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消失的一刹那，花未眠也唔的一声双膝跪倒在地。

“花未眠！”林夷立刻冲上去抱住他的双臂，出手如电般拍了他几处穴道，将自己体内的木属生气渡进他的经脉。随后，一朵小巧的玉灵芝被林夷取出，林夷道了声“张嘴”，手掌便朝花未眠的嘴一按，二话不说塞进花未眠嘴里。

“……”花未眠瞪大了眼看他，咀嚼的时候嘴唇一下一下地摩擦着林夷的手心，柔软而温暖，就像亲吻一样。

“咳……”林夷瞬间红了脸，将蛟龙叫出来。蛟龙灵活地用尾巴一卷就将花未眠卷到了身上驮着，安慰道：“你别怕，主人可厉害了，一定能救你的。”

花未眠却眯眼笑了，他修为尽失，现在就跟一个废人一样。林夷的木属生气和玉灵芝保住了他的丹田，但他本是妖婴期的修为，要从头修炼，是何等的打击！

林夷心中难过极了，转头就望沉醉。沉醉回了他一个温柔而安抚的眼神，表示他已经通知慈云山的辛夷花使，命她送来坤池之水。

“走吧。”他起步走在蛟龙身边，三人一同踏过石门。

有风，风非常温柔，风里带着淡淡的花香。那感觉像圣堂山上沉醉为他飞舞的踯躅花瓣，但比那更温柔，更叫人沉醉。四周围绕着白色的雾，那是保护的结界，林夷偷偷地想象，穿过它就能看到繁花似锦，五彩的花瓣在风里飞舞，场面美得比小说里最美的场景还要美丽。

但是白雾散去的刹那，林夷的脚步停住了。

沉醉没有问他为什么，因为即便眼前的情景是第二次见到，他的心头仍然充满了悲伤。

山体只是薄薄的一层岩石，高山的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山谷。平坦而肥沃的地上，无数的花草一棵挨着一棵，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地面，不留一丝空隙。但是，所有的花草都是枯萎的，满目除了灰色，再没有别的色彩。峭壁前边，分东南西北各长着一棵树，无一例外，这些树木也是枯死的。这灰色与死亡的中央，一丛灌木支棱着细长的枝条，昂首立着，像一个宁死不屈的战士。那带着花香的温柔的风，便是从那丛灌木上散发出来的。

如果生命里没有沉醉出现，如果沉醉不是花妖族的族长，如果进来之前没有那温柔的风，林夷就能当这是一块普通的枯萎之地，跟他无关。但因为有了沉醉，因为他身上穿着姚黄织羽，所以他清楚“花冢”的真正含义。

这里，是花妖族战士的坟墓。这无数的枯萎的花草，都曾经化出灵识，变成活生生的人，与入侵者奋勇厮杀，保卫他们的族人和疆土。

“花妖族……”沉醉说，第一个字的声音有些嘶哑，每一个字都低沉得好像怕惊醒了沉睡的战士。“当年妖界之主凤皇为了让六界平等，与鬼界联合，点燃了六界之战，逼迫仙界和佛界放弃对妖界的控制。花妖族是妖界中最骁勇也最忠诚的一族，在那一战里立下了汗马功劳。妖王白孔雀曾说过，没有花妖族无所不达的传信，没有花妖族为鬼族遮挡阳光，这一场大战不会胜利，妖修们即便不是修仙，也要永远经历天劫，被天雷劈打，直到妖界的人才一天天减少，彻底沦为仙界与佛界的奴隶。”

他中间停顿了很久，表情悲痛自责但没有后悔。林夷心里就像被蛛丝勒住了一样，喘不过气，血一点点渗了出来。他默不作声地握住了沉醉的手，用最简单的动作，传递最坚定的心意。

