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重明从来没有失过手,一次都没有。
从布置伪证到拟写供词,他每一步都做的毫无破绽可言,如果这就是当年逐鹿的作风,那也难怪就连蛮横凶残的上古神兽都成为他手下败将。
很快林慧中就落入了这张密不透风的网中,从意气风发的刑部侍郎沦为花重明面前的阶下囚。除去高束的发冠,脱下锦织的华裳,他仿佛突然间苍老了很多,细细密密的皱纹爬满了整张面孔,让花重明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不苟言笑的老义父。
“别来无恙。”
“重明,你长大了。”
花重明冷冷一笑,指了指桌上的供词,摊牌道:“我的名声,你也应该有所耳闻,看在你与我爹曾经是八拜之交,也对我仁至义尽的份上,我不想用刑,你也别太嘴硬,公道这东西,永远掌握在统治者手里。”
出乎花重明意料,刚正不阿的林大人没有做什么挣扎,也许在坐到这张椅子上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心里准备,此刻他遵照花重明的意思顺顺从从对所有罪名供认不讳,若不是他疲惫到极点,眼神当中都流露着和年龄相符的茫然和颓废,倒真让花重明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压力。
“你能让他们都下去吗,我想和你说说话。”
花重明点头,让周围几个小捕快退下,偌大的刑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连呼口气都有空灵的回声。
“重明,我年纪大了,活到现在也没什么留恋的,生死不过是瞬息之事,无惧无憾。只是……辰儿,我现在只为他一个人担心,他年纪也不小了,却没对哪个姑娘有意思,我是做父亲的,虽然不会絮絮叨叨和他讲这些,但心底还是很在意。”说着林慧中从怀中取出一只镯子,递到花重明手上:“我把你养到这么大,也算是兑现了对你爹的承诺,现在我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论如何……留辰儿一条命,把这个给他,或者说,给我未来的儿媳。”
花重明没拿镯子,冷冷扔下一句:“你这是想要贿赂朝廷命官?你的罪理当满门抄斩,就算我想保林楚辰一命,也是不可能的。”
“重明……”
“太子殿下等着要你的供词,我没时间在你身上耗。”说着花重明转身出了刑房,临走前他回头看了林慧中最后一眼,那张脸苍老的让他感到陌生,就连那被皱纹铺满的眼角滚落的一滴泪,也让他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他见过林慧中流泪的,在很久以前,那时他还不到十岁,林家的日子过的艰辛,艰辛到连家里人的温饱都成问题。
花重明隐隐约约记得林楚辰不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他还有个亲弟弟,那是个襁褓之中的婴孩,因为总是吃不饱饭,林夫人也没奶喂他,林慧中无奈之下只好趁着夜色正浓将他丢弃在一户富足之家门前。
那时睡不着偷偷跟来的花重明就躲在墙根,林慧中转身的那一刻,他借着清冷的月色看见他眼角也挂着一颗混浊的泪滴。
从刑房回来后花重明心情一直很不好,只是这次没一个劲的灌自己酒,而是坐在窗边像傻子一样发愣。
白泽在一旁看着蹊跷,就蹑手蹑脚凑到他跟前,轻声问道:“都办妥了?”
花重明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有些没办完,我得出去几天……对了,马上就是月圆之日,我把解药留下,你照顾好自己。”
“你要去哪?”
“还有,叫成望安多安排些侍卫守着林慧中,如果林楚辰来劫狱,就功亏一篑了。”
这么多年朝夕相伴,林楚辰的武功花重明不可能不了解,当年林慧中不惜请来名扬天下的莫须老道来教他们武功,若不是花重明懒懒散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估计他还能和林楚辰对上几招。
可后悔也没用,反正现在他在林楚辰面前顶多就是个移动靶子,不出十招绝对被捅成蜂窝。
花重明不是傻子,硬碰硬他是怎么也碰不过的,但林楚辰到底不是莫须老道,他是个凡人,是凡人就一定会有软肋。
到林府的路上花重明想了一路,虽说林楚辰武功高强,表面上也大大咧咧自信的很,但从心底而言,他是个很谨慎稳重的人,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会藏在心里一个人去劫狱。况且有了花重明的前车之鉴,他也该知道孤掌难鸣的道理,从林慧中入狱到现在这么长时间过去,他却一点动静也没有,那不是放弃,而是他已经有了万全的准备。
现在对于花重明来说,是己在明敌在暗。给林慧中定罪之前,刑部没理由派兵抓他全家,那林楚辰在这段时间内做的种种计划花重明都不会知道,所以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把自己装成已经洞穿一切的样子,来逼他自己放弃抵抗。
“别白费力气了,他们不是我的对手。”
不出花重明所料,这一句话刚说出口,林楚辰原本平静的表情突然出现一丝波澜,他试探着问道:“你知道多少?”
