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就是这么一句话,让年过古稀的佟老生生断送了性命。透过地窖的缝隙,看着两个红毛鬼一面说笑一面一脚接一脚的踹在爷爷的背上,看着爷爷直到咽气还攥着一个沾满尘土的馒头不放,小小的佟肆忘记了哭泣。
盯着爷爷的尸体,直到夜深人静,佟肆才小心翼翼的从地窖里爬出来,一把抓住那个馒头,然后又躲了回去。从那天起,佟肆就变成了一只昼伏夜出的小兽,而地窖就成了他的巢穴。珍味楼依然迎来送往,但不再是宾客满堂,每一批“来客”都会试图从这座老宅子里再搜出点什么。后来,因为齐备的烹饪器具和成套的桌椅,侵略者的军队干脆把这里作为食堂使用。而佟肆眼中盯着的,不在是餐桌上的各种美食,而是地上那些被嚼剩下的残羹冷炙。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两年,当八国联军撤离天津,曾经风光无限的珍味楼已然面目全非。可是为了迎接直隶总督袁世凯,曾经四散逃串,东躲西藏才保住性命的厨娘伙计又被招了回来,他们的任务就是为袁大帅准备一桌真荣宴。
可这真荣宴本就是佟老不外传的看家本领,珍味楼上下,别说是做过,就连见过的人都没有几个。一帮人蒙头苦干,好不容易搞出了一桌子似像非像的菜,却没有一个人敢尝。
这时不知是哪个伙计想起了佟肆,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会记得珍荣宴真实的滋味,恐怕唯有这个从周岁就开始尝菜的孩子。然而当大伙从地窖里把佟肆硬拖出来,这个眼神恍惚的孩子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他看着一桌的美味无措慌张,是因为他已经忘记自己还可以吃桌子上的东西。他不管不顾的抓起各种食物塞进口中生吞下肚,是因为两年来他从未吃饱过,他真的很饿很饿。他最终吐掉嘴里所有的东西,流下了一滴本已忘却的眼泪,是因为随着口中熟悉的滋味,他迟到了整整两年的悲伤终于涌上心头。不该被原谅的应该是战争,但被这场战争亲手撕裂人生之后,佟肆不知道该怎么原谅自己。
第111章:那些住在我们心底的魔
抬手抹掉眼角的泪滴,曾经散落一地的碎片在这个宁静的夜晚渐渐聚集,拼凑出事情本来的模样。
分析霍熙话中表现出对母亲的超强占有欲,边秋在遇见安家父女之前的童年生活应该过得并不欢愉。对于自己的母亲,他可能根本没见过几次,而且那些为数不多的短暂接触,也不会让他像霍熙那样,产生“妈妈是我的”这种认知。
如果事情仅仅如此,边秋可能只会比一般孩子多几分忧郁,万万到不了自闭自残的程度。而正是一个转折性事件同时改变了边秋霍熙两个人的命运,那就是他们母亲的死。
那位母亲的具体死因苏哲不得而知,但如果参考Pettson教授说的,《饕餮》作为一剂催化剂,放大了边秋内心深处某种固有的情绪,加上霍熙对边秋表现出的恨意,苏哲完全可以做出一个大胆的假设,那位母亲的死极有可能与边秋有着直接的关系。就像影片中的佟老,因为佟肆的一句“我饿”而惨遭毒手,可能杀人的并不是他,但在那双眼睛看来,佟肆无疑把自己当成了砍下爷爷头颅的刽子手。
