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烟雾在繁花上浮现,化成千万个俊美的男女。四位穿着战袍的花将从角落走出,在沉醉面前跪下,恭敬道:“拜见吾主!”
十万花妖族战士一齐跪下,密密麻麻遍布了整个花冢的空间,齐声道:“拜见吾主!”
沉醉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慢慢抹去嘴角的血迹,下令:“凡人修士竟敢阻挠本族复兴,通通抓了,带回花府囚禁!传令十二花使,务必查明何人泄露本族花冢之机密!”
“是!”四位花将得令,转身望着入口处的修士。
在青光发出的刹那万木青等人都住了手,等花妖族战士复活,所有人都傻了,全都忘记了逃跑。他们只不过在私人恩怨上打打杀杀,花妖族战士却参加过六界大战,每一个都曾浴血奋战,每一位战士身上都带着冰冷的杀意!
“我们……”万木青想解释。
“大师兄,我们……”紫冥阁的人也想求饶。
那个称呼让沉醉的脚步一顿,却没有阻止他的动作。他走向花冢之心,在花冢里唯一没有对他行礼的花妖前跪下。
“妖主。”花相芍药是个极其美丽也极其温柔的男子,他小心地将怀中之人放进沉醉的怀抱,忍着悲伤说:“花后的丹田……伤得很严重,但他不会死的。您在花后心口烙下了花后之印,花后的魂魄与您同在,臣等……一定会拼尽全力治疗花后的。”
沉醉慢慢地将人拢进怀里,他需要更直接的触感,才能确认这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且毫无生气的人,是那个整天在他身边闹来闹去的花后。“他……说了什么没有?”
芍药将右手摊开,轻声说:“花后要臣将这个交给您。”
是震雷赤金镯。指尖拂过,里面装满了修真界万金难求的灵草。
沉醉仰头用力地闭了一下眼,喉结急剧地滑动,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将镯子戴在怀中人干枯瘦削的手上,再将人抱起,威严而低沉地说:
“开洛川花府,迎花后!”
芍药与四花将割破手掌,以血为媒,召开了封闭三万年的大门。随后,花妖族的将士与花相跪在道路两旁,齐声道:
“恭迎吾主、花后重归花府!”
第60章
他确实一切都在算计,但他每一分纵容与亲昵,都是真的。
当知道林夷是丹木灵根的时候,沉醉心中已经猛然一跳。丹木灵根代表着源源不断的木属生气,代表着花冢将不再是花冢,而是花都,洛川花府的外都城。再然后,当他得知《春江花月》这个心法的时候,沉醉就更加肯定:林夷是天意派来帮助他的,这一次花妖一族绝对能振兴,谁也阻止不了,而林夷……谁也不能将他从身边抢走!
沉醉冷眼看着林夷莫名的热情和天赋,在紫冥阁韬光养晦。他不想欠紫冥阁什么,如果不是为了进入驾鸿秘境,他绝不会修炼紫冥阁的心法。他的性子就是这样,一切都要算得清清楚楚,但很奇怪,他愿意欠林夷的。
在紫冥阁的时候他就什么都不做,装出资质平庸的样子,反正林夷辈分高,不管出什么事都有林夷帮他出头。
是不是很奇怪?他是堂堂的花妖之主,是花王魏紫牡丹,心高气傲,最重威严。但他习惯被林夷不知天高地厚地保护着,因为那保护非常真挚,就像一朵春风里的花蕊,看在眼里,暖在心里。
他承认自己早就在意林夷,是故意让林夷得意让林夷靠近让林夷舍不得。每一次两人遇险,他都会展现自己不为人知的强势与本领目的不过是让林夷知道,他可以依靠,而且非常可靠。
所有的一切都是顺利的,连进入驾鸿秘境都按照原本的步骤。冥冢的出现是意料之外,但他同样得到了《化妖诀》,林夷那一点惊诧被他误解成仙修对妖修的惊恐。他其实在用行动考验林夷——你一直掏心掏肺对待的人是妖修,是花妖之主,他可能会在修真界掀起血雨腥风,即便如此,你也要跟他走吗?
