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初那一记白眼还是送出去了:“我看你就是懒,别找借口了。”而后又忖了片刻,突然笑道:“不过,等再过大半个月,乔若依的身子好了些,就有得你忙了。”
殷洛却沉默了。半晌,才幽幽道:“连初,我一直在想,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乔若依的病交给你来治,我是说,全权由你负责,我不插手。”
连初登时瞪大眼,不解道:“为什么?你……”
殷洛没等他说完就接道:“我知道你可以,而且这不是我一时起意的决定。”多少次,他在自己身后按捺住跃跃欲试的心情,心甘情愿的为自己打下手,日复一日地做着杂累的活,却毫无怨言。殷洛知道,很多方面连初并不输给自己。而且,更重要的是,比起自己,连初更适合做一名济世救人的医者,因为他有着一颗仁心。而现在他需要的,就是一个证明自己能够独当一面的机会。
这回轮到连初沉默。殷洛想了想,道:“这次出来的时候,我跟连姨说了,等我走后,把封山石阵开启。”殷洛边说边看连初的反应,后者紧紧地攥着手中早已拧不出水的帕巾,一言未发。“等这边的事了结了,你就回去,把石阵打开,然后……然后无忧谷就交给你了。”
殷洛一口气说完,见连初还是一动不动。他也不急,知道这件事情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决。
两人良久无语。殷洛在等着连初消化完他的话后,把帕巾一把甩在脸上,跳着脚扯着嗓子质问为什么,然后再花点时间苦口婆心诚心诚意地解释安抚一番,反正最后,他总能明白自己的。连初啊,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他还能不了解吗?
只是,凡事总有点意外。
连初慢慢地松开泛红的手,垂下眼,任帕巾滑入水中。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而后,睁开,眼中一片清明。他看着殷洛,忽然一笑,道:“我知道。”
殷洛面对如此平静的连初,微微讶异之余,心中突然没了底气。“你……”
“我知道,”连初重复一遍,“从乔谷主、宁熙和笙叔接连离开之后,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也会走的。”
“我们出来之后,我就一直在算日子,一直在等,等你告诉我,说你要走了。我以为,至少是要等到医治好楚夫人之后,可没想到……”
“对不起……”殷洛知道此时的这三个字,苍白而无力,但他说不出别的话。“我还以为,你会跳起来臭骂我一顿……”
连初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古怪,他忽然抓起水中的帕巾,一把抽到殷洛的脑门上,跳脚骂道:“死殷洛!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商量!自己暗搓搓地弄出这么个幺蛾子!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兄弟了?!”
殷洛被这突然的一下给地傻眼了。他傻愣愣地坐在那里,头上顶着一块帕巾,还在滴水,样子很是滑稽。连初没憋住,笑出声来。殷洛回过神,扯下脑门上的帕子,没好气道:“笑什么?你故意的吧?”
连初抬起下巴看他,神情得意而欠揍,一副“我就是故意的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样子。殷洛自然懒得跟他计较,摸着下巴道:“你果然比我想的还要心细……不对!是小心眼!心眼小如针眼!”
连初不屑又鄙视地“切”了一声,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殷洛看得出,他走的时候,满怀的心事。
殷洛一个人在桶里坐着,陷入了沉思。等到水已凉透,浑身起鸡皮疙瘩了,才一个激灵,收回心思。正要起身,门被推开了。
殷洛看清来人,一怔。今天傍晚闻优来说公子晚上不过来用膳了。他就知道,定是楚燚叫了他去,循循善秀还是威逼恐吓殷洛不知道,不过猜想着大抵至少今晚他是不会过来了,心里的失落可想而知。可没想到……
楚暮白推门而入的时候却是结结实实地被吓到了。他一眼看见殷洛赤着身体坐在一个满是血红液体疑似血水的木桶里,脸上身上还不断地向下滴着红水,道道红痕交错。空气中散发着一股的……呃,甜香味,还混着药味。好在下一瞬他马上反应过来,不解道:“你这又是在干什么?”
