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轻轻摇了摇头，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了。

姬无影抹了把泪目，收敛起情绪。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夫。姬无影现在能做的便是完成父亲的遗愿，为七煞宫正名，摆脱江湖邪教的污名。只要华山肯冰释前嫌，加上向天南在官场上的关系，七煞宫转邪为正，并非难事。

姬无影继续将这些年来发生的事说给紫云听，希望用旧时情谊打动他。可紫云只在得知姬留殇死讯有所反应外，其他时间都纹丝不动，姬无影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只好试探地问了一句：“俞伯伯，你能不能帮我？”

半响后，紫云慢慢睁开眼，悠悠道：“华山剑派与七煞宫之恩怨本不该我道派插手，但你代父所求，我便勉为其难去剑派一趟，萧掌门允与不允，端看两门的造化了。”

“真的吗？太感谢俞伯伯了。”姬无影不敢相信这件事就这么轻易达成了，忙跪拜谢紫云。

紫云伸手抬住姬无影的手肘，缓缓摇了摇头，让他不要言谢。随后又将姬无影拉到跟前，望着他的脸轻声道：“让我再看看你。”

姬无影点头，站直立好，微微带笑。

紫云看着看着，眼神越来越缥缈，仿佛透过姬无影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那人站在云雾缭绕的地方，朝自己招手。紫云弯了弯嘴角，轻轻笑了，眉心那块红色印记，越来越黯淡，最后变为一片紫青色。

第50章：事有转机

翌日，三人一道下山，紫云走在姬无影和李天胤前面。山间气候无常，晨起时，还能从缥缈薄雾中看到橘色暖阳，这会儿却乌云密布，风声赫赫。紫云的长衫被风刮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修长而单薄的身形。

姬无影一直关注着他，自从昨夜发现他眉心印记变了颜色，姬无影就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却搞不清是什么。现在紫云孤身在前，姬无影看着他萧瑟的背影，心里竟无端涌出一丝哀伤，似乎感觉他将要白日飞升一般。

姬无影甩了甩头，甩掉这个荒谬的想法，心道：如果因为我的到来，打乱了俞伯伯清净的生活，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安心。

李天胤见姬无影眉头深锁，以为他在为能否顺利和解两派之事而感到焦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示意他别多想，既然师尊肯答应下来，证明此事定有转机。

紫云刚到朝阳峰山脚下，道派掌门来访的消息便经层层通传，到达了峰顶。整个门派的弟子纷纷整装以待，毕恭毕敬迎接这个道派师尊。剑派掌门萧松柏原在静室打坐，听徒儿通报紫云师尊来了，惊讶之余，迅速换装，出门相迎。

李天胤跟紫云一起走上朝阳峰，姬无影因身份特殊，为了让两位掌门好好商谈，他便留在山下，找了一方青草地，坐着耐心等待结果。

可姬无影只安静地坐了一小会儿，就进入了焦灼状态。等待是他最不愿做的事，那种内心惶惶不安，既期盼又怕得到坏消息的心态无休无止，堪称折磨。

这种焦心的等待整整持续了一天一夜，姬无影终于盼来了消息。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姬无影看到李天胤急冲冲地朝自己奔来。

姬无影忙起身迎上去，按住李天胤的肩，迫不及待的问：“商量得如何？俞伯伯为何没跟你一起回来，难道没成？”

李天胤喘着粗气，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一把将姬无影紧紧拥进怀里，边笑边道：“成了，成了。”

“当真？”

这件纠缠两派百年之久的事如此轻易便解决了，姬无影有些不信。紫云虽有威望，但剑、道是两派，从来互不干涉，姬无影找紫云当说客，其实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没想到，紫云一出手，便能轻松化解两门的百年积怨，早知如此，自己上辈子真是死得冤枉。

李天胤兴冲冲道：“当真，我亲耳所闻。紫云师尊原本就是师父敬重的人，师尊的话，师父自当应允。不过师尊说起此来目的是为了化解华山剑派与七煞宫的恩怨时，师父二话不说便反对，却不知师尊给师父看了什么东西，师父思忖了许久，终是叹着气，迫不得已的答应了。”