其实就算他不愿意,沉醉也会将他带走,修炼《春江花月》的丹木灵根修士,世间或许就这一个,他怎么可能轻易让他溜走?
这并非是他自大,乃是处于花妖族妖主的自信。当年六界大战之时花妖族便是最灵活便捷的传信部族,普天之下,即便是九重幽泉里也长有曼珠沙华,冰封的雪山之上也有雪莲,哪一寸土地是花妖族不能达到的?要找一个人根本不用回到花府,只需要他将花草催化为花妖即可。
所以,当林夷说要暂时离开,沉醉没有反对。他不相信林夷会离开自己。
他的自信没有错,但他没有想到林夷的做法会那么决然。
废去浑身经脉与穴道,修为尽散,体内穴道种植的药草只剩一棵天蛛雪莲……沉醉经历过抽魂炼魄,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当看到林夷如同木偶般从高崖坠落,沉醉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下坠,恐惧来得如此汹涌,如周围呼啸的风将他笼罩,冰冷彻骨,即便他抱住了坠落的人,心仍不能平静,好像他抱的不是一个人,而是自己的心。
手臂太紧,痛得不能呼吸,力道太弱,感觉不出他的生命。
那一刻沉醉还是不懂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他只是在心中庆幸。上一世他孑然一身,从生到死都是一个人,这一世,终于有个人为他欢喜为他忧,就算他再次遭受抽魂炼魄的失败,也不会一个人在幽冥之间飘荡。
他们之间,已经生出深深的羁绊,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可是他想要什么呢?沉醉第一次对想要的东西感到迷惑,或许是不敢去想。他只知道要将他们之间的羁绊加深,深入骨髓深入生命的每一处深入魂魄,让两个人的名字紧紧相连,说起沉醉就会想到林夷,提到林夷就会有沉醉。
所以,那么嚣张地叛出紫冥阁,他是故意的。这一世他已经决定收起所有的心思只为花妖族的振兴,已经决心韬光养晦。但那么想韬光养晦的他,却带着林夷向世人宣布:他是我的了,我们的名字将永远联系在一起!
为什么要加深这种羁绊,沉醉从未想过,也从未想过。振兴花妖族需要步步谋划,但面对林夷不需要太多算计,想做就去做了,仅此而已。
直到莲华秘境里同他用两块玉佩通话。
那一场通话似真似幻,很多次他都以为是自己太担心了,太害怕了,所以才会出现幻听。可是骄傲的妖主为什么会出现幻觉呢?为什么单单对林夷这么担心、着急、害怕?
答案在看到林夷昏迷的面容时呼之欲出。
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看到他受伤,自己的心更加痛。
或许因为林夷是修炼《春江花月》的丹木修士,木属生气对花妖族来说就是生命。他既然能源源不断地创造生命力,又怎么会死呢?可那一次历险却清楚地告诉沉醉:这世界,有生即有死,有人能创造生气,那么代表“死”的鬼气就能将他杀死。
那一刻的恐惧,从四面八方涌入沉醉的骨髓。
不行,这世界已经不能没有他了,他必须就在身边,必须在。花的世界是彩色的,没有他再多的色彩也只能是黑白,他是花妖之主,怎么能永远活在黑白之中,将万千繁花都看做尘土?
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再来一次!