殷洛眨眨眼,答道:“泡澡啊。”随即又补充道:“我加了些药材,化进水里就是这颜色。呃,该不会是,吓到你了?”
楚暮白一脸淡定:“并没有。”
殷洛心里通透得很,嘴上却哀戚道:“你一点都不担心我。”
楚暮白心中好笑,也顺着他意思,承认道:“好吧好吧,我承认第一眼是有吓到,我还以为你……”
殷洛嘿嘿笑着:“以为我什么?在洗澡的时候被人杀了?”
“呸!”楚暮白瞪他,“瞎说什么呢?别说这些不好听的。”
殷洛静默须臾,突然道:“不好听的话,就许别人说,不许我说?”
楚暮白挑了挑眉:“什么意思?”
殷洛偏了偏头,挑起眼斜斜看他,又作出一副委屈的样子,道:“有人说呀,我带坏他家的乖宝宝,连自己的屋子在哪儿都记不得了。”
楚暮白定定地看着殷洛,沉默片刻,有些无奈道:“我爹不是这个意思。”
“他没叫你别跟我走太近?”殷洛不依不饶。
楚暮白抿着嘴,好一会儿,才犹豫道:“有。”
殷洛正要发作,就听楚暮白接道:“不过我没打算听他的。”
殷洛瞬间转怒为喜,一下跳起来搂住楚暮白的脖子,两下蹬出浴桶,也不管浑身上下还湿淋淋的,整个人贴在楚暮白身上,牢牢地拥住不放。楚暮白第一时间紧紧把人抱住,以防他一个松手摔倒地上。“不穿衣服,小心着凉!”语气宠溺又有一丝丝的埋怨。
殷洛贴着他的耳朵呵着气,声音软软的,还有些羞涩:“反正等一会儿也要脱掉的……再说,水早就凉了,哎呀,无所谓,无所谓啦……”
楚暮白拿他没办法,只能将他放到床上,拿被子一裹。殷洛在被中不安分地扭来扭去,又见他无奈地整理着自己“血迹斑斑”的衣服,解释道:“你不用担心,我保证帮你洗掉就是了。”
楚暮白好笑道:“哦?你也会洗衣服呀?”
殷洛不太高兴了:“你们难道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会,就只会吃喝拉撒睡?”
楚暮白收住笑,肯定道:“当然不是!我开玩笑嘛。”
殷洛躲在被子里哼哼唧唧。楚暮白隔着被子将人抱起来,伸手进去,上下其手地摸了几圈,自言自语道:“好吃好喝的养了两个月,怎么就没长一点肉呢?”
殷洛瞪他:“你当养猪?还是……”皱起脸,道,“你嫌弃我了!”
“怎么会呢!我喜欢还来不及……”楚暮白连忙去哄。说句老实话,殷洛的身材几乎是他所接触过的人里最差的一个了。他是喜欢白白瘦瘦的少年,但殷洛瘦得不正常,说是皮包骨也不为过,抱久了硌得慌。楚暮白感觉上来的时候不太能控制自己,狂风过境般的掠夺。很多时候意识清醒一点后,都觉得有些后悔,唯恐殷洛那副身子撑不住,不断提醒着自己下次一定要注意,注意。不过,真正到了下次嘛,就……殷洛的肤色也不是那种若凝脂玉般的白皙,而是了无生气的苍白,皮下的青筋血管清晰可见,再加上背上的那些狰狞的伤痕,要是在以前,完全勾不起他的兴趣。他有一度以为是一股新鲜劲在作祟,就像是吃多了肉,偶尔吃到点蔬菜也会觉得不错。但当他回到菁州,找了之前关系一直不错的“蓝颜佳人”春风一度后,发现自己完全没有与殷洛在一起时的满足感,甚至在感觉到达极致的那瞬间,脱口而出的是殷洛的名字。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那一晚也是他唯一一次没有去起合居。
忽然,游走的手被握住。他抬眼,殷洛却没有看他,偏着头,咬着唇,脸红红的,神情十分害羞。他有些吞吞吐吐地羞涩道:“其实……那个,你记得之前,你,你的那个东西射,射在我的,我的里面了吧……”
“嗯?”
