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百里屠苏敏锐地觉出不妥。

紫胤用那沉冷的声线和缓地同他说话，话不多，便如同过往山上那些平淡的岁月，自有默契，可紫胤很少同他目光相触。

他不着痕迹地回避着二人间的肢体接触，那些他以“不准动武”为借口的小动作，原来紫胤当真要避的时候他竟然难以抓住把柄。

便是晚间，紫胤执意要睡在马车里，百里屠苏看着那微微浮出青影的眼底，直直跪在他身前恭请师尊睡床，自去睡马车，紫胤便不同他啰嗦推让，关了房门由他自便。

睡马车当然很不舒服，然而更不舒服的是不仅看到吃不到，连碰也碰不得。

然而那些细微变化还不止于此。

那一晚，他同他说了些没头没尾的话，便似骤然将什么东西放下了，豁然而冷漠。

他想通了什么东西，却让他忍无可忍。

那是一种难以察觉的隔阂，还有他对他从来不曾有过的微妙的疏离。

他是他的师尊，本可对他颐指气使任打任骂，可是现在，他似乎在尝试着以另一种态度同他相处，他还是那样端着威严姿态傲然在上，可是那种感觉却完全不同，凛然而有礼，那不是他对他这个徒儿的态度，倒像是对着外人。

生分。

百里屠苏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紫胤浑然不觉，或者，他觉察了，却半点不点破。

那日过琴川打尖，忽然来了个自称元笏的白衣青年走到二人桌前：“可是百里少侠？”

百里屠苏抬起头沉沉地目光盯了过去。

那青年倒也不怵，呈上一锦盒：“这是我家老板赠与少侠的，还请笑纳。”

百里屠苏沉着脸接过，翻过一扫，只见盒底写着“青玉坛”三个字，抬手便要向一旁扔去，却被紫胤伸手拦了一拦。

第30章

百里屠苏转头，看紫胤正皱眉看着他，却收回了手一言不发，旋即转了视线。

那青年也正开言道：“我家老板一番心意，少侠切莫辜负，老板曾言少侠同他乃是‘半身’的情谊，琴剑相合，一世知音，自不待言，你好他便好，少侠勿疑有他，我青玉坛的药自有奇效，少侠试过便知好歹。”

那青年言罢便即离去，百里屠苏再转首，看见紫胤扫了他一眼，目中有些疑惑，却只是轻轻皱了眉：“青玉坛的药也算是千金难求，既是你朋友所赠，当面弃之太过失礼。”

……你想问的不是这个吧！

百里屠苏沉沉地看着紫胤，不由地解释：“弟子是同那欧阳少恭有些过往纠葛，却并非同他说的那般交情。”

紫胤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垂下眼轻轻“嗯”了声，继续吃饭。

百里屠苏见他丝毫不愿过问，不由瞪了紫胤一眼，可惜如此以下犯上紫胤并未瞧见。

……你是打算不管我了？

百里屠苏木沉沉的脸上又黑了几分，眼神暗沉沉的。

琴川过了便是江都，这地界百里屠苏便是算得熟悉了，所以十分不经意地挑了个好日子进城。

马车在城门口停了停，询了个出城的人问了何处有好些的客栈。

“昌平客栈，百年老号，包君满意，沿着大道直走，就在驿馆后面！”

百里屠苏谢过路人便驾着车向着去了。

沿着大道走了没多久便走不动道了。

那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车马难行。

百里屠苏撩开车帘禀道：“师尊，先把车马寄放在左近，我们徒步过去吧。”

紫胤微微蹙了眉头，却也无法，这一车一马当道而立极是碍事，周围来往的百姓已是有些怨言。

可是……

紫胤方掀开车帘下得车来，便听得周围本是隐隐骂声便转作了倒抽气的声音。

百里屠苏眨了眨眼，一看便知阵势不妙，当机立断牵了马拐进边上一酒肆，留下紫胤一人。

“哟！这不是剑仙大人吗？大伙儿快看那！”

“哎？那赶车的可是百里少侠？”