边秋在拍完《饕餮》之后患上厌食症的经历更是这一假设的有利证明。佟肆会吃那个馒头,会吃那些看上去难以下咽的剩饭馊水,是出于生的本能,那时的他,在巨大的恐惧下已经完全丧失了人性。可他被当做一个人再次坐在餐桌前,尝到那些恍如隔世的滋味,他回涌的人性又让他放弃了生的本能。饥饿和死亡是佟肆惩罚自己的方式,而作为安西羽口中为了佟肆而生的边秋,同样的年纪,同样的苦楚,让他做出和佟肆同样的选择。
戏终究是戏,当电影散场,佟肆的命运也随之落幕,可边秋还要活下去,他的人生无法说停就停。通过不停拍戏的方式去缓和他的病症,看似有效,但现在想想,那不过是权宜之计,说得再重一些,那根本是饮鸩止渴。他在戏中演出越多的悲欢离合,只会让他在现实中越发的压抑。爱与恨,欢笑与生气,都被他划分为自己不该拥有的情绪。
安茉莉第一次向苏哲诉说边秋对他的感情时,苏哲只是觉得无比心疼,但现在,如果要给苏哲的心情下一个准确的定义,应该叫做心死。
那是边秋心底的魔。他长着和边秋一样的脸孔,扛着滴血的镰刀,衣衫褴褛,步履蹒跚,满身的锁链嵌入血肉,他却依然狞笑着走得义无反顾。而他终点从来不是美满幸福,而是万劫不复的自我毁灭。
所以无论边秋有没有恢复记忆,他始终会走。不是因为他们爱得不够,而是因为在边秋的潜意识里,自己根本不配得到幸福。而那把刺在边秋心口的剑,随着他们爱得越深,也就钻得越深。
看着静静躺在手边的《国界》剧本,那里面写着曾经让苏哲忧心不已的结局,原来现实生活中,根本不需要什么惊天的事故,一切就可以如此平静的结束。事情几经轮转,到头来还是应了边秋的那句话,真正让爱情终结的力并不来自外界,而是因为人无法战胜自己的内心。
恢复平躺的姿势,眼泪并不激烈,而是不住的徐徐流淌。直到电话吵闹着响起,苏哲才发现自己居然就这样躺到了天亮。
“你家门铃坏啦。”
吭也没吭一声就挂断电话丢到一边,又躺了一分钟,苏哲才坐起来,用凉水抹了一把脸,然后走下楼去。
看着霍熙戴着墨镜夸张的边挥手边喊着“Goodmorning.”苏哲移开视线暗自啐了一句,“这货的魔根本就已经和他合为一体。”
“你跑来干嘛?”
“经过昨天晚上的谈话,我突然想来联络一下兄弟感情。”
“边秋不在。”
听到这话,霍熙瞬间挑起了眉毛,换了欠揍的腔调,“怪不得你一脸没睡好的样子,要不要我帮你补一补?”
虽然没有力气一拳打过去,但苏哲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必要一大早就给自己添堵,所以他选择了最简单的处理方式——关门。
可两分钟后,那扇门居然又打开了,而是还是用钥匙打开的。苏哲脚步踉跄的跑向走廊,一转弯就看见安西羽站在门口,而被他拎鸡仔一样夹在胳膊下的霍熙,笑容明显有点尴尬。
“边秋呢?”苏哲管不了那么许多,所有的意识都指向一个问题。
“他走了。”
“可你没走。”凡事都有个一回生二回熟,苏哲知道边秋处理失踪的方式,他会有所交代,而且会把所有线索都带走。
“他希望我们能把《国界》拍完。”
这就是边秋的交代,他希望二人的第二部戏能够有一个结束,这是一份用来祭奠二人感情的最好礼物。
第112章:谁说反派身上就没有雷锋基因
重回片场的苏哲总是心不在焉,看着镜头旁为了跟他对戏临时拉来的工作人员,他更是拍几遍都找不到感觉。安西羽扯着嗓门一遍一遍的喊Cut,喊到最后干脆摆摆手吩咐大家先休息。
“苏哲,你到底还想不想拍啦?”
听着安西羽的问话,苏哲埋下了头。他想,但是却不能。
“别跟我说你崩溃啦,吵着要寻死觅活的,他又不是没走过,你不是都挺过来了吗?不是一样活得很好吗?你就不能表现的像个男子汉?!”
