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无人的林荫山道上，李天胤牵着姬无影的手，边走边回忆。

姬无影淡淡地“嗯”了一声，李天胤微笑着想继续说下去，却被姬无影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打消了兴致。

姬无影说：“当时我犯傻，没把你这个渣人一刀宰了。现在看来，后患无穷了。”

“嘿。”李天胤有些哭笑不得：“无影，别这样好吗？我们手都牵了，儿子都有了，还说这些有意义吗？”

姬无影眯起眼睛，掩藏眼中的笑意，逗这个木头有时候挺过瘾的。

姬无影憋着笑，道：“你若不提，我自不会说。对了，无量宫的那块宫主金牌还在你这里吗？”

李天胤点点头。

姬无影纳闷道：“无量宫的人竟然没一个来取？没道理呀。”

李天胤摇头道：“来过好几个，不过，我看他们模样言行，都是不能成事的。”

姬无影嗤道：“你不觉得这金牌是个烫手山芋吗？谁爱当让谁当去，你一华山弟子，藏着无量宫宫主金牌，是想自立门户吗？我发现你这人，真是太奇特了，在你正义的大侠外表下，藏着怎样的心思？你的真面目我见过吗？”

李天胤闻言有些不悦：“无影，你说什么呐，我在你面前从来都是最真实的，我师从华山，永远都是华山弟子，从来没有要自立门户的想法。濯尘宫主死前将宫主大任托付与我，我无法承担，必须找个能担此重任的人才可放心将金牌归还，逝者为大，承诺也是一种责任。”

姬无影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抽出手来拍了拍李天胤的肩膀：“这才是我认识的李大侠嘛。”

李天胤有些哭笑不得：“无影，你又耍我。”

两人边走边谈笑风生，不知不觉，暮色已沉。

姬无影停在一棵大树下，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双腿，李天胤也走过来，蹲在身边帮他揉捏放松。做这种事难免放低姿态，但李天胤不觉得有什么丢面儿的，姬无影就算武功再高，他也是个凡人，血肉之躯无法抵抗自然规律对身体造成的伤害，女人生孩子都会元气大伤，更别说男人，姬无影连这么痛苦的事都为自己做了，李天胤还有什么放不下颜面的。

“还有多久到啊？”姬无影感觉体力大不如前，疲乏得很，身体靠在树上，顺着树干向下滑。

李天胤一把掺住他：“快了，我驼你吧，不然天黑之前赶不到。”

“早该如此了。”姬无影老大不客气，懒洋洋地伸出双手，一把攀住李天胤的后颈，无骨似地瘫在他背上。

李天胤背起姬无影，戏谑道：“无影，你要随时这样柔弱就好了。”

“嘭——”李天胤话音刚落，后背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打得他差点一个趔趄，李天胤“嗷”了一声，闷声道：“虽说打是亲，骂是爱，但你手劲也忒大了，打坏了我，就没人驼你了。”

话音刚落，李天胤感觉脖子上环了一双手，背后传来一道阴测测的声音：“你再多话，我掐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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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窟又称石室，修行者遁世隐修的地方，多在崇山峻岭中的幽静之处开凿，苍龙石窟所在的山脉宛如龙形，以此得名。华山峰高百丈，壁立千仞，石窟所在位置正好处于山壁顶端，仅一条三尺来宽的栈道供人通行，栈道木板年久失修，已呈腐朽之态，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摇摇欲坠。

李天胤背着姬无影小心翼翼地攀着石壁，朝山顶走，姬无影几次要求下来自己走，可李天胤不准，说木板湿滑，万一摔倒，是会粉身碎骨的。姬无影问他为什么不怕滑，李天胤说自己从小身在华山，几乎跑遍所有山峰，区区栈道还征服不了吗。姬无影不屑地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大约用了大半个时辰，李天胤终于走完那段索命栈道，这时已是月上中天。

李天胤将姬无影放下来，忽然听到“咕咕”两声响。李天胤怔愣了一下，随即会心一笑，对姬无影说：“你且等着，我去弄几只野物。”