不知哪里一声吆喝，事情便向着不可收拾的方向狂奔而去。

紫胤周围迅速空出了一个小圈，毕竟剑仙积威，没人敢往他身上扑，然后便是男女老少欢天喜地嘻嘻哈哈闹闹哄哄指指点点……

江都的气派堪比京城，那可不是青龙镇那般小地界能比的，人不知多出了多少，当地居民这眼界也不知高了多少，这民风么……那也是奔放得多了……

还有那一群群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借机起哄的。

“剑仙大人！小女子仰慕你很久啦！”

“剑仙大人！小女子心仪百里公子！”

“哪里来的小娘怎么这般不看眼色！这不让剑仙大人心里过不去么？”

“可不是？可别惹得你那百里公子回去受苦！”

“哈哈哈哈！”一阵哄笑。

紫胤听不了几句便红了脸，皱着眉，尴尬羞窘，微微埋了头想走，可是前后左右试了几步，那圈子便跟着他进退，这一街的人突然都不逛了，看着这块儿围了起来，纷纷打听发生了什么事儿，然后便是外边的往前挤。

“哎哎？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别挤！我说别挤呀！”

“剑仙大人！听闻您老御剑之术天下第一，能否给大伙儿开开眼啊？”

“嗷嗷嗷嗷！”起哄声。

“瞎说什么那！”一个大声窜了出来力压众人，“剑仙大人何等身份给你们演？这徒弟不是在么？我看不如百里少侠露两手吧！”

“是啊是啊！露两手吧！”

“前面的劳驾让让啊！”

那圈子眼看着越来越小，乌压压的人群向他逼来，群情汹涌，紫胤忍不住往后退，银瞳放大，眼中已是有些无措。

忽然手被人从后一把握住了。

紫胤一惊，便要抽手。

这一惊才发现自己竟心神涣散到这般地步，自他艺成以来，这般被人蓦然制住已不知是多久前的事了。

“师尊。”

第31章

听到熟悉的呼声响在耳畔，紫胤一时听了动作，有些茫然地回首，便见百里屠苏站在他身后，面色沉静，将他的手紧紧握住，眼神镇定。

那酒肆掌柜听到外头动静正出来瞧热闹，一见百里屠苏进来那是分外热情：“百里少侠！您尽管放心！可还要用点什么？您二位贵人来小店免费招待啊！”

百里屠苏哪里敢耽搁，心知放紫胤一人孤立无援怕是要遭，匆匆交代了句“劳驾掌柜代为将马车赶至昌平客栈”，便即刻反转回来。

紫胤已经被围得快看不见了，好在是靠着街的这边，人墙单薄得多，他可顾不得顾惜群众，大力拨开众人挤了回去，很快便看见紫胤往后退，急忙冲了过去。

此时一看紫胤模样心中便有些后悔，他家师尊素来面皮薄，这一下又羞又窘的，面颊上隐隐泛着红，看来还有些惊着了，眼神都有些懵。

这也真是，便是强敌环伺紫胤也不会露怯，虽千万人亦敢往，剑光过处声威浩瀚，谁敢撄锋？可对着这群手无寸铁闹闹杂杂的老百姓，却是半点法子没有，失却平素从容。

百里屠苏给了他个安定的眼神，捏了捏紫胤的手，唤他回神：“师尊，跟我走。”说着拉着人便向着前方拥堵的人群走去：“劳驾，让一让。”

紫胤眼神闪了闪，被百里屠苏拉着略一趔趄，边听得周围“哄——”得一声，起哄的声音就像是炸开了锅。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百里屠苏牵着他的手。

紫胤脸上一下就红透了，微低了头便要挣，百里屠苏不回头，毫不停留地向前欲破开人墙，手上的力道却一下变得奇大。

可那人都挤成一锅粥了，哪里那么容易出去，何况已是闹腾成这样，众人情绪高涨，可不似方才，再看剑仙那模样，不仅没动气，还羞得红了脸，不仅觉着新奇，还觉得好看得紧，早有人在尖叫了，这会儿便开始不管不顾地借机往上扑了，一周围“嗷嗷嗷”地叫着，眼看那空出的圈子瞬间就快消失了。