“最后一战，魔1界与人界也参加，六界混战，花妖族担任通信，被仙界全力攻击。仙界知道败局已定，便拼尽全力要毁了花妖族，要斩去妖界的耳目，令下一次的战争里妖界再不能传讯如电、凤皇再不能全盘控制战局。当时凤皇为了保住妖界已成强弩之末，人、魔、鬼三界自顾不暇，世间没有一个部族能支援花妖族。花妖族最后一位真正的妖主，世间最后一朵千瓣魏紫被仙界打散修为、撕裂魂魄，化成最初的花根埋在花府之中。他拼尽最后的神识，用魏紫烈焰将十二位花使送到人间，以《天香心法》的无上奥妙隐藏他们的妖气，但同时也被花府的结界困在花根里，永远沉睡。千瓣魏紫一死，花妖族便在这个地方，用十万花妖、四位花将、一位花相的修为与鲜血，彻底封闭了洛川花府的大门。被送到西京城的海棠花使冒着生命危险赶回来，用心血结成春睡迷墙，把这个地方保护了起来。除非海棠花使自愿挖出丹田里的本命之花，否则花冢的门谁也打不开，花妖族的战士，也谁都夺不走，谁都不能彻底杀死他们。”

“好几万年了啊……”花未眠低声说，带着浓重的鼻音，“妖主的魂魄几乎全都留在花府的根本里，只有一缕魂魄挣脱花府的结界转生。我们不知道去哪里找妖主的转生，也不知道找到了能怎么办。不能继承记忆重新将我们收为花使，花冢跟花府不会接纳他，进入就是粉身碎骨。所以我们花使就只能等，等妖主带着魏紫印记出现，再次给我们打上魏紫印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以为……再也等不到了……”

他艰难地抬头，对最中心的灌木笑了一下，温柔而怀念地说：“芍药，你感觉得到吗？妖主回来了。”

回答他的，是一阵温柔的风。

那风吹得林夷的心几乎裂开了，他转头对沉醉笑了，用最坚定的语气说：“阿醉，别难过，我帮你复活他们。有我在，什么东西不能复活？”

沉醉第一次不敢看一个人的眼，别过头说：

“好。”

第59章

沉醉说“好”，那林夷就行动。

他四望了一下，发现有一条细小的路通向花冢中心的，便松开了沉醉的手要走。

但他松手的刹那，沉醉闪电般地握住了他的手，力道之大，恨不得将他留住。

林夷却只是回头笑了一下，轻轻一挣就把手挣脱了。沉醉的手心全是冷汗，手也在发抖，要挣脱实在太容易。

从入口到花冢之心一共三百六十五步，恰好是一年的天数。林夷的心里奇异的平静，他走到花冢之心，望着那枯萎但倔强的芍药，伸出手掌放在枝条的顶端。

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林夷闭上眼，鼓动体内的木属生气，让它们从丹田至经脉最后从手掌喷涌而出。

木属生气从芍药干枯的枝条流下，从芍药的根系传到另一棵花的根系，没有一缕生气流失。花传花，草传草，片刻之间，花冢最边上的一棵素馨花渐渐褪去灰色，生机恢复，绿叶绽放，素馨花幽幽绽放。

第一位复生的花妖族战士。

素馨花旁，绣球花、凌霄花、凤仙花……一棵接一棵，刹那间最外围的一圈花草已然恢复了芬芳。林夷全没注意，倒是自己穴道中种植的药草开始不安地躁动。

别闹，别怕，别伤心。林夷心中说，空出的手取出自己特制的储物盒，将体内种植的药草一注一株地摘下，放入储物盒里保存。

摘完第一条经脉的时候，花冢四角的四位花将也重新绽放了花朵，铁树、琼花、木棉、棠棣。摘完第四条经脉的药草时，绽放的花朵已经占据了三分之一的花冢。

这就像一个无声无息但温柔温暖的胸怀，从外而内，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向中心拥抱。

它们会不会知道，这曾是花后的拥抱？

林夷笑自己痴心妄想，丹田里的丹火摇曳几下，剧痛从丹田内传来。复活三万有余的生命，他体内的木属生气快枯竭了。

那就枯竭吧。林夷想。随后运起《春江花月》，逆行经脉，将所有产生的木属生气都灌入丹田之中，除了右手的手少阴心经之外，任何经脉都不留木属生气。《春江花月》产生一分木属生气，就经过少阴心经通过右手掌心传入芍药枯枝一分。