关于他林楚辰的心思,花重明自然是一点也不知道,但凡人就是凡人,他们最大的恐惧不是看到绝望,而是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希望。花重明顺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了下去:“你最好把所有的事和盘托出,那些人不是我的对手。”
说这话的时候花重明手心全是汗,事是什么事,人又有哪些人,他根本是一无所知,这些完全是用来诈林楚辰的,也是他鼓起勇气打的一个赌。如果他猜的准,林楚辰说不定会放弃所有的抵抗,而如果他猜错了,说不定今天就会死在林府。
果然,林楚辰眼里浮起一层浅浅的杀意,但转瞬又消失殆尽,他长长叹了口气,冷笑着说道:“算了,从小我就知道你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我是买通狱卒想要救我爹出去,但既然已经被你看破,想来他们已经死在你手上了吧。”
“别和我打马虎眼,你雇的根本不可能是狱卒,我已经设下防范,每隔两个时辰换一批侍卫,我看把你家上上下下全卖空,也不可能买通的了这么多人。”
其实这也是说来唬人的,林楚辰单纯就是单纯,即使想要挣扎这么一下,也被花重明一句话掐死了,他彻底放弃抵抗,投降道:“花大人果然好算计,我不是你的对手。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廉颇虽猛,但毕竟年事已高,杀死个时日无多的老臣对你也没什么好处。我去遣散那些受雇的杀手,你放了我爹,我愿意替他死。”
花重明低头思忖片刻,在跟来的手下耳边说了几句,只见那新来的小厮慌慌张张取出个青瓷瓶,递到花重明手中。
“你说的没错,你爹也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我杀他其实意义并不大,只是子承父业,你倒是个不小的威胁。若你信得过我,喝下这孔雀胆,我会把你爹从牢里毫发无损的搬出来,给你收尸。”
林楚辰接过泛着冷光的瓷瓶,慢慢拔去瓶口血红色的塞子,摇头笑了出来:“是啊,重明,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再也走不到一条路上了。”
“也许从刚刚开始,我们就不在一条路上吧。”
的确,你有你的亲人,你的依靠,你可以伤心的哭,放肆的笑,可对于我来说,这世上早就没有任何可以全盘托付信任的人,从很早以前,我就已经绝望了,只是我一直在骗自己,一直生活在自己一手编织的谎言之中,做什么虚伪的善人,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伪善竟是这样无聊的一件事,就算你像佛祖一样悲天悯人,也到底掩饰不了,你不在乎,世界毁灭万民哀嚎,这些你其实根本不在乎。
花重明转身拂袖而去,若无其事一般的在小厮耳边说道:“备副上好的楠木棺材,抬到城外去葬了吧。”
第27章:蓦然回首
花重明一直没有回来,白泽怕他出什么意外,想出去看看,可每一次都被把守在门外的侍卫拦了回来。
“白公子,花大人不让您出去,您就别再让小的为难了。”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去哪了?”
看门的侍卫一脸苦相,无奈的回道:“这谁敢问哪,他谁都没带,一走就是七天,就是现在派人出去找,估计也不大可能找到。”
白泽刚要开口再问什么,只见另一个侍卫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一副长舌妇的模样,火急火燎的说道:“老杨,你听说没?林府被烧了,昨天夜里烧的,一家老小都在睡觉,被烧的呀……啧啧啧,贴在床板上都成灰了!”
姓杨的侍卫却不关心这个,追问起来:“我听说林家祖上留下不少宝贝,都在府上藏着,咱们现在去捡,能不能得点便宜?”
“得什么啊,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那么厉害的火,全成灰了,房梁大椽一个不剩,和炉膛里烧过的木炭一样 。”
白泽没再听他们说下去,转身进了屋,倒是没想出去看看这火到底有多大,冥冥之中他感觉到,这似乎和花重明有那么点说不出的关系。
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不到一天时间,莫安城上上下下男女老幼都知道了林家的浩劫,无不叹息侍郎大人命运多舛。
林慧中坐在牢里几乎彻夜未眠,第二天就是问斩的日子,他心里也毫无留恋,只盼着天快点亮起来,好到地下和家人团聚。
“林大人,马上要去鬼门关了,不吃顿好饭怎么行?”
只听“哗啦啦”一阵金属碰撞的脆响,牢门轰然大开,两个狱卒抬着张桌子走了进来,取出食盒里的佳肴摆了一大桌,这才点亮烛台催他快吃。
现在天色还早,什么时候断头饭提前到这个时候了?林慧中顾不得细想,也没胃口吃东西,就只是坐在桌前,不停的灌自己酒喝。
其中一个狱卒看不下去了,搬张凳子坐在他身边,撕下个鸡翅递给他道:“快吃啊,不吃饱怎么赶路?”
林慧中抬起头,借着微弱的烛光看了那狱卒一眼,不禁大吃一惊:“重明……”
“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呵,书生就是书生,什么时候了,还幻想光明照耀四海?”说着他瞥了守在身后的另一个狱卒一眼,将刀鞘握在手中,看准时机猛然出手,一记将他拍晕在地。
“这个时候了,你来干什么?”
