关之阵所围困,绝不宽容。」

东坛长老巫沧海亦接声说道:「如诸位所知,日前擅闯雪月峰之刺客,明日便要公开于天坛上处决,吾等虽会暂解镇内机关,然除在场诸位,其馀观刑弟子皆须候在天坛外围,不得接近,以防扰乱行刑及天坛周遭布置。如此,可皆知晓了?」

各坛长弟子、除了顾长歌外,皆齐声应允。他们个个面上,皆是一派严肃认真,接下来二日,是雪月峰数年来难得一见、就连他们是各坛最长入门最久的弟子也未曾见过的盛会,他们受命从旁协助,自是马虎不得。

长老诸事宣毕,正欲解散众人,却听得自始至终皆沉默不言杜十方发了声,惹来众人注意,「诸位长老弟子,事关明日处决刺客一案,杜某有一事欲言。」

「杜长老请讲。」三位长老见杜十方话中突有深慨,赶忙让言。

杜十方捻了捻唇边细须,旋身面向身后诸位弟子们,面容沉重深结,教众人不禁疑惑。须臾,他缓缓开口、语气哀沉:「鉴于此回刺客一事,系因杜某当年教徒无方,又执法未公、私纵恶徒,方使日前雪月峰上下受到刺客之惊。除了吾等四方长老、诸位入雪月峰已有数年岁,想必亦早知此刺客身分,然峰内诸多弟子入门在后,不明前事,是故对刺客身分多有猜疑,致使众人心中不安。杜某想于明日将刺客处刑过后,对雪月峰上下,公开说明七年前一事。此举虽不能赎杜某教出这孽徒之过,但衷盼得以告慰枉死之掌门在天之灵,了结一切罪孽前尘。」

杜十方嗓音喑哑,听来极为沉痛。教其他三位长老们听得心惊,同为师者,这份心思他们感受亦深。

「杜长老莫要自责了,当年之事,谁也未曾料及啊!那厮虽性格狷狂不驯,但也是一路照着峰里的规矩、安分不惹事,谁能猜到,他竟会做出杀人弑师这等天理难容的事哪!」巫沧海宽慰着杜十方,当年的情景,好似还历历在他目前。

顾长歌站在人群最末,一身仙白绝尘、悠静从容。眼前暮色挟雪,天地一片苍茫,杜十方低哑的话,他是听得一清二楚,却是眸眼淡敛,面色不动,孤漠得好似雪中谪下尘世的仙者,了无爱恨、了无悲喜。

诸事宣论毕,众人各自在阶下散了。顾长歌披着细细暮雪,也不顾已过了用膳的时间,步履低静,迳自走回寝房,却在房外几步开外处,望见自己座落于僻静角落的那间房内,烛灯透过灰白的纸窗晕散出一方暖暖鹅黄。

是谁?顾长歌心口莫名一紧,下意识快了脚步。那一抹仙白如雪的身影,穿过夕色苍茫、暮雪飘摇,来到房前,一把推开了门——

「师兄,你回来啦?」年飞雁正立在门旁的柜前,一见顾长歌,登时绽出一个娇灿可人的笑颜。

「你在这里做什么?」顾长歌瞳中莫名的期待倏地灭暗,望向门边的年飞雁,眸中只馀最初的清冷。

「刚刚饭堂上不见师兄,飞雁猜想师兄为了掌门武决一事甚是忙碌,想必又是忙得错过了晚膳了,特地给师兄留了一点饭菜送过来。」年飞雁赶紧走至桌案旁拎起了桌上的食篮,好让顾长歌看清。随即,又压下了一张小脸,微微赧了声,低低说道:「那个……谢谢师兄前日送来的伤药,飞雁着实受宠若惊……」

「既是师出同门,理应互相关照,无足挂齿。」顾长歌声嗓淡漠,带上了身后的门,接过年飞雁手中的食篮,复将之置放回桌案上,「晚膳,谢了。若是没事,我今日累了。」

顾长歌吐出长长倦息,下了逐客之令。不知为何,寂静了这么多年,一旦这房里变得嘈杂了,便教他心烦。好似这间房、这方空间,合该让深深的孤寂与静默充填。

年飞雁见顾长歌倦乏,一刻也不敢多作打扰,赶忙要告辞,「那大师兄早点歇息,飞雁不打扰了。听说明日要由大师兄在天坛上处决那刺客,那等严肃的场面,可得养足了精神才行了!」