沉醉几乎是立刻就改变了行动方向,往南疆赶去。他记得的,南疆的踯躅花使是姚黄花后最信任的人,他的手上有三件花妖族至宝。
姚黄织羽,花后的华服,可以抵御世间一切水火,哪怕是九天惊雷落下的天火,甚至太阳之心的离火。
魏紫烈焰,检验花后的考验。通过魏紫烈焰的人,无论最后与妖主有怎样的结果,永远都能得到花妖全族的尊敬。
花后之印,就是魏紫烈焰之后的一个印记,烙上它之后,花王与花后的魂魄会永远相依相随,永不分离。同时,烙上花后之印,就代表无论他是什么种族,从此以后归属妖族,人、鬼、魔、仙、佛五界非六界赞同,不能动他一分一毫,他即便是仙修,也不会进入天庭,更不会在修仙之路上受那电闪雷鸣的天劫。
他再也不会有危险。沉醉想,我给他最好的保护,给他最真挚的感情,给他最真实的承诺。他会是最无忧的花后,比历史上任何一位姚黄花后都幸福。
沉醉想到了一切,保护了一切,但他没有想过,有一种伤害是从内而外的,而这种伤害,才最能摧毁一个人。
与他的复兴大业相比,他的命是不是就如此渺小?沉醉想过他会受伤,但他没有想过,林夷会如此不顾一切,而那些修真正道竟然会在他输送木属生气的时候出现。
不能再抛下花妖族,沉醉清楚。但二者不能同时拥有吗?选择了花妖族,就要……永远失去他吗?
洛阳地脉最宜花,三万年前威名远播的花妖族王宫,就建在洛川之上,故称洛川花府。
一望三万顷,云水繁花间。洛川花府一共九重,从外至内驻扎着战士、百官、王城与王宫。王宫深处,重生的花妖宫女们静悄悄且急匆匆地来去,有条不紊中透出一股无声的着急与悲伤。四花将守在岗位,十二花使却到了半数,静静地站在花相芍药身边,焦急地等待。
透过百花露珠结成的珠帘,隐约可以看到里边紫色的身影守在白玉床边。良久,露珠帘动,白衣的大夫走了出来,满脸地疲惫,一个踉跄就要摔倒。
“白萱!”玫瑰花使急忙扶住她,小声问道:“怎么样?”
“丹田枯竭太甚,命是保住了,但修为……没了,灵根也没有了。”白萱坐在椅子上喝了杯花露,低声说,声音发颤,带着哽咽。“而且……”
“白萱!”她的话还未说完,忽然一声焦急而惊恐的惊喝从里边传来。白萱一惊,立刻让人扶她进去。
“吾主?花后……”
“他的魂魄怎么回事?”万人之上的花妖族妖主转过头来,眼中一片劳累和悲伤的血丝,面容憔悴,声音嘶哑得就像废铁磨在石头上一样。“我传功给他,他却不接,而且魂魄挣扎不休!”
白萱不敢多话,立刻查看病人。
白玉床上躺着一个白发的年轻人,其实五天之前他的脸上还遍布皱纹,苍老得就像垂暮的老人。是花府神医白萱五天五夜不闭眼地施针用药,妖主一刻不停地给他渡修为,才终于将他的命保住。但当妖主再次准备给他输送修为的时候,他的魂魄好像被惊醒了,在身体里挣扎不休,一时一刻也不愿多待。
我要走!我要回家!你放开我!
沉醉仿佛看到那个魂魄在激烈地挣扎,如果没有花后之印困住,此刻他早已魂飞魄散。
“阿林……”沉醉握住他的手,忽然神色坚决地将人抱起。
“吾主……”筋疲力尽的白萱叫道。
“我有办法。”沉醉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守住花妖族,三天之内,我一定能让他变回原来的样子。”
第61章
花妖族王宫地下,有一个被重重保护起来的地方。给这个地方设下结界的,是每一任千瓣魏紫。
沉醉抱着林夷站在沉重的石门之前,青石门上重重叠叠的繁复花纹全都泛起淡紫色的光。赌咒花纹与沉醉眉心、林夷心口的花印呼应,就像是验证了身份。石门变成似有似无的光,沉醉抱着人安然经过。
石门之后暖意融融,像是世界上所有的春光都放在这里。无边无际的花海里,一个澄黄色的身影在悠闲地散步,察觉来人,那人转头过来温柔一笑。
“这一任的妖主和花后?怎么了这是?”
