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延昌镇到菁州,普通行路的话,要四五天,若快马加鞭,不到两天就能到了。”一顿,又道,“不过我们要在延昌镇逗留几天,所以到菁州还要十天左右。”
殷洛一听以为又是要去办事查账,脸色一黯,有些生气道:“你的身体离恢复还差得远,怎么又要去办事?不顾命了吗?缓几天不行吗?”
楚暮白知他是担心自己,心里又是一阵满足欢喜。他搂过殷洛的肩,让他靠着自己,轻笑道:“就是因为还没恢复,所以才要留几日。这次是去修养的,我总不能带一身的伤回去吧。”
殷洛闻言,面色稍霁。不知为何,听到自己不用那么快到菁州,心情顿时便好了几分。
傍晚时分,一行人到了延昌镇,熟门熟路地来到楚家的酒楼,客随缘。殷洛本不是挑剔的人,不够这时也觉得店门口那块硕大的金字朱漆招牌让人看着分外亲切。全身都懒懒散散的,真想什么都不做,快些躺到客房舒适柔软的大床上睡上一觉,人总是想着能舒服就舒服些。
正值饭点,大堂内人来人往,上菜的小厮来来回回跑得腿都快断了,服侍的小厮扯着嗓子一声声的催菜催得都快哑了。
楚暮白是何等身份,自然待遇不同。他们径自绕到后门,从那里进去,直接上了最高层。那里的房间平日里都不住客,是专门给楚家人留下私用的。
连初早就醒了,自是知晓那杯茶并不是提神用的,不过也知楚暮白是为了自己好,自然也不生气。小睡一场后是精神奕奕外加饥肠辘辘。一阵狼吞虎咽吃饱喝足后,便揣着银子直奔延昌镇最大的药铺去扫荡一番。
殷洛本可以自己吃饭,但楚暮白坚持要喂他。推辞一番,最后还是红着脸答应了。一回两回,一来二去,殷洛愉快地发现饭来张口的生活也不错,一顿饭吃得满心欢喜。楚暮白在殷洛吃完后,才开始填饱自己。
两人吃完饭后又说了会儿话,等连初回来时,楚暮白才回了房间。
殷洛被连初逼着泡了大半个时辰的药浴,水已经有些凉了,皮服都泡得起皱发白,满屋子一股挥散不去的浓浓药味。殷洛无聊地打着水花,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可以了,扶着木桶边沿站起身,在旁边的架子上摸索衣服。正巧此时门被推开,有人进来。
殷洛以为是连初,也没在意,继续找着衣服。可来人既没有说话,也没有走路的声音,他不由得心生奇怪,稍稍转过身,微哑着声音问:“谁呀?”那人却未说话,只有轻微的呼吸声。殷洛心里有些紧张,正了正身子,慢慢地坐回水中,试探道:“楚……暮白?是你吗?”
半晌,才听那人低低地应了声。
楚暮白知道殷洛在泡药澡,这时候进去,当然是暗搓搓地安了这样那样的心思。只是他一进门就怔住了。殷洛本是背对着房门,他一进去,就见他背上青紫交加的斑淤痕与狰狞扭曲的暗红色伤疤相互撕扯纠结,连同他苍白孱弱的身体,就这么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眼前。
殷洛听到应声,略微紧绷的心情舒缓不少。久久未听到他说话,殷洛一边心里正奇怪,一边背过手去找衣服,手一接触背部,他心里陡然咯噔一下,他知道楚暮白沉默的原因了。
殷洛唇边扯出一丝苦笑,甩甩头发,装作漫不经心道:“又吓到你了?对不起啦,哎,一回生二回熟嘛。”他知道楚暮白听得出他在指什么,眼中本就稀有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只剩一片空洞虚无。“你找我有事?”声音低沉沙哑。
说话间,手已经摸到衣服一角。他顿了一会儿,缓缓地站起身,草草擦了擦身体,很快地套上上衣,系衣带时手上动作有些慌乱,竟然不小心打了个死结。他小心翼翼地爬出木桶,正要找裤子穿,突然身后贴上一片温热,接着整个人被打横抱了起来。
“你你!你干什么!”殷洛失声呼叫着,不自主地蹬着腿,他下半身不着寸缕,使劲地往下将上衣下摆往下扯。
楚暮白把他轻轻地放到床上,还没等殷洛松口气,整个人便能压了上去。殷洛扑腾着手脚想要挣扎,楚暮白一把按住殷洛的双手,力道拿捏精准,既让殷洛不能动弹,又不至于伤到他的手。
“我以为你会大叫着‘流氓!滚出去!’呢,”楚暮白暧昧不明地邪笑一声,声音低沉迷人,“没事就不能找你了?”楚暮白贴在他耳边低声暧昧着,温热的气息扑在殷洛的侧脸,混着那句话,殷洛原本就泡的有些泛红的皮肤此时更红了。
殷洛咬咬唇,垂着眼,嗔道:“我也没请你留下,你还不滚!”