“喂——”姬无影摸着肚子，还来不及说话，李天胤已闪身进入幽暗的树林中。

姬无影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也该干点事，不能什么活都让李天胤干，于是起身四处张罗柴火。

姬无影捡了一堆干柴，掏出短刀在地上挖了一个坑，又将比较细的树枝有序地插入坑中，形成网状，然后搓着手等李天胤回来，烤鸡烤兔什么的好久没吃过了，想想就流口水。

姬无影盯着土坑，发现里面的柴火有些湿润，为了能及时吃上野味，姬无影决定将柴火先行预热。于是，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用干一些的树叶做引子，点燃后放入坑中。不一会儿，欢腾的火焰已经熊熊燃烧起来。

时近初夏，姬无影在坑边蹲着，只觉热浪扑面，太难受，便朝后退去。刚倒退了几步，后背忽然撞到一个结实的胸膛上，姬无影头也没回，伸出手晃了晃：“这么快？有没有清洗干净？看现在这火势，很快就能烤熟，我好久没吃过烤肉了。”

“贫道倒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翻山越岭，不畏艰险，到道派禁地来烤肉的。”一道浑厚有力的声音在姬无影背后响起，声音不大，却透着庄严。

姬无影闻声瞬间僵直了脊背，心道不妙，一时兴起，忘了这山上还有第三人了，在清净之地纵火，不知算何等罪行。且不说罪行如何，本是上山来请老道帮忙，现在被人抓了丑行，再想请他帮忙恐怕比登天还难。

姬无影思来想去，也找不到好的说辞，李天胤去了老半天，还不回来，煞是愁人。

“你是哪门弟子？转过身来，让我看看。”紫云的声音低沉中透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姬无影光是听他声音，觉得此人不过而立，但华山两派掌门，众所周知都已到知天命的年纪，姬无影对他也颇为好奇，随即转过身来。

“你……”

“你？”

相向而立的两人同时发出惊叹。

姬无影睁大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紫云道长打量了一番，仍是心存怀疑，试探性喊了一声“俞伯伯”？

紫云看到姬无影也颇为惊讶，但很快镇定下来，淡然的点了点头。

姬无影万万没想到道派掌门竟然是父亲多年以前的旧交，姬无影当时只有三四岁光景，还不到记事的年纪，但对这位俞姓伯伯却印象深刻。

记得那时，俞伯伯经常受父亲邀约到落英谷做客，一袭儒雅青衫，简单却不失风度，俞伯伯那时风华正茂，容貌清隽，逢人便是暖暖一笑，姬无影特别喜欢爬到他身上玩耍。

俞伯伯有个特别之处姬无影记得很清楚，那便是他眉心的那块淡红色印记，起初是没有的，不知何时长出来的，淡淡的一块，却很醒目。姬无影好奇地问他，他笑着说那印记叫“眉间血”。虽然到现在姬无影仍不明白“眉间血”到底是何物，但他知道那东西一定不是好物，因为俞伯伯每每用手触摸印记的时候，表情就特别苦涩。

姬无影最佩服的是俞伯伯的棋艺。姬无影的父亲姬留殇在世时号称武痴和棋痴，切磋武功之余，最爱便是下棋。姬留殇曾走遍大江南北，寻找能与之博弈的能手。虽会过不少棋友，却往往不过两盘，姬留殇已能摸清对手的路数，见招拆招，杀得对手狼狈不堪。

姬留殇难逢棋手，孤独难耐，便摆下一盘难解残局，让手下在各地张贴告示，寻世外高人破解。告示贴出快三月，无一人造访，就在姬留殇叹世上无人，惟有神仙降世方能破解之际，一翩翩男子手拿告示，不紧不慢的走进落英谷中。姬无影那时正在溪边与云锦戏水，见一外人独自闯入谷中，不免多看两眼。只见那人青衣云衫，竹簪绾发，姿态闲雅，目不斜视。一路走过，随风留下一阵木质的清香。