“屠苏……”

百里屠苏一皱眉，手臂一用力，将紫胤往前一带，手一松，换了下方向，一手拉着，一手托了紫胤后腰，脚下一蹬，运气腾翔术，踩着一街乌压压的人头便掠了出去。

“噢————！”

一大街上叫的鼓掌的起哄的说俏皮话的闹翻了天，排在尾巴上的还跟着追。

紫胤心知便是到了客栈，也安生不了多久，全不多问，绷着脸在那掌柜小二晶亮的目光中要了一间客房便即上楼关门，甚至待到百里屠苏交代完诸事上楼告诉他“只得一间”时，也仅仅是皱了皱眉。

百里屠苏眨眨眼。

紫胤脸上的红似乎还未消完，眉头微微蹙着，这会儿倒是回过味儿来，脸上勉力绷着，仍是透着些羞窘，不去看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知他别扭也不去招他，默然随侍。

不一会儿便听着楼下闹哄哄的响动，被掌柜拦着，好一会儿方才散了，又过了一会儿，便有小二领着伙计往上送东西，说是大伙儿送的，不等紫胤推辞便一窝蜂地塞了进来又嬉笑着一窝蜂地跑了。

百里屠苏只在一旁看着，问了声知道马车已经送来了，便下去拿东西，他的容貌毕竟不似紫胤那般打眼，一人上下也算方便。

待到回房，百里屠苏一边归置着桌上一堆东西，一边不着痕迹地看紫胤，这会儿显然还臊着，虽然绷着脸，哪还有这数日来的冷淡默然，果是一副很有“生气”的模样。

至少百里屠苏十分笃定，今晚绝不会被赶去睡马车了

第32章

可惜好景不长。

大半夜的，大堂里方才还有人绕来走去，现在几乎空了，就百里屠苏一人坐在当中，一条腿踩着条凳，一手叉腰一手撑着脸，歪着头鼓着脸生闷气。

摸一下怎么了？摸一下又不会掉块肉……

摸一下就羞成这样，以后要怎么办？

蹭下手背而已么，不久之前那手乖乖地任他牵在掌中，任捏任握，晚上便被踹出来面壁思过。

百里屠苏想着方才同紫胤奉茶，看着那张还没过去的脸，刻意移开视线避着他，抬手接茶，修长的手指衬着青瓷碗，想着白天那手被他握在掌心的触感，光滑修长的手指透着微凉，忍不住就蹭了一下。

然后紫胤失手打翻了茶碗。

再然后，本是退了红的脸又一下红了起来，紫胤挑眼就瞪了过来，冲他发火。

最后直接把他赶出来要他自己找地方面壁。

这根本就是货真价实的恼羞成怒！

想着以前在山上，这种事儿也没少干过，哪里这么大反应？

这是要怎样？一根手指也不让碰了？

罚面壁也不说个准时间，这是不想看我了？

……哼！

要是可以，他很想摸摸脸，如果不是怕被当场剁手的话。

紫胤在房中也很恼火，他承认自己反应过度，他比百里屠苏更清楚自己在恼羞成怒。

这个认知让他很是挂不住，在徒弟面前如此失态，他这个做师尊的要如何自处？何况今日不能百里屠苏去睡马车，这不仅是显然会被认为是欲盖弥彰的问题，他便是害怕今日之事再重演一次。

紫胤心中禁不住觉得有些委屈，若不是碍于那个誓言，他何至于被一干路人围住不得脱身？

还有那些风言风语……

被一城的人这般当面调侃，其中尴尬自不待言，他可以不放在心上，可百里屠苏心里怎么想？又让他怎么面对自己的徒儿？

那是他的小徒儿，怎能同他……

可是百里屠苏他……他……！

胆大妄为！胡闹透顶！

紫胤皱着眉轻轻咬了牙，脸上止不住又有些烧，这次倒是吸取之前教训没让他在房内跪着，将他赶出去了，总算避开个一时半会儿，可日后又当如何？

他便皱着眉站在房中，半晌发现自己是在发呆，心里又是烦躁又是气恼，踱了几步，转眼看那堆了一桌子的东西。

不仅有方才掌柜送上来的，还有之前路上莫名收的，这一路行来虽是有马车遮掩却也不是可以隐匿行藏，不知怎么路上收了不少礼，就像那日在琴川一般，再彷如那两枚沙棠，着实贵重，不好放在车上，百里屠苏也拿上来了。