楚暮白朗声一笑,道:“太晚了,走不动了,我今晚就要在这睡了。”
“你确定?”
楚暮白点头如捣蒜,又念他看不见,嘴上补充道:“确定肯定!殷谷主不会这么狠心让我滚走吧?”
殷洛摇了摇头,叹气道:“那当然,我心地善良。还是我滚吧,你放开。反正相对于我来说,你也滚了。”
楚暮白被噎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殷洛顿时面有得色,憋不住笑了一声,但又转瞬即逝,有些黯然道:“你不是看到了吗?不觉得恶心?”
“你也说了,一回生,二回熟嘛。”楚暮白痞痞笑道。见殷洛不为所动,他收了收笑,腾出一只手,从殷洛的衣摆下伸进,指尖贴上着他的背,缓缓地,轻柔地抚着。其实那些伤痕看上去挺可怖,但摸起来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凹凸起伏坑坑洼洼。
殷洛身子僵了僵,又很快放松下来。楚暮白轻声道:“恶心那是绝对没有的。再说了,男人身上有几条疤那是再正常不过了,”顿了顿,接道,“其实,我前胸后背上的那些,比起你来,是有过之无不及的。”又感慨了一声,道,“哎,说起来,我们也算是患难夫妻了。”
殷洛听他说到后来又胡扯,一瞪眼,气咻咻地回嘴道:“谁跟你夫妻?患难夫妻是这么用的?你的学问是村口杀猪的教的?”
“不是啊,是你教的啊。”楚暮白无辜道。
“……这又关我什么事?”
“三人行,必有我师。我这几天一直跟你待在一起,我们是二人行,那还不是你了?”
“……什么跟什么啊!快起来,很重,要被你压死了!”殷洛难耐地扭了扭身子。
楚暮白“哦”了一声,竟乖乖地放开殷洛,但转手扯了一床被子,盖在两人身上,在被窝里面三两下剥掉殷洛的衣服,又利落地把自己的衣服脱了,把人牢牢地抱进怀里,舒舒服服地躺下。
殷洛愣了好一会儿,手指碰到对方的温热,才刹那间反应过来,一股血直往脑袋上冲。他的声音像是从嘴里挤出来的,抗议道:“我睡觉习惯穿着衣服!还有,我习惯一个人睡!”
“我也是啊。”
“……那现在算什么?!”