后来姬无影听说，不过半个时辰，那人便破了父亲布下的迷局。

姬留殇终于愁眉舒展，甘拜下风。下完棋，坚持让那人留宿谷中。他们因棋结缘，在一起只论棋术，从不过问彼此的事，这样一直交好了很多年。

姬无影已经记不太清俞伯伯从何时开始便不来落英谷了，可能是与父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大人之间的矛盾，小孩儿没有过问的权利，所以这些年，姬无影基本淡忘了那个神仙般的人物。 岂料，相隔快二十年，竟然在华山遇到，缘分这东西真是太奇妙了。

“俞伯伯，你怎么……”姬无影想问他怎么会是道派掌门，话到一半，却被紫云挥手打断。

紫云依旧一身青衫，没有束发，岁月像是遗忘了这个人，他的脸上没有一丝风霜侵蚀过的痕迹，年轻一如当年。

“梓潼，你到此处作甚？”紫云语气仍是淡淡的，没有一丝起伏，与初见时的惊讶判若两人。

姬无影见他如此冷淡，也调整了心情，拱手行了个礼：“小侄远道而来，想拜访道派师尊，没想到会在此偶遇俞伯伯。”

紫云看姬无影衣衫整洁，鞋上泥土不多，这一路定是被人照顾得很周全，便道：“梓潼，你儿时便犯懒，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遇到什么难事了？是你的事，还是你同伴的事？”

姬无影眨了眨眼，顽皮道：“俞伯伯，我的事要道派掌门才能解决，告诉您，无济于事啊。”

紫云微微皱眉，广袖一扬，刹那间，姬无影挖出的土坑连带火焰一并消失了，并且那块地上毫无烟熏火燎过的乌黑痕迹，姬无影“啊”了一声，目瞪口呆。

“梓潼，你来时定然知道道派掌门在苍龙石窟清修，现在见到我，还要假意不知吗？”

姬无影嘿嘿一笑：“俞伯伯，你别对我面无表情的嘛，我还是喜欢看你微笑的样子。我来之前，真不知道您就是鼎鼎大名的道派掌门。”姬无影试探地用手去扯紫云的广袖，见紫云未动，高兴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像儿时一样，摇来摇去。

紫云对姬无影的粘人撒娇本领一点办法没有，伸出另一只手，抚上姬无影的脸颊，端详了半响，叹道：“你这模样，长得越发像你爹了，我刚才差点认错，他……还好吗？”

姬无影点点头，又忙摇头，正待说话，一道怒气冲冲的声音忽然乍响，声震长空。

“你们在干什么？放开那少年！！！”

第49章：故人之情

“你们在干什么？放开那少年！！！”

忽闻一声暴喝，姬无影转头一看，只见李天胤手提两只长耳野兔，衣服被荆棘划了几道口子，头发也有些凌乱。当然，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姬无影远远便看到他眼中熊熊燃烧的两簇妒火了。

李天胤看到姬无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与别的男人亲密的相偎在一起，如遭雷击，只觉胸口升腾起一股灼热的怒火，致使双目都变红了。

以前李天胤与姬无影在爱恨之间徘徊，关系不明朗，他无权过问姬无影的私事。可今时不同往日，经过李天胤锲而不舍地追求，姬无影终于默默接纳了他，在两人感情日益升温的时候，李天胤怎能容下第三者插足。

姬无影放开紫云的手臂，紫云的手也从姬无影脸颊上离开，双方都是从容不迫的，看不出一丝羞愧慌乱，好像两人之间的亲密是理所应当的。

李天胤见状更不高兴，手里提的两只长耳兔还是活的，不断地互相蹬踹乱扭，想摆脱禁锢。李天胤本就火大，野畜还不老实，李天胤提起它俩，来回用力甩了好几下，终于把那俩兔子甩晕了。