“然后,我,我就,就……”
“哦,”楚暮白恍然大悟,“所以你就病了?难怪呢,一定又是受了不少罪,对不起。”他说的深情又温柔,殷洛脸又红了几分。
“不是呐,是,是我……我有了呐。”最后几个字细弱蚊吟,不仔细根本听不见。
楚暮白一时愣住,“有……什么了?”
“哎呀你坏!装傻!”殷洛嗔怨地瞪他一眼,“就是怀孕啦!有孩子啦 !”
楚暮白一个字一个字听明白他说的话后,登时如遭雷击,当场愣住。他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殷洛笑得一脸幸福,还害羞地拿被子遮住自己的脸。楚暮白好半天才回过神,语气极度的不确定但又明显夹着一点点小兴奋:“真,真的?”
殷洛垂下眼,嗯了半天,拿秀气精致的眼睛瞟瞟楚暮白,想着再编点什么。但终于还是没崩住,突然不要形象地爆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
楚暮白在他笑得第一声就知道自己被耍了,顿时满脸黑线。殷洛干脆扯开被子,用脚趾戳戳楚暮白的胸膛,好不容易忍住笑:“哈哈!你还真信了!喂!看清楚,老子是男的!你小子,还真把老子当女人了啊……”
楚暮白阴着脸,一言不发地等他笑够了渐渐平息下来。殷洛见他脸色貌似不太好,心里打了个突,试探道:“喂,我是开玩笑的,你不会就这么生气了吧?”
楚暮白还是不言不语地盯着他,看的殷洛心里又没底了。突然,他一把抓住殷洛在他胸口蹭的脚,一下弯折到他的胸前。这个暧昧又露骨的姿势让殷洛的脸连着耳朵都红透了。他动了动,没挣开,只能嬉皮笑脸道:“我……唔”话没说完,就被楚暮白堵住了嘴。一段绵长又霸道的吻后,楚暮白邪邪一笑,声音暧昧而诱惑:“你知道,你为什么怀不上吗?”
“呃?”殷洛脑袋晕晕乎乎的,“因为我是男的啊……”
“不对。”楚暮白的笑透着一股阴森森的感觉,“因为,射进去的还不够多。”
殷洛心里和菊花同时一紧。咦,这种不太妙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等填满了塞满了,就会有了。”楚暮白的声音邪魅中透着莫名的愉快,“我们今晚要不是试试?”
“诶?不要了吧……”当楚暮白压上来的时候,殷洛知道今天晚上不会好了。
“啊!我错了!救命……”
“救……啊……”
“……”
第三十六章
虽然那天晚上的过程有些粗暴,不是那么美妙,但是总的来说还是让殷洛很是开心,毕竟楚暮白还是来了。他因“事出有因”在床上光明正大地赖了几天,极尽闲懒散漫之能事。这天连初终于看不下去,连拉带拽地把人从床上弄下来,三两下梳洗完,往马车里一塞,在楚齐的陪同下踏着一路灿烂阳光出门了。
已入十月,正值丹桂盛放。菁州城内许多家庭院子里都植有桂树,一路过去,桂花的清香一直萦绕在鼻侧,经久不散,沁人心脾。两人突然都有点馋,忍不住去最近的果饼铺子打包了几袋桂花糕点。迫不及待地拆开便食,随着油纸上糕点一块块减少,两人抹着嘴,心里满足感节节飙升。
正明堂离楚庄并不近,马车行了近半个时辰才在医馆附近停下。两人下车后,连初先是“咦”了一声,道:“今天这边怎么这么多人?”自己有事要忙,有几天没来了。莫非趁着几天,正明堂的生意变好了?