“跟你在一起,我不介意改掉一些习惯。”楚暮白回答得极自然,内容也极平淡,没有什么亮点,连情话都算不上,但在殷洛的心却彷佛在此刻嵌进了什么东西,很细很小,却无法忽视,让他那些推拒的话梗在喉间,然后在弹指间化成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殷洛泡了澡,困意很快上来,沉沉睡去。期间连初进来过一次,看着打着均匀鼾声的殷洛和楚暮白颇有意味的目光,吓了一跳,脸上表情瞬息万变,很是精彩。不过下一刻就恢复如常,对着楚暮白同样意味深长地抿嘴一笑,很识趣地蹑手蹑脚退出房间。出门后,连初又把事情前前后后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突然心生感慨,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一朝嫁得好郎君”的感觉,非常不舍但又十分欣慰,不禁有些唏嘘。
第一天晚上两人赤身裸体坦诚相见却相安无事一夜无话。只是第二天楚暮白一脸苦相,郁闷地走出殷洛的房间。昨晚忍得真辛苦啊……
第三十章
连初第三天终于在殷洛的催促鼓励再加一点点激将,赶鸭子上架似的战战兢兢地开始在殷洛脑袋上施针。
“感觉……如何?”连初小心翼翼地问。
“还不错。”殷洛慢慢睁开眼,双瞳依旧空洞。他对着连初浅浅一笑,“你应该多给自己点信心。”
“是……是吗?”连初心里的紧张转为一阵激动,说话都有些结巴,嘴角不自主地扬起,可过会儿又换上一副失落担忧的表情,“可是,你的眼睛还是看不见啊。”
殷洛失笑道:“你傻呀,哪里有这么快,通顺经络少则十天半月,多则数月数年,你这还没几个时辰呢。”
连初“哦”了几声,挠了挠头,跟着嘿嘿傻笑几声,紧绷的神经暂时舒缓不少。
五日转眼即过,连初看着殷洛毫无好转的双眼,整个人火烧火燎似的焦急不安,吃不好睡不着。还是当事人反过来安慰他,才安定平静了一点。
殷洛本人则完全相反,一副顺遂天意的样子。每天吃吃睡睡,懒懒散散,淡定自若。这些天很多时候还会捧着茶碗一个人坐着,对着空气傻兮兮地乐上半天。这几天楚暮白每晚都来,两人相拥抵足而眠。楚暮白终于在某一日晚上得偿所愿。只是殷洛还是疼痛多于爽快,叫得有点惨烈瘆人,让楚暮白郁闷愧疚自责了好久。
殷洛虽是初尝人事,却十分地放得开,两人稍做磨合,便各自摸清了对方的喜好。不过比起情事,殷洛更喜欢被单纯的拥抱,或拥抱楚暮白。他可以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节奏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沉稳有力,把他心底最后的害怕无助失落绝望统统都击得粉碎。就算再黑暗,只要有那人在身边,他的梦里就会有色彩有欢笑,没有痛苦没有忧伤。他知道,至少现在,他不是一个人。
又过三日,殷洛终于能感受到一丝光亮。虽然还是基本看不见,但连初已经激动地快要哭了。殷洛自己也终是从心底悄悄地长舒了一口气。
楚暮白曾听连初说殷洛会弹琴,不知从何处弄来一把古琴送给他,让他排忧解闷。殷洛其实对音律并不精通,当初跟着乔若羽学琴只是纯粹好玩,学的时候也没上心。现在眼神极其不好,一根一根十分笨拙地摸着弦,一首曲子弹得磕磕绊绊,曲不成曲,调不成调,连初听了忍不住捂上耳朵直摇头,趁机落进下石,把他批得一塌糊涂毫不留情。
不过殷洛并未在意,心里还欢喜得很。他对琴倒是没有特别钟爱,不过重要的是,这是楚暮白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况且听那琴的音色,摸上那材质,虽然及不上“希音”“遗音”两把绝世名琴,可也绝非凡品。高兴之余,殷洛也在绞尽脑汁考虑着回赠一份价值相当的礼物。可是这次带出来的除了十几本医书就是一堆药材,虽然也算是价值不菲,但总不能送这些吧。他思前想后,终于想起八石镯。反正之前在青平镇的时候就有打算要送给他,只不过一时间事情太多给忘记了。
楚暮白倒没想过还能收到回礼,自然欣喜非常。他把玩着镯子笑眯眯道:“定情信物?那我可得收好了。”
殷洛脸上微微一热,嘴硬着:“谁跟你定情?礼尚往来懂不懂?”