疼痛从各处经脉传来，又要经脉运行产生木属生气，又一分生气不留，这好似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怎么可能呢？

啪……细微的声音从身体里传来，细微的疼痛从干渴的焦灼变成撕裂的痛楚。林夷咬牙忍耐，在他周围，盛放的百花从十分之三变成十分之四，十分之五。

每当一圈枯枝恢复生机，沉醉便向前走一点，一直站在彩色与灰色的分界线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林夷。

在他的注视里，林夷的脸色渐渐苍白，右手纹丝不动，左手却止不住地颤抖。仿佛是察觉他的靠近，林夷忽然抬头对他笑了一下，目光就像迟迟春日一般，无限温柔。沉醉的心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握住，刹那间喘不过气来，他不愿多想，也控制不住心里的难过，立刻就想奔到林夷身边，但他的身体才动了一下，一声沉喝却从入口处传来：

“果然有人妄图复活妖物！”

沉醉的脚步一顿，神色从悲伤瞬间变成冷酷无情，目光里闪烁着浓重的杀意。转过身，他望着入口处忽然出现的人，声音沉沉地问道：“谁带你们进来的？”

一行数十人忽然出现在花冢的入口处，来人穿着各门各派的服饰，打头之人白衣黑须面如冠玉，竟是修真界大能之一昆仑山人万木青，而万木青身边的弟子，赫然是苏易之跟何雨彤带领的紫冥阁玄剑、威武两处精英！

“大师兄……”沉醉眼中的杀意太盛，连万木青都愣了一下，只有苏易之跟何雨彤不畏惧。何雨彤轻轻地叫了一声，望着远处摇摇欲坠的林夷，带着哭腔问道：“大师兄，小师叔全心全意为你，你怎么能……怎么能利用他？怎么能用他的命来复活这些花花草草？”

沉醉面色不动，被宽大袖袍遮住的双手却紧紧握拳，关节发白。他没有回答，一缕声音却从远处细细弱弱地传来：

“雨彤，虽然……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但他有他的大义，我能理解，希望……你也能理解。”

是的，沉醉有沉醉的大义，林夷只能这么跟自己说。在沉醉说出花妖族灭亡的情形的时候，他就知道沉醉将他带来花冢的原因了，也明白了为什么在紫冥阁时沉醉明知他是夺舍之人，还纵容他接近。这世间如果还有什么能将花冢变成花府？大概只有木属生气。什么人能一口气复活十万花妖族战士？大概只有修炼《春江花月》的丹木灵根修士。

从知道他是丹木灵根要练《春江花月》开始，沉醉就计划着这一天了吧？从前那些事，都是为了骗他离开紫冥阁吗？都是为了让他死心塌地爱上他再为了他的目标与责任牺牲吗？

林夷知道，沉醉只是将原委告诉他而没有明说什么，就是给他机会拒绝。但林夷一点也不想拒绝。

再帮他做最后一件事好了，做完之后，就一了百了，就回家，回到现实世界。然后，就当自己码字太累睡了一觉而已，什么沉醉，什么花后，都是大梦一场，他再也不宅了，他好好码字，规律作息，娶个合适的姑娘当老婆。那姑娘一定要单纯，不会骗人，更没有什么企图，全心全意地爱他，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人，就像言情里傻白甜女主一样，就像……就像某个穿着姚黄织羽的蠢蛋花后一样。

林夷张嘴大口吸气，用力地眨眼，用平静的声音说：“雨彤，如果不想将修真界卷入血雨腥风，那就带紫冥阁的人快走吧。沉醉他……他只是想复兴他们花妖族而已，没有征战修真界的意思。但你此刻如果阻止了这场复活，毁了他的心血，那么不仅他，花妖族都不会善罢甘休！雨彤，你能铲除这世上每一棵花草吗？三万年之前仙界用尽全力也做不到的事，你们能做到吗？”