殷洛顺着连初的目光看去,一间小小的铺子前挤了不少人,吵吵嚷嚷的。连初拉着殷洛挤进人群里。被围在中心的人好像做了什么大幅度的动作,激得前排的人急急向后退。殷洛没站稳,一个趔趄向后倒去。正要脱口惊叫时,后背被及时扶住。他回头一看,是楚齐,连忙道谢,心下安定了几分。有楚齐开路,两人顺顺利利进到了最中央,这才看清楚状况。
一个粗壮大汉在门口骂骂咧咧指指点点,嘴里不时蹦出“庸医”“害人”等字眼。旁边一个素衣青年半举着手在空中,似是想要安抚壮汉的激烈情绪,但想插句话却又插不上,只能听见他不断地道歉着,神情怯懦,时不时左看右看,有些焦急。壮汉不时地去扯一把那青年,力道之大,让青年几乎站不住脚。幸而青年身后有一个黄衣妇人死死攥住他的衣服帮着扶一把,脸上俱是心急与担忧。
殷洛朝门里看去,只见一人靠着廊柱坐在地上,从身形上看,十分瘦弱。身上披着一件黑色连帽大衫,全身上下几乎被裹得严严实实,遮住了大半的脸,也分不清是男是女,只露了一点点的下巴,上面有一个突起的血红脓包。隔太远,殷洛看不仔细,便走近了,伸手试图拨开那人身上的遮挡。不料那壮汉突然推开青年冲过来,对着殷洛破口大骂:“哪里来的腌臜小子!别碰俺媳妇!剁了这副爪子喂狗信不信你!”
殷洛吓了一跳,好在有楚齐拦着,单手在那壮汉肩头一拍。那壮汉顿时蔫了,捂着肩膀直哼哼。他懒得去理,直接一把掀开罩在那人身上的大衫,动作迅速又不失小心。那人面色蜡黄,双目紧闭,意识不清。额上,脸颊,脖颈上,布着很多突起脓包和水泡。
“妈呀!是天花!”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大喊。顿时,四周一阵暴动,围观人群皆四奔逃散,一时间尖叫怒骂声哀嚎声不断。殷洛瞬间回忆起之前在茶馆的一幕,与现在之势有些相似,心里登时打了个突,激出一身鸡皮疙瘩。他强自稳住心神,仔细检查起那人的病势,期间不时问那壮汉一些情况。那壮汉一扫之前的霸道强势的气焰,竟缩手缩脚起来,直往楚齐身后闪。末了,殷洛松了口气,随后不禁破口骂道:“哪个没长眼的?!天什么花啊!害老子吓一跳!”应该是一般的时疫之症,不过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忙让连初差人将那人抬进医馆。那个青年还在一旁愣愣的,被连初一把拽了进去。
殷洛一步步走到那壮汉面前。方才的问了一番话,也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始末。这壮汉与他媳妇,原是住在菁州近郊村落。那女子在四日前开始发烧不退,呕吐不止,全身还起了许多红疹子。那汉子便带着她进了城,到最近的正明堂瞧病。那几日连初专心为乔若依诊病,便没去坐堂,想着这十几日也教了黄轩不少,虽然是些皮毛,但常用,治个头疼脑热的不是问题,便放心让他代为坐堂,哪知就出了问题。黄轩到底是个半吊子,经验不足,也就把女子当成一般风寒感染处理,开几帖内服外用的药便了事。却不料隔天晚上,那女子就开始意识不省,身上的红疹也越来越恶化,演变成了现在这样。汉子心里气愤又焦急,隔天早上便带着人到正明堂讨说法。
那汉子畏畏缩缩,捂着肩膀小心翼翼地问道:“她,她真不是天花啊?”殷洛白他一眼,有些不屑道:“不是!只是一般的时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