如果沉醉的容貌是华贵美丽到极致,那这个女子就是高雅到了极致,一如她身上那美丽、庄重、娇柔、优雅的澄黄色衣衫。
沉醉望了她一眼,抱着林夷毫不迟疑地走近,跪下,用从未用过的乞求语气说:“姚黄花主,求您救他。”
姚黄看了他怀中白发昏迷的人一眼,优雅的笑着,指尖点起一颗花露,手上出现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杯。她将花露放入杯中,专心致志又漫不经心地在花丛中挑选花露:“我不帮你。”
沉醉呼吸一窒:“为什么!您发过誓,每一任妖主都能跟您提一个要求!”
“正是因为我答应过魏紫,所以我不能轻易答应你。”姚黄叹息说,“很多任妖主都太欠考虑,你现在要我救他,将来遇到更大的事怎么办?你的上一任妖主也让我救他的花后,但后来呢?洛川花府差点被攻破,他只能将自己的根本埋在这里,而他的花后,也魂飞魄散,再见无期。”
她望着新任的妖主说:“你要考虑清楚,不要因为一时伤心过甚便冲动行事。没有什么爱情是天长地久的,唯有花妖族的责任才是绵绵不断。”
沉醉抱着人跪在地上不动,虽然他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那一天结出光屏保护花冢,他看似从容,实际上是强撑着而已。再后来的这几天,他日夜不停地给林夷输送修为,体内修为已不剩多少。
姚黄看他沉默不语,嘴角便缓缓露出一个温柔而宽容的笑:“你要清楚,他的伤势太重,就算他曾是丹木灵根,如今灵根也已枯死。要救他,除非将千瓣魏紫的根本种进他的丹田中,这代表什么,你明白吗?”
“花主。”沉醉抬头,眼神坚定,只是坚定之下太多痛楚。“我不后悔,请您救他。这是花妖族欠他的,也是我欠他的。”
年轻的妖主,你欠他的并不只是一条命而已啊。姚黄微笑,却没有说话,只是将水晶杯递给他:“喂他喝下吧。”
他这个样子,怎么还能喝下这百花凝露?沉醉痛到麻木的心又是一揪,接过水晶杯一口饮住,低头吻住了怀中。
他的嘴唇柔软依旧,却冰凉如冰封的雪,无论沉醉怎么努力都不能让他张开。往昔的热情柔顺和此刻的冰冷拒绝对比,就像一把刀在生命里霍霍摩擦,等待割断一切关系。
张开嘴,我的花后,让我救你,不要走,别抛下我一个人。
他在心中不住地乞求,亲吻的嘴唇却没有回应。天下无双的百花凝露从固执的缠绵里一点点漏走,润湿了姚黄织羽。
“你别这样……”沉醉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嘶哑地喃喃,“不值得……”
为了我放弃你的美好人生,太不值得。你活过来,我给你你想要的一切,要走要留我都不拦你,但你要活过来。
然而无论他怎么乞求,怀中人就是不愿再回应他的亲吻。百花凝露一杯一杯地浪费了,在地上洇出小小的一圈水渍。
“妖主。”姚黄看不下去了,轻声劝道,“算了吧,对心死的人来说,活着比死了更可怕。”
这句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刀,终于将他的心脏割开,鲜血汹涌而出,痛得他不由得抱紧了怀中的人。
沉醉知道的,生与死对于林夷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他可以对一个人牵肠挂肚,为了他而活,也能毫无畏惧地去死,当他觉得了无牵挂。他不是说过吗?来到这世界的第一天,他就从沉月崖跳了下去,想回到他的家乡。
在你心里,我已经从牵肠挂肚变成了无牵无挂了吗?
一滴泪从妖主的眼角滴下,落在白发少年的脸上,从少年的眼角滑下,好像少年的泪水落在地上。
啪……世间最轻柔最让百花垂泪的声音,忽然令花府的地面都震动了起来。一根枝条忽然从地面钻出,缠绕着林夷左臂上,瞬间就爬到林夷的左肩。
“放肆!”沉醉急怒地喝道,左手迅速般抓住那根枝条,然而就在这一刹,另一根枝条快如闪电,噗的一声刺穿了沉醉的左掌,然后刺入林夷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