“这一次不一样。”苏哲的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这一次不一样,至于哪不一样,他不敢说,也不敢想。
“话说你们要不要帮忙?”熙攘的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不太协调的锐响,寻声望去,霍熙穿着一身花哨的时装,正迈着猫步走过来。瞄着块头硕大的安西羽,霍熙略微的调整了一下行进路线,最终停在苏哲身边,“按理说,我哥走了,我应该对你失去兴趣才对,毕竟玩具要抢着玩才有意思。你们可以权当我是在做善事,谁知道呢?可能反派身上也会有隐性的雷锋基因。”
“你能帮上什么忙?”安西羽掂量着手里的剧本,寻思着要是这坏胚说不出个正经理由,就直接把他扇出片场。
“对戏怎么样?你们难道不觉得我跟我哥长得有那么一点像?”霍熙说着,拉起脖子上的围巾遮住了口鼻,扮了个深邃的眼神,“我个人觉得这样最像。”
无暇理会霍熙口中的“浪子一深情,修女也动心”,安西羽满脑子想的都是死马当活马医,可不想这么个歪招居然也能产生奇效。
磕磕碰碰总算拍完了当天的几场戏,临了霍熙又贱兮兮的凑到苏哲身边,“你有没有觉得,一旦我开始不再阴你,就瞬间变成了一个不错的选择?”
面对这让人无力吐槽的大胆假设,苏哲抱以一记白眼。可是这样的举动对霍熙全然没有震慑效用,他换了个方位,又大言不惭的接着说到,“我哥一走,这不明摆着是给咱们俩创造机会吗?你放心,在玩腻之前,我都会对你很好的。”
“霍熙,我警告你,你要是不想鼻子上再动一刀,就赶紧给我滚犊子。”
投去一记抱怨的小眼神,霍熙摸摸鼻子,“还说你不喜欢我,做了鼻子你都……”话没说完,就在苏哲凌厉的眼神下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拍摄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加上霍熙的插科打诨,日子过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可在拍完机场送别的镜头后,苏哲突然灵光乍现的问了安西羽一个问题,“你说边秋希望咱们把这部戏拍完,所以他的镜头是完整的,对吗?”
对于苏哲总是慢一拍的智慧,安西羽一时也无从应对。这问题答与不答结果都显而易见,不出镜的对戏其实有没有都行,用霍熙不过是为了配合情绪,但是那些正面的特写不可能找替身来完成。
在苏哲的强烈要求下,本来应该开回别墅的保姆车最终停在了安西羽工作室的门外。走进工作室的放映间,看着成堆的毛片,苏哲反手关上了房门。
摸索着胶片盒上的标签纸,上面的日期不远也不近,确切的说,那些边秋单人的镜头基本上都集中的在一个区间里。那个区间的截止日期是他离开的前一天,而起始日期似乎正是他出院之后。
强迫自己做了几下深呼吸,试图减轻心头的莫名压抑,苏哲双手颤抖着将胶片装进放映机。银幕亮起,显出边秋的身影,他又立刻咬着牙屏住了气息。画面里有远景有近景,一个镜头最多两三条,正看是拍得顺畅,反观是拍得心急。还有几卷胶片拍得全是边秋的对白,虽然都是单人出镜,但他知道那些话张远都是对着聂广程说的。镜头前边秋的眼神,如此沉静,如此深情,明明知道镜头那边根本没有人,但他却觉得边秋在说每一句时都在看着自己。
泪水开始只是无声的划落,直到看见边秋在机场告别的镜头,苏哲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哭出声来。银幕上,边秋穿着米色的风衣,走出四五步后转过身,咧着笑对镜头挥了挥手,然后排进了安检的队伍。本以为一切会就此结束,可他在过安检的前一刻,又转过了头,这一次他笑的并没有热烈,而是微微的扬起嘴角,以机小幅度的晃了晃手里的机票和护照,那感觉就像是临睡前的一记浅吻。
这是张远和聂广程的诀别,只是二人当时都没有察觉,才会笑得那么甜。可是边秋,你分明就知道你会走,怎么还能留下这样的画面?
盯着发白的银幕,面对这场早有预谋的失踪,哭得有些脱力的苏哲心中没有半点愤怒,也没有了当初参透宿命时的无力彷徨。此刻,卡在他喉咙里的只有一句话,我不在乎我们俩有没有将来,我现在只想知道,边秋,你到底怎么啦?