楚暮白“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小心翼翼地把镯子贴身收好,嘴角扬得老高,笑得心满意足。
殷洛并不是文雅的人,在音律上面也没有天赋,连根琴弦都摸不准,干脆将那琴束之高阁了。楚暮白见他整天无所事事,闷在房里实在无趣,便带着他去四周附近逛逛走走,散散心。
两人一路十指紧扣,选了些人少又相对僻静的小路走。漫无目的,兜兜转转地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绕过了三条街道,此时站在一间名为谈笑轩的茶寮前。正好两人都觉得有些渴,便携手进去了。
两人甫一进门,不大的厅堂里倏然传来一阵阵叫好声。正奇怪,这边一位小厮模样的人过来,热情客气地引他们到前面角落一处空位坐下。楚暮白要了两壶茶,打量起四周。
原来谈笑轩不但是个茶馆,还是个听书的地方,茶馆主每隔两日就会请说书先生们来坐堂讲书。其中不乏有讲名人逸事的,有讲武林秘史的,有讲江湖传说的,有讲官场轶闻的,还有讲宫闱秘事的。
殷洛顿时来了兴趣。要知道他现在眼神不好,看东西朦朦胧胧花花糊糊一片,面对再美的景致风光都索然无味,那剩下能做的事,只有听书了。楚暮白看殷洛兴致勃勃眼神似是放光,心里欢喜安心之余,也暗暗怨自己怎么没有早点发现这处地方。
今天那位年方五十左右的先生,据说几年前曾是盛京一户官宦人家里的账房先生,此时说的是几年前的宫廷政变和皇位更迭。讲得的确是精彩纷呈,扣人心弦,引人入胜,不过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就不得而知了。只是寻常百姓,图的也是一乐,满足一下自己对那个皇宫中人和事的几分好奇心。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听过,笑过,怒过,哀过,惊过,然后也就过去了,依旧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盼收成盼团圆,平平淡淡地过完一辈子。
不知不觉已至傍晚,那位先生声情并茂地讲完后,果然博得满堂彩,整场下来都没人打断。殷洛意犹未尽,嚷着还要再来。楚暮白自然笑得应允,脸上尽是温柔无限。
过了两日,到那天,殷洛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后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虽说在延昌镇是修养为主,但楚暮白还是一大早就出去了。殷洛用完午膳,在房里无所事事,东想西想的,后来便忍不住将那架古琴友拿了出来,时不时地爱抚几下,或者是胡乱拨着琴弦,一心盼送琴人快出现。
楚暮白完事一回来,就见殷洛懒懒地趴在琴上。他过去伸手捏捏他的脸,笑道:“这么压着,也不怕压坏了?”这几天过的不错,大鱼大肉贵汤好药地伺候着,虽然还是瘦,但气色明显好了很多。
殷洛原本有些昏昏欲睡,一听他来马上来了精神。“我又没使劲,怎么会坏?要真是这么容易就坏了,那肯定是你挑的不好。”他噌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摸到楚暮白的衣袖拽着,喜道:“快点带我出去吧!这两日真要闷死我了,除了睡觉还是睡觉。”
“好好好。”楚暮白嘴上应着,满眼的欢喜宠溺。
这次楚暮白事先定好了位子,离那讲台很近,这样即使是人群发出喝彩或是大笑亦或是怒骂,都不至于听不到说书人的声音。
今天茶寮老板请了两个先生。第一个先生四十出头的样子,长相很和善。他讲的是近十几年来,江湖公认十大美男子中的其中三人以及他们各自的风流韵事。好巧不巧,在这三人中,正好有菁州楚家少主,楚暮白。
殷洛“咦”了一声,摇了摇楚暮白的手,眉梢浅浅地挑了挑,轻声笑道:“原来你也榜上有名啊。”
楚暮白自然是一阵得意,自喜道:“那是当然,”说出话的声音邪气轻佻又深情,“你信不信,多少人排着队想嫁给我,队伍都能从这儿排到无忧谷了,可是呀,我只想娶你。”
殷洛轻嗤一声,不屑道:“信,怎么不信呢,就冲你这不要脸的程度,想必在你那排队的人,两人间的距离隔了好几个城镇吧。”
楚暮白一脸挫败受伤的样子,哀怨道:“那我只对你不要脸……”
“说起那楚公子,虽然不会武,但人家无论是人品,相貌,才学都是一等一的,端的是翩翩浊世佳公子,楚家也是名门世家。楚公子的风流更是不必说了,红颜美人蓝颜知己满天下……”此时,那先生的一把醇厚略带沧桑的声音传遍大堂。楚暮白顿住,表情僵了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