如此说来，紫云是有杀手锏的。姬无影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了地，对紫云的敬仰之情澎湃于胸，不知如何感激。

“既然你师父已经同意了，俞伯伯为何没跟你一道下山来？”姬无影望着崎岖蜿蜒的山道，纳闷道。

李天胤说：“师父与师尊许久未见，定是要留下他来叙旧一番。我怕你久等，便先行下来将结果告诉你。”

姬无影点了点头：“既然事情已办妥，我也该回七煞宫了。只是不见俞伯伯，没有好好与他道谢，这样走了，有些不妥。”

李天胤当然不希望姬无影离开，便道：“要不，你在前面的集镇找个客栈先住下，师尊何时下山，我也方便通知你。”

“可是……”姬无影有些犹豫，离开七煞宫这些天，不知儿子好不好。

“别可是了，师尊不会久留，最多耽搁一日。”李天胤一眼便看出姬无影心中所思，又道：“你才离开几天就想儿子了，你可知我每日的思念有多苦，紫云师尊帮我们扫除了最大的障碍，我们理应当面致谢。按华山留宿规矩，明日午时，师尊便会离开。”

李天胤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姬无影不再纠结，当即拍掉身上的草沫儿，对李天胤说：“那你先回门派吧，我去前面集镇看看。”

李天胤拉住他的手臂，依依不舍道：“要不要我陪你找客栈？”

姬无影轻轻拂掉李天胤的手，对他莞尔一笑：“不用，我又不是三岁孩童，还怕走失了不成。前面镇上就两家客栈，我住那间叫‘云来’的。你赶紧走吧，万一被人撞见我们在一起，传到你师父耳中，小心鸡飞蛋打。”

李天胤苦笑道：“无影，跟我在一起真是委屈你了。不过，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们能携手负剑，天涯走遍。”

姬无影的心猛地一跳，上一世最简单也是最难完成的心愿，就是抛开世俗恩怨，与他纵马驰骋，携手天涯，却是到死都没达成。现在他主动说起，重燃了姬无影心中的激情。

当然，姬无影不会让李天胤知道他内心的悸动，假装没事人一样，用轻松玩笑的语气说：“好啊，我便等着李大侠骑着白马，来落英谷接我。”

李天胤微微一笑，伸出一只手掌：“好！我们击掌为誓。”

姬无影缓缓伸出手，刚要触碰到李天胤的手掌，却忽然转了方向，一掌用力拍在李天胤肩上，笑意盈盈的眼中滑过一丝黯然。

“我不信誓言，但我可以试着再相信你最后一次。”

说完话，姬无影忽然纵身一跃，消失在李天胤视线中。

姬无影在云来客栈安顿后，见天色还早，便出门转悠。

要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华山脚下的风土人情是就不一样，不同于皇城的烟柳繁华，没有江南的书卷文气，也有别于边陲地区的苦寒凄凉，这里的人们豪放豁达，英姿飒爽，无论是做买卖的，还是过路的，皆是昂首挺胸，自成气派。

姬无影且行且看，发现这里铁铺很多，一条街上就有四五家，店铺门口悬挂着店主得意的招牌兵器，其中又以长剑居多。姬无影闲来无事，看中一家做工精细的店铺，走了进去。

店里有几个身高八尺的黝黑壮汉，赤裸着上身，正在火红的锻炉前打铁，见有客人上门，嘴上招呼了一句“随便看看”，便继续干自己的事了。

姬无影在店里转了转，没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刚想离开，眼角余光瞥到铁匠火钳上正在打磨的东西。

那东西似伞非伞，前端扁平似铁锹，外形十分独特。

姬无影走过去，拿起地上做好的成品，发现这玩意儿能屈能伸，看似沉重，握在手中却很轻便，看样子也不像兵器，但把柄处有一个很小是藤蔓纹饰。

姬无影纳闷地问铁匠：“这是何物？”