李天胤将俩兔子的耳朵栓在一起，打了个结，挂在一根树杈上。这一切动作都是在李天胤喊出那句话时同步进行的，所以，姬无影转过来时，刚好看到李天胤与兔子过不去的那一幕。

“你回来了。”姬无影绕过紫云，朝李天胤走去。

姬无影迎面而来，李天胤却后退了几步，一张脸拉得老长：“我不该回来？”

姬无影看出他是真的生气了，不想与他起争执，便从树上取下野兔，笑道：“去了这么久，就弄到两只？”

“我可不知你还邀约了别人。”李天胤的声音又冷又硬，低沉地令人心底发颤，。

姬无影的笑容一僵，压低声音道：“你眼瞎了吗？乱吃什么醋，那是你师尊。”

“师尊？”李天胤微微一怔，伸长脖子，仔细辨了辨前方那人，果然是道派掌门紫云道长。

李天胤之前只见过他一次，在大雄宝殿上，他身着鹤氅，头戴上清冠，端立于讲坛之上，庄严肃穆，让人想跪地膜拜。再看现在，棉布青衣，长发飞散，虽有出尘之姿，却让人无法联想到他的威严。

“这……”李天胤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刚才一时情急，忘了身处苍龙石窟，这里除了师尊，还会有谁。

姬无影走到李天胤面前，拽了拽他的手臂，不耐道：“什么这啊那的，赶快过去赔个不是，这般失礼，我都替你不好意思。”

李天胤自知理亏，忙点头应承，与姬无影一道朝紫云走去。边走李天胤边小声问道：“你与师尊如何认得？刚才看你们……挺熟。”

姬无影目视前方，脸上挂着笑，却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个以后再说，你先想想该怎么赔不是吧！”

两人来到紫云面前，姬无影刚要打圆场，怎料李天胤忽然从妒夫华丽转变成知书达理的华山弟子，先是跪地三拜，再抱拳行礼。虔诚的样子，彷如紫云便是元始天尊，如果他手中再有三炷香，道派叩拜仪式便圆满礼成。

紫云看着跪地行大礼的青年，微微皱了皱眉，摆了摆手，道：“起来吧。”

李天胤起身后，规规矩矩站在姬无影身侧，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了，场面颇为尴尬。

李天胤本来是个规矩人，从不在外人面前多话，刚才误会师尊行为不端，师尊没有怪罪自己，已经谢天谢地，当然不敢再造次。

而姬无影把紫云当长辈，原本不觉得和他亲密有何不妥，但经李天胤那一闹，姬无影发现自己太忘乎所以了，还把自己当几岁的孩童，随随便便就贴到人身上去。现在想想，不由得有几分脸红。

夜，静谧无声。

姬无影向李天胤打眼色，让他先说话，打破尴尬局面，同为华山人，熟络起来应该很快。可是李天胤却轻轻摇头，表示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们眉来眼去，紫云不知是不是看不下去了，开口道：“梓潼，你还没说，找我何事？”

“呃……那事不急一时，我有些饿了，不如俞伯伯和我们一起吃烤兔吧。”紫云主动打破沉默，姬无影悬起的心终于放下，让李天胤将两只兔子提来，挽起袖子，便要开宰。

“放了它们，我闭关处有素食，随我来吧。”紫云说完话，看也不看他们，广袖一扬，负手而去。

在紫云闭关的石窟内，姬无影一边吃东西，一边向紫云道明了来意。紫云双目微垂，静静地听着，当姬无影说到平息两门纷争是父亲姬留殇的遗愿的时候，紫云波澜不惊的脸忽然变了颜色。

“你父亲……死了？”紫云倏地睁开双眼，眼中满是疑惑与不信。

姬无影提起亡父，神色很是哀伤，在父亲的故友面前，暮暮往事又浮现眼底，那些年与父亲舞剑博弈，庭院嬉戏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想着令人怀念的伤心事，姬无影湿润了眼眶。

姬无影的伤痛那么明显，不由得紫云不信。紫云的双目渐渐失去神采，复又慢慢合上，喃喃了一句：“原来我一直在等一个死人。”

“俞伯伯，你说什么？”姬无影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没听清楚紫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