第113章:想不想死都请选择靠谱的方式
看着苏哲摘掉墨镜后露出的微红眼圈,安西羽撇了撇嘴,这效果拍今天这场戏连化妆都省了,不过您老还哭得出来吗?想到这,安西羽从椅子下面摸出了一瓶矿泉水递了过去,“多补充点水分备用。”
苏哲倒也不废话,接过水拧开就喝,转头功夫就500ml下肚。安西羽瞅了一眼,转手又摸出一瓶,“今天拍啥你也知道,我就不跟你说戏了,自己酝酿下,早拍完早收工。”
这场戏确实用不着安西羽说什么,盯着那满满一浴缸的水和面盆上闪着银光的小刀片,苏哲的情绪根本都用不着酝酿。
随着安导的“Action.”,聂广程开始好像进行某项神圣仪式般刮胡子,洗脸,对着镜子把自己打量一番,然后套上了雪白的衬衫,一个扣子接一个扣子的系上,最后还不忘扽一扽领子。拿起刀片的时候,那种骨节泛着青色的手有一丝轻微的抖动,但很快平定下来,摆出了它该有的姿势。
闪亮的刀锋和纤细的手腕间似乎有着某种魔法般的微妙引力,可在二者间的距离贴近到0.01毫米时,伴随着一声抽气,二者又迅速的分离开来。
聂广程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折射出点点微光。白色衬衫下渐渐显出胸腔的起伏,可任凭他竭力调整呼吸,那只拿着刀片的手只抖得越发激烈。
咬紧牙齿闭上眼睛,腮部绷紧的咬肌和眼皮上突起的血管都加入了这场最后的抗争,仿佛只要憋住一口气,用力的割下去,一切都会回归最初的美丽。
可是聂广程最终还是失败了,瘫软的身体从马桶上滑下来,他不仅弄皱的自己仔细熨烫的白色衬衫,悲怆的哭号也让他的脸变得扭曲。他怕死,即便碎了心的他已经不知道生为何物,他依然没有亲手结束自己生命追随张远而去的勇气。
张远,你能原谅我吗?你知道的,我生来懦弱……
看着监视器里的回放,安西羽不得不承认,这一幕,苏哲的表演堪称惊艳,他把聂广程爱与懦弱的生死矛盾刻画得淋漓尽致。而且安西羽也认定,这不是什么所谓的本色演出,因为他觉得,如果苏哲把自己完全代入进角色里,他更有可能毫不犹豫的割下去。
看了眼顶着浴巾坐在浴缸边的苏哲,安西羽抓起喇叭喊了声,“别在那蹲着了,过来看看,这条拍得不错。”
嘀嗒,那个身影没有一丝移动。嘀嗒,灯光师的表情开始变得惊悚。嘀嗒,安西羽扔掉手中的喇叭大步奔过去,掀开浴巾,地上已是一滩鲜红。
苏哲被安西羽从血泊中薅起来时依然保持着模糊的意识,即便那大块头用熊掌啪啪啪连扇了他三巴掌,依然没有把他扇晕。割腕原来就是这么个感觉,疼并没有想象中的强烈,只是声音画面都像隔了层毛玻璃般变得模糊遥远。但与之相反的,有一个声音却慢慢靠近变得越来越清晰,苏哲费力听了半天,才分辨出,那个好像自行车跑慢气的动静应该是自己的手脖子还在拼命的往外滋血。大家就算不知道他血气旺,难道连点基本的医疗常识都没有吗?难道就不能找个卫生棉什么的给他压着点?
好不容易被人七手八脚抬上了救护车,护士立刻贴心的给他盖了条毛毯,可是护士大姐,有那个盯着人家脸看的时间,您能不能再细心一点?您难道没发现衬衫是湿的吗?没错,您可以放心脱,只要您不拍照,绝不收费,所以您可不可以不要直接往上盖,让那具可怜的小身体被冰凉的水毯包围着?
由于脸上糊着个氧气罩,苏哲躺在担架床上,只得用尽全身力气抽搐了一下。随车的医生看了一眼床,又看了眼安西羽,连忙解释道,“没关系,这属于正常反应,失血过多一般都会引起体温降低。”谢谢您的专业解释,一般人看见有人哆嗦通常会理解为冷,好吗?
不知道要靠多么强烈的求生意念,苏哲才能保持着意识挺到医院,随着担架床的飞速移动,另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医生进入了他模糊的视野。
“患者什么情况?”
“割腕!”答话的是安西羽。
苏哲觉得伤口处一阵刺痛,然后又听到那医生问道,“用什么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