铁匠甲正待回答，铁匠乙抢先道：“客人莫乱动，这是几位贵客专门定制的东西，具体叫什么我们也不清楚。”

“哦。”姬无影又瞅了瞅手中的东西，将它放回原处。

姬无影回到客栈，一直忘不了铁铺里那个伞状的物什，那东西有什么用呢，藤蔓纹饰看着有些眼熟，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带着这些疑问，姬无影食不知味，辗转难眠。

一直在床上翻滚到丙夜三更，忍不住好奇心的姬无影还是决定夜探铁铺，将那东西仔细研究一番。

姬无影穿上一套黑色的劲装，刚要出门，忽闻门外有响动。

姬无影手握短刀，背靠墙上，屏住呼吸，只要来人敢图谋不轨，姬无影便会了结他的性命。

那脚步声在门口便消失了，继而是三下规律的敲门声。

姬无影拧了拧眉，压低声音道：“谁？”

“无影，是我。”门外传来李天胤的声音。

姬无影“嘁”了一声，将短刀插入腰间的刀鞘里，伸手打开门，倚在门框上，戏谑道：“我听说华山门规甚严，有宵禁的规矩。你这无视时辰，哪就去哪的特权是你师父应允的么？这么晚了来找我，别说是因为想我哦。”

姬无影以为李天胤又要像往常那样，开开玩笑，说一些肉麻的话。没想到，李天胤一脸严肃道：“进去再说。”

李天胤进了屋，将门关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姬无影，神情很是古怪。

姬无影很少见他这样，一头雾水道：“怎么了？”

李天胤几次张口，都未发出声音，姬无影下意识觉得出事了。

姬无影试探地问道：“是……你师父反悔，不愿求和？”

李天胤摇头。

“那是我们在山下见面，被人撞见，告到你师父那里去了？”

李天胤还是摇头。

“到底是什么！？”姬无影低吼一声：“有事你直说，欲言又止烦不烦。”

李天胤声音有些喑哑：“无影，我说之前，你答应我，无论如何要冷静好吗？”

姬无影冷冷道：“说。”

李天胤吞了吞口水，轻声道：“师尊他……就要羽化了。”

“什么？”姬无影一听差点跳起来。“羽化？你是说他要死了吗？”

李天胤不想刺激姬无影，但这确实是事实，只好点了点头。

姬无影一把揪住李天胤的衣领，狠狠道：“混账，你骗我的对不对？昨日他还好好的，什么要羽化了，简直一派胡言。”

李天胤任由他叫骂，让他发泄出来比闷在心里好。

“晚饭时，师尊都是好好的，并无异常。可亥时，有弟子发现师尊端坐静室，但气息已经十分微弱，是羽化的先兆。”

姬无影一把甩开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你别跟我说了，俞伯伯他现在还在剑派吗？你带我去见他。”

“师父已派二十弟子将师尊护送回道派了，我深夜来此，便是让你去见他最后……”

“我让你别说了！！！带我去。立刻，马上！”

第51章：心字成灰

星斗稀，古钟鸣。莲花峰上道派所有弟子身着绛衣，头带黄冠，围绕登仙台盘腿打坐，口中念念有词。

登仙台，似莲花，紫云居中而坐，已换上紫色天仙洞衣，双袖及衣身均绣八卦星图，面容平静安详，仿如一尊高高在上的道教大仙造像。

当姬无影匆匆赶到莲花峰时，看到高高的登仙台已被袅袅云烟笼罩环绕，紫云的身体若隐若现，已看不透彻。

姬无影不顾李天胤的阻拦，纵身跃上登仙台，一把扯住紫云的道袍，跪在他身前，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俞伯伯，不要。”

紫云的皮肤苍白如雪，眉心处的印记变成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太极图，他的眉毛、头发，以野火燎原之势褪色，不过眨眼间，一头墨发已斑白染霜。