“少废话,快把衣服换上。”花重明脱下那狱卒的衣裳递给林慧中,“时间不多了,外面的几个醉鬼要是一醒,我就得和你一起玩完。”
“你救我一人,不如让我与他们同下黄泉。”
花重明往外看了一眼,强作从容解释道:“林楚辰喝了我的蒙汗药,现在已经被装进棺材送出了城,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全家老小一一转移出去,又做出这场大火如了成望安的意,现在就差你了,一旦计划败露,我得跟着你一起死,你按照我说的做,不会出事的……出去以后,你们就赶紧往远处跑,越远越好,再别回来寻死路,明白了?”
好不容易布置完一切,花重明心一黑,从食盒里取出一罐热油泼在另一个狱卒脸上,随即拂袖碰翻了烛台,将牢门锁好,带着林慧中走了出去。
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稻草,火很快就着了起来,花重明再三嘱咐林慧中不让他往后看,两人心惊胆战的走出大牢,天还没全亮,花重明指着停在树后的一辆马车,傒囊正坐在车前对他招手。
“他会带你出城,一路小心。”
“重明……”
“快走,没时间了,天一亮,凭傒囊的妖力根本没法惶惑守城的侍卫。”
看着马车渐渐走远,花重明这才松了口气,一路疾走回到住处,只等着天亮以后牢里传出的消息。
白泽还没睡醒,梦里不停的喊着逐鹿的名字,花重明轻轻把他拥在怀里,在他额上烙了浅浅一个吻。
事到如今仿佛一切都是梦,就如庄生梦蝶,谁知谁在谁的梦中。
正午时分成望安便招花重明进殿,眉头紧锁,看样子是不太相信这个粗疏的局。
“重明,林家除了林楚辰,全都死在火中,难不成是宅子风水不好,命犯祝融?”
“火是我烧的。”
对于如此坦诚的摊牌,成望安显然有些意外:“林家何德何能,劳您亲自动手?”
“义父养我十八年,从未亏待过我,林家上上下下更是带重明如亲人,若非死在我手上,他们的魂魄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
成望安冷笑,但事到如今他也毫无办法,当年那到老道士说过,逐鹿可成他,亦可毁他,若在这节骨眼上拂了逐鹿的意,恐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依你之见,我该拿望阳如何是好?”
“若不杀他,此人有横才,定会威胁太子殿下的地位,若杀他,天下之人则会说太子无情无义,不顾手足。”
“难不成我该设个七步诗的局,让他自求生路?”
“那会让七皇子得世人敬仰,而太子您则是自取其辱,忠言逆耳,还请太子莫要怪罪重明。”说着花重明低眉道:“若重明所猜不错,殿下给重明的药丸只能勉强吊着皇上一条命,现在大局已定,皇上的病该入膏肓了。”
成望安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击掌称赞道:“说的是,一石二鸟之计,我怎么没想到。”
从那往后花重明便被调回太子身边,一心辅佐太子处理国事。皇上龙体抱恙,国事却不可耽搁,如此重任便理所当然的落到了太子身上,但他毕竟年轻,难以独自胜任如此重职,所以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
成望阳虽说有惊天的才华,但到底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对皇兄的举动,他丝毫没有多加考虑,而且担心花重明走后御医们三心二意怠慢了皇上,便亲自煎药给他喝。
这一切白泽看得清清楚楚,也明白花重明的意思,一旦断了药,那皇上便是危在旦夕,到时判他成望阳什么罪名,都不足为过。
果然不出所料,皇上身子越来越弱,终于在这年七夕,太医给他把过脉,颤颤巍巍向太子报告:“皇上……皇上驾崩了。”
那一刻成望安脸上的表情简直精彩纷呈,花重明像看戏一样在一旁看得入迷,他突然想笑,这眼前的种种渐渐化成一出傀儡戏,戏中之人演的忘我,戏外之人却看得通透,明明毫无悲哀可言,但那滂沱的泪水却分明挂在脸上,说不出是可悲还是可笑。
七皇子获罪贬为庶民,流放至边域蛮夷之地,花重明不知他是不是有“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豁达,亦或是虚伪,总之这一切他看在眼里,却分毫都没能入的了心。
“白泽,接下来你的戏该怎么演,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白泽仔仔细细剥去核桃壳,将那琥珀色的果肉塞进花重明嘴里,笑容冷冽如冰:“走?你为太子效犬马之劳至如此地步,为什么要走?”
“狡兔死走狗烹,这道理你应该知道。”
“呵,九世苦果一世皇帝,然后逐鹿就可以得到一个真正的魂魄,成为九霄之上不可一世的神灵,再不用理这人间纷争世事无常……但逐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提前一世呢,你会更早摆脱这一切纷扰。”
提前一世?
花重明凝视着他浅灰色一对无悲无喜的眸子,那当中是九百年沉浮,九百年寂寞,让人一时看不通透。
“成为九霄的神灵,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
“我说过,这人间世事你再不用插手,九世苦果,你受够了,我也看够了,不是吗?”
的确,他受够了,这人间太多人带着虚伪的面具,一副副义正言辞的模样,理直气壮的做着伤害别人的事,他在戏外看的身心俱疲,这种疲惫可以侵蚀骨髓,让他整个人都迟暮一般百无聊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