年飞雁抛下最后关切的话,便轻俏地跨出房,仔细地、不敢出一点声地将那房门拉带上,带着心里滋滋的喜悦,轻声盈步地离去。未曾看见,在自己离去了二三步后,那房中的灯倏然灭了,徒剩一室幽黑与孤寂。

明日……吗?一室幽暗之中,顾长歌涩涩一笑,惯常握剑的右手,在他身侧细细颤着。

『律,专心!若今日我是你的敌人,你便要丧命在我剑下了。』往昔,对练时,他老要这样叮嘱他。

『呵,若师兄哪日真成了我的敌人,你真会杀我么?师兄又怎舍得?』他总咧出顽邪的笑,在刀剑往来之中闪着顾长歌的攻击。

是啊……他舍得么?自己,有办法将手中的剑指向他吗?他不曾想过、也不敢想。

『顾长歌?很痛么?痛得想杀了我么?』不,他不想,从来都不想。偏生,命运总将他推上自己不愿行的道路。

他宛若一叶让川河放流而去的扁舟,离他渴望停泊的渡口越来、越远。

顾长歌淡漠的瞳,此际悠远了眸光,好似越过了眼前的幽暗、越过了紧闭的窗、越过外头暮色苍茫,落在地窖里那一抹已让岁月模糊了容颜的人影之上。顾长歌悠悠启唇,嗓音,虚无得近乎缥缈:

「我已做尽我所能做的了。明日,你的命,你自己争了……律。」

14.

地窖之中,尽是一片不见光的幽冷。

尉迟律饮了那壶里的酒水,约半个时辰后,竟是四肢如焚、百骸若烧,心口似有万千只横利的兽爪刨抓,原以为是体内血毒又发,可在遽烈的疼痛之外,他隐隐察觉有异。

蚀心冰花毒发,他痛得宛若要给剜光五脏六腑,痛得他想晕都晕不过去。此回,在疼痛之外,尉迟律却隐约感觉,自己的思绪好似随着那疼痛袭来、几乎要给抽空。意识,一刻比一刻更稀薄,不消半晌——尉迟律晕了过去。

再度惊醒,是一道在地上摩娑而来的铁链声响,铿铿沙沙,好似便在这地底石窖的正上方,由远方、逐渐逼近,宛若一根针般砭刺入他耳中。

意识倏地惊明,尉迟律惶然自石地草堆上惊坐起,却觉精神无比清晰,好似自己深深睡了好长、好长的一觉,连日来,蚀心冰花的毒折磨得他睡不下、却也清醒不来。

可为何那每个时辰发作一次的花毒,竟未将自己痛醒……不对——

思及怪异,尉迟律探抚上心口,那个蚀心冰花侵蚀最遽之处,自中了毒后,那毒血气淤、筋脉紧绞之感,竟一夜消散无踪,好似先前被谁紧紧拧抓着的心脏,已被松了牵制。

尉迟律百转千思,思及昨夜那酒水的怪异、又思及自己现下心口的舒然。

莫不是——

心里略有了线索,他赶紧盘腿端坐,深深纳气、吐息,自丹田运起元功,感知体内真气沿脉而走,竟是一点阻碍也无——蚀心冰花的毒,竟解了?!

尉迟律心里惊喜同时,远方地牢铁口沉沉一开,那道自方才便在顶上巡梭的铁链声,随着一道脚步声,沙沙拖曳而入。尉迟律心里一时警戒起来,同时望见一旁石墙上怵目斑斑的血痕,猛地忆起时刻。

自己睡了多久了?!今日又是何日?掌门武决呢?思及此,他突地惶恐起来。

却闻耳边那道铁链沙沙曳地声,曳至近处,来到他伫立的石墙之外,一人粗鲁地拽开那平时送食用的小门,朝内粗声一喊:

「里面的,过来上铐!」尉迟律看着那小门开出的缝外,搁着手铐脚镣,心里狐疑起来,不肯轻易就范。

「作什么?!」他隐怒低喝。

「送你见阎王了,还不快过来!」那人不耐烦地再沉喝一声,尽管里头关的是少数能够闯入雪月峰的刺客,因他早身中剧毒,即便是看牢的低微门人,也无何可惧。

尉迟律心一凛,知道自己将要受刑。可在义无反顾回到雪月峰那刻,这条命,便是弃不足惜了,只要他了结了最后牵挂的那件事——

「要我过去可以,我只有一个问题,我被关入几日了?」尉迟律压下浮躁的心思,喑哑沉声问。

「第六日啦!」那人不耐烦地答,一心只怕耽搁了行刑的时间,要让长老们怪罪,果真透过那小门,他看见囚犯拖着沉重的脚步走来,他赶紧抓起一旁的脚镣,在他双踝上落下冷冷的铁锁,「呵,你也真怪,死到临头,还关心自己被关了几日?」

15.

第六日……那么,掌门武决是明日?杜十方行动了么?或是他要趁今晚?尉迟律深深皱起眉头,脑海里让不同的声音嘈杂地绊住,交杂出他的心慌。

不能等了——可是,自己若现在挣脱出逃,胜算大么?尉迟律试着稳下自己的心思,不让一时的冲动蒙昧了冷静的思考。他静下心思,听见微弱的脚步声,在石牢上方来回巡踱,外面,还有看守的人,在此逃了,必然立即惊动众人。

脚镣上好,那人自身上探出锁匙,磕咯开了石牢的门,要给尉迟律双手上铁链。那扇厚重的石门,门人拉得战战兢兢,就怕里头的人欲反抗逃狱。孰料,尉迟律竟是一脸漠然地、立在门后,一点动作也无。他趁时捉起他的手,速速上铐。

尉迟律不挣不扎,一双冷眼打量着自己双踝、双腕之间的链铐,知道自己解了毒后,要挣脱这些并非难事,心里却是辗转思索,尚未捏拿出完全的计策。此时,牢外又传来一阵匆急的脚步声,自阶口处逼近。

「欸好了没呀?!要是误了时辰可要给长老们问罪啦!」来人口吻着急,明显不耐。

「好啦!」那门人拉了拉铁铐,确认锁得紧实了,便猛地一扯,将尉迟律拉扯出牢房,也不顾他踝上正套着沉沉的铁链,「不过就是个刺客、还中了毒,能跑哪去?长老们作啥这么紧张?」

扯着尉迟律的那人,鼻息粗浊地咕哝道。

「你这看牢的怎会知道?这刺客听说身上有故事哩,」另一人扬了声,兴致勃勃地将刚刚自其他门人那儿听来的传言道出,「杜长老说了,待处决毕,他便要亲身向雪月峰上的众弟子解释一切来龙去脉呢!」

杜十方之名,宛若惊雷般攫住尉迟律的耳,他鼻息一凝,一股根深的恨意在心底爬漫。

杜十方也在场?或者……根本是杜十方欲亲手处决自己?尉迟律知晓雪月峰上下,只有杜十方最盼望自己死。寻思间,尉迟律眸光一凛,心里有了决断。

刑台上,便是他的机会。

即便杀不了杜十方,也要与他同归于尽。

尉迟律任着前方那两名弟子半拉带拖,拖出那晦暗无光的幽冷地窖。那双待惯了黑暗的双眸,一触及近午时正炽亮的日光,便如烧灼起来似的,疼得尉迟律缩了眸,缩低了一张粗犷黝黑的脸。

流风回雪,细碎的雪沫,在空中疏狂地翻飞。沾在尉迟律的颊边、发上,点缀出他一身沧桑。积了薄雪的石地,让尉迟律沉重的脚步拖曳出一道长长的痕,拖曳向雪月峰崖、也拖曳向他生命的终点。

原是这雪月峰予他生机、予他一个不同的人生;却也是这雪月峰,欲夺去他的性命、欲夺去他生命中的爱恨情仇。

他沉重地抬着脚步、跨上一阶又一阶掩了浅雪的石阶,不用抬头,他也知道,这条石阶通往何方。

每拾一阶,窸窣不绝的嘈杂人声便更近他耳际一分,此刻,他的心却格外的沉静,沉静得宛若雪月峰崖夜到深处时的深深孤寂。

他心里,只有澄明的一念——或杀了杜十方,或与他同死。

来到阶顶,几乎有一层楼高的天坛耸立在他眼前。天坛外围,雪月峰的弟子列聚成群,挨挨挤挤,争看天坛上的风光,细雪翻飞,模糊去人群的轮廓,也模糊去尉迟律落在人群之中的眸光。