紫云听到呼喊，慢慢睁开眼。记忆中无法抹去的容颜，竟然真实地出现在自己将要坐化的最后一刻，不知是欣慰还是感伤，眼角竟然溢出了一滴泪。

“你终是来了。”

紫云一句近乎呢喃的话语，接着便是放下一切般的叹息了一声。

姬无影咬了咬唇，拼命抑制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俞伯伯要坐化了，姬无影的心痛程度不亚于父亲去世时。姬无影打小就喜欢他，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事事都顺着自己，真正像神仙一般有求必应，相比父亲的严苛，他就像温柔的慈母。姬无影觉得父亲这辈子做的最好的事就是结交了他这样一位挚友。

后来不知为何，俞伯伯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姬无影问起父亲俞伯伯的去向，却被父亲一通训斥，说以后再也不许提这个人。姬无影偷偷托宫人出去打听，却都一无所获，江湖中根本就没有姓俞的棋艺高手。

到现在，姬无影终于知道为何找不到他了。原来，他早已入道，道号：紫云。

“你肯来，便是原谅我了么？却也了却了我最后一个心愿。”紫云继续缓缓说道。他从姬无影手中抽出广袖，弯了弯嘴角，自嘲道：“我将坐化，死人的东西不要碰，何况是我，会脏了你的手。”

“俞伯伯，你在说什么，你在我眼中永远都是干净清朗的。什么死人，你不会死。我不要你死。”姬无影抹了一把眼泪，复又拽住紫云的袖口，死不松手。

姬无影的话让紫云空洞的眼神有了一丝异彩，整个人都明亮起来，嘴边的弧度更大了些。

“姬兄，记得我曾说你的名取得不好。留殇，留下的全是悲伤，叫留欢多好。”紫云自说自笑，完全把姬无影当成了他心中始终无法忘却的那个人。

“我这一生虽有仙根，却无法羽化成仙，因为去天庭的云梯承受不起一颗凡心的重量。我的心在进落英谷时已经变成一颗‘三生石’，永远地停伫在那里了。即使被你嫌弃，厌恶，它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归宿。这一劫，我过不了。苟活这些年，不过想与你再下一回棋，上次的残局，我终是想到破解之法了，可你为何在我心字成灰以后才来？”

紫云一番真情流露，让姬无影看到了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似乎是俞伯伯对父亲产生了感情，父亲却只把他当友人，然后俞伯伯向父亲表明过自己的心迹，结果却遭到父亲的唾弃。

姬无影知道父亲是一个冷情的人，在父亲眼里，武排第一，兄弟排第二，然后便是一些修身养性的东西占据他的生活，情之一字，对他来说，还不如一场切磋来说愉悦。

冷情的人往往易惹风流债，不知不觉便能让人痴迷。姬无影特别不喜欢父亲对母亲的冷落，还有母亲去世后，那个不请自来叫什么雪儿的，两个女人为他心碎神伤倒也罢了，如今，连俞伯伯都……姬无影摸摸自己的脸，叹息原来自己的风流桃花是父亲遗传的。

“好了，你我便到此吧。谢谢你来送我最后一程。”紫云眉心的太极图突然大放异彩，晃得人睁不开眼。

姬无影这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只他大限已至，一时情急，便去抓紫云的手腕，想渡气为他续命。哪知，他的手还未靠近紫云的身体，便被一道无形的力量从登仙台上震了出去。身体下落时，姬无影听到紫云微小而缥缈的声音：“来世再你渡我，可愿？”

姬无影的心猛地一缩，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也不管自己没有用轻功，会不会高坠摔死，张开四肢，任凭身体如纷飞柳絮自由飘落。

这种坠落的感觉，让姬无影想到了前世在紫竹林与李天胤最后纠缠的那暮，死亡再度降临，这一次结局将如何。

这一次，李天胤没有让姬无影失望。当姬无影的身体被人如同珍宝般紧紧搂在怀里的时候，伴随着李天胤充满紧张的责骂，姬无影再也抑制不住悲伤，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无声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