“我……”何雨彤哑口无言，不知所措地望着苏易之，苏易之回应了她的眼神，也在犹豫着。

沉醉就在这个犹豫里说话了，他听到林夷的话，心里的痛楚越发明显，但他就像麻木了一样忽略着，冷冷地问道：“尔等还未回答本君，尔等是如何进入我族花冢的？”

“我们……”何雨彤想回答，却被万木青打断：

“何侄女，休要与妖物多言，他不过在伺机而动！此刻花冢复生的花草已经将近十指八九，再不动手，便是将修真界置于水深火热中！”

见何雨彤跟苏易之面色仍然犹豫，万木青果断沉喝道：“紫冥、灵剑两派弟子跟我并肩缠住沉醉那厮，其余弟子立刻清除此地花草！”

话音未落，万木青召出一柄弯刀，身形如电地冲了上去！

他快，沉醉更加快，他甚至没有多发出一点声音，一道淡紫色的光屏从花冢最外层凭空出现，如穹窿一般罩住整个花冢。万木青的弯刀发出的巨大刀影打在光屏之上，白与紫两色光芒大放。光芒之后，万木青持刀站在光屏之外轻笑道：“不过是妖丹期的妖修，仗着功法奇特而已，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几时！”

沉醉双手负在身后，傲然而立，冷笑道：“不自量力！”

万木青脸色一沉，怒喝道：“都愣着干什么？立刻给我上！将这光屏打破！”

沉醉冷笑一声，站在原处一动不动，一手负后，一手招呼：“小蛟，过来。”

竟完全没将那些人放在眼里，任由修士们五花八门的法器灵器打在光屏之上。

“妖主！”蛟龙背着花未眠扭啊扭地飞了过来，满眼敬佩。涉世未深的坐骑对妖主与主人之间的心灰意冷肝肠寸断心如刀绞寸寸凌迟全不知晓，只觉得这样冷静从容的妖主真是威武霸气，这才是王者之姿！

“妖主……”花未眠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却明白此刻生命正从花后的身体里慢慢消失。

沉醉却说：“小蛟，你去阿林身边守着，等芍药开花，你就带着阿林走，一刻不停地回你父母那里。”

他的声音太郑重，蛟龙立刻点头：“是。”说着就要走，却又被叫住。

“等等。”

蛟龙回头，只见威严冰冷用一种它从来没见过、看了就很难过的表情说：“你跟他说……对不起……我……”说到这里，他却停下了，深深地叹了口气，挥手说：“去吧。”

蛟龙犹犹豫豫地看着他，刚想离开，却见一道淡青色的光芒从花冢之心向四周扩散。

沉醉立刻脸色大变，爆喝道：“林夷，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是将《春江花月》的功力提升数倍而已。反正已经要死了，他不能没良心地拉沉醉与十万花妖族战士跟他一起下地狱。

“喝……啊——！！！”

在沉醉爆喝的刹那，林夷也发出一声仿佛从生命深处发出的爆喝。一团青光从他的丹田处向四周扩散，青光夹裹着强烈的木属生气，所到之处所有的花草尽数复活！

“阿林——！！！”沉醉转身就要冲上去，却被花未眠不要命地抱住！

“妖主，别让花后白白牺牲！”

牺牲两个字就像幽冥深处最冷的字眼，瞬间将沉醉的行动停止。

“妖主……”花未眠又叫了一声，忍不住哭了出来。当年，他也是这样看着芍药在眼前枯萎的，他知道有多痛，可是……他们不能因为一己私情置花妖族于不顾啊！

“……”沉醉将花未眠的手从腰上剥开，刚刚的失态就像是错觉一样。他站在万千繁花的中央，双手结印，沉眉低吟，花妖族特有的重生摧花咒响彻整个花冢。深紫色的花印从沉醉的眉心飞出，在空中发出耀眼的光芒，数十枚魏紫花瓣从花印中飞出，四枚落在花冢四个角，其余的碎裂成千万丝，落在繁花的花蕊之中。

“花妖族之将士……”沉醉的嘴角溢出一道鲜血，声音却低沉得可怕。“魏紫牡丹重归，还不速速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