这些礼都送得不明不白，还多半要说些莫名的话，还有些是指明给百里屠苏的，紫胤一样没看过，都是百里屠苏出面收着的，这时看去，那一桌子披红挂彩的看着一团喜气，紫胤略看了看，发现被百里屠苏大略分了两堆。

一堆里放着那两枚沙棠的盒子，紫胤随手翻了翻那堆锦盒，几样珍稀之物，然后便是红木对梳，双龙对佩什么的，还附着写朝贺祝福之词，才翻了几样，紫胤便又觉赧然，“啪”地合了盖子。

紫胤抿抿唇，眼神转到另一边，认得那锦盒是上次青玉坛送的药，略一犹豫，伸手过去打开盒盖。

锦盒里一个极漂亮的青玉瓶，上面粘着张红笺，上书“仙芝淑魂丹”，这青玉坛的药向来极富盛名，所出皆非是寻常，疗伤易气，江湖上引为圣药，并非对那寻常百姓，向来千金难求，这药他却不曾听过，莫不曾是他青玉坛新研的？略有疑惑，看着一旁还有张小小纸笺，打开来一看，小楷正书了两行字。

“外用

入口即化”

第33章

紫胤一愣，有些困惑，既是“外用”何来“入口即化”？

却也无力细究，将纸笺放回去盖上盒盖，便又去看下一样。

方一打开，落出张红纸来，紫胤捡来一看，却见上书“玉楼冰簟红绣锦，只羡鸳鸯不羡仙”。

紫胤面上一红，“啪”地将那纸盖在桌上，待要弃了那盒子，一撇却见内里事物，甚是玲珑，却是不识，不觉一时好奇，取来手里细看。

那是一颗金铁之球，分量算不得重，稀奇之处却是托在掌心里便似自己会动，“嘤嘤”有声，甚是奇妙。

紫胤不明就里，只觉奇巧，把玩一番放了回去。

剩下那些……

紫胤略皱眉想了想，禁不住又开了个小盒子，看里面也有张红笺，想着之前那些话，再不敢看，拿出来放在一旁，却去看盒内事物。

是一对小圈子，圈子周围一圈硬毛，也不知是什么材质。

……又是什么东西？

紫胤皱眉，已他的江湖阅历，见识广博自不待言，况且铸剑所需更是行走天下，见过多少宝贝？便是沙棠这等稀罕之物他也一眼便知，着连翻数样竟然尽皆不识，到当真起了些好奇心。

然而想着之前看那一纸诗笺，又觉不自在，心中多少明白，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再扫一眼那七八个未开的盒子，挨个打开，里面稀奇古怪，好些东西不认得，翻转看看，又放回去，到最后是一件尺来长手掌宽的盒子，金泥绿缎，红绳所缚，印着“花满楼”三个金字，包得极是精美，想起似乎是方才混乱中掌柜特意交到百里屠苏手上的，笑得极为蹊跷。

紫胤收手取了过来，觉得入手还有些沉重，看着“花满楼”三个字，眼神沉了沉，伸手解开缚绳。

只见盒子里一张纸堪堪盖满，覆住内里事物，一打开便避无可避映入眼帘，上书三个寸大的字——“在一起”。

紫胤眉头猛收束了一下，脸上微微一烫，忙伸手将那纸掀了，瞳孔一缩，脸上蓦地红了起来。

一根碧玉事物赫然躺在内里，足有七八寸长，通体翠绿，水质莹润，一看便知是极品的玉料，精雕细琢栩栩如生，镌刻着各种春宫纹样，无论如何一眼便识得，竟是一根玉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