他眸光恍惚,望向那影影绰绰的人群,就怕自己看见了顾长歌的身影。

怕,却又挪不开眸。

直至那带路的门人又用力一扯铁链,扯回了他的目光,将他拉上阶,步往天坛——尉迟律的刑场。

他脚上的铁链落在他跟后,在石阶上磨出铿燃的声响,他一步、一步地跨上,直到天坛的地面在他眼前逐渐浮现、成形。

一抹雪白人影,手持长剑,墨发半冠,衣袂迎风,孤静得好似浊世之中、一抹风雨不沾的烟尘。

尉迟律看清,涩然一笑。

原来,要杀他的,不是杜十方——是顾长歌。

16.

一阵风席卷而过,彷佛吹开了层层的雪、层层的光阴。

温温白白的光覆染山头的雪,像母亲温柔慈爱的手,拥抱着一片银雪茫茫,仔细地呵护着。

雪月峰积雪千年,是不曾变换的冰封极地,任那暖夏的日茫再温和,也驱散不了那长久深邃的寒气,纵然如此,每年到了这个时间,仍是雪月峰一年之中最暖和的时节,习惯了冰寒节气的雪月峰子弟,稍觉温度微升,就迫不及待地穿得清减些许。

然再怎么清减,那冰天雪地也绝非是一件单薄褴褛的布衣能抵御的。

顾长歌抬眸望向不远处倔强挺立着的少年,心里浮现出这样的念头,淡然眉眼不由轻掀。想归想,终是不置一词,只恭谨地立在恩师身侧,无再看其馀的人一眼。

漫天纷雪之间,那一身翩翩白衣往雪地一站,彷佛深深融入了去似地,出尘独世。

彼时顾长歌也未及弱冠,便已是那般沉然清冷的模样,若不是手握着一把长剑,只怕无人会猜到他是雪月峰的得意大弟子。

那是一个约莫十二三的少年,尚在发育中的身体是风霜磨砺后的黝黑和不健康的瘦削,偏生在那张不知为何布满血口瘀伤的脸上,嵌着一双漾满倔强光采的眼睛,强拗而不服输,愤嫉而不甘愿,无半分畏惧地冷冷睁着,却又不屑与他人对视似地冷冷撇开。明明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偏生沾上不该有的戾气,像是随时随地要找人干架似的。

一看,就知是个万分令人头疼的少年。

可他冷淡,顾长歌更冷淡,只漠地低敛眉眸,对那边陌生的少年无探究之意,当然更不会出言担忧那身子骨是否受得了这彻骨寒意。

无人说话,杜十方对于两个同样冷淡的少年显然未有一见如故无奈地摇了摇头。

「快过来,跪下,叫一声大师兄。」杜十方忽道。

顾长歌一怔,似乎是现在才恍然领悟眼前少年将要被赋予的身分,淡薄的唇微掀,却仍是默然不语,耐性很好地等待恩师自行披露来龙去脉。

「这孩子,为师瞧他筋骨不错,就带回来了。」杜十方笑得温和又促挟,一把扯近那个站得老远的少年,搭在对方肩上的大手不知是否施了力,少年冷不防地被拉到顾长歌身前。

「放手,我不跪!」少年扭过头去,想甩开钳制自己的手,怎料怎么挣也挣不开。

「性子倔是倔了些,不过假以时日好好教养的话,为师相信他将会是另一个像你一般的武学奇才。」杜十方满意地抚着短须,说这话时,目光却直勾勾地落在顾长歌的眼脸。

顾长歌默然听着,不太明白恩师对他说这些话到底有何深意,恩师身为北坛长老素来眼角甚高,绝不轻易接受弟子拜师学武,即位以来门下就只有他这么一个弟子,隔了数年毫无预警地带回眼前的陌生少年,他虽有过一瞬的惊讶,惊讶过后却再别无思绪,毕竟恩师确实须得招搅新徒,以均衡四坛长老的实力,顾长歌明白,却不明白何以恩师要对他解释新徒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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