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屠苏便站了起来去开门——他家师尊终究还是给他留了面子。

送饭的小二笑着进来，看着百里屠苏沉沉的脸，再看端坐的剑仙脸若寒冰，立时觉出气氛有些不对味，连道了两声“慢用”，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紫胤素来吃得清淡，百里屠苏知他性子，晚膳要得也是简单的清粥小菜，走到床边恭请了一遍：“请师尊用膳。”

果然紫胤闭着眼不言不动，百里屠苏也不多话，转身捧了托盘便在床前跪了，低着头，将托盘高举过头顶。

紫胤皓白的眉蹙了起来。

待到百里屠苏手臂略感酸麻，紫胤眉头早纠做了一团，银眸豁然张开，重重“哼”了一声，起身下床，一拂袖在桌旁坐下，百里屠苏也不等他吩咐，站起身来。

“师尊，冷了，弟子让店家再热过。”

“不必！”紫胤冷着声拿起筷子正要吃，却又顿住了，复又将筷子放下了转头看着他。

“……”

紫胤不说话，一双眼里先前的火气还未熄尽又平添了点恼意，这到底是在恼着谁，百里屠苏一看便知，自然明了意思。

紫胤不说话，百里屠苏也不问他，十分知情识趣地自去交代了，回来紫胤身旁，轻轻活动了下手腕。

紫胤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寒着脸。

这饭紫胤要吃，百里屠苏也要吃。

屋内便一直这么沉默着，直到小二再次敲响了房门，然后在屋内诡异的气氛中掐着气儿退了出去，然后掐着气儿第三次入内，将碗盏收走，临出门还忍不住偷眼打望了一圈。

比沉默，这两个还真是不遑多让。

至少还没罚跪……心知紫胤犹自气恼，方才略微平复的情绪因着吃饭又起了波澜，百里屠苏侍立一旁看着又去打坐的紫胤，有些走神地想着。

小二第四次进来，腆着脸笑着，吩咐人抬着大桶将屋内角落屏风后的浴桶注满热水。

自然也是百里屠苏提前吩咐的。

没错，又是一间十分上乘的“普房”。

“师尊。”

紫胤这般爱洁之人，自是不会拒绝，何况百里屠苏一直这么默默守在他身侧，便是不言不语，却是极强的存在感，他本心有恼意，这源头便站在一旁便越发在意，竟是始终难以精心屏气，此时听得响动已毕，便自起身，看也不看身旁，只觉眼不见为净。

谁成想，紫胤一时被气昏了头，待宽衣坐在水里，才发现胰子澡巾都不曾拿，让他更是恼恨，又不愿唤那徒儿，微皱了眉正自犹豫不决，便听到外向脚步走了过来。

百里屠苏淡淡瞟了一眼他家师尊绷着的脸上显露的表情，带着恼怒仰着头瞪着自己，双臂搭在浴桶边，可以看出身体略显僵硬的身体透出一点不自觉的戒备和掩饰的不自在，露出的脸被水汽蒸得很湿润，有点红，白发因着氤氲的水汽顺服地沿着脸颊垂了下去。

百里屠苏若无其事地退了出来，站定，默默擦掉一管鼻血。

第26章

这一夜除了百里屠苏偶尔敦请，再无话说，待到床上，紫胤又是浑身的僵硬和不自在，加之心中怒意未消，自然又是难以入眠，到了半宿又不知怎的被少年缠住了身体，更是难受，他微微挣了挣，那手臂反倒是越发的紧了，耳边呼吸沉缓，他又不好将人直接掀开，只得忍耐着皱着眉头默默受了，直到过了大半夜，着实有些难以支撑了，方才勉强朦胧睡去。

只觉方睡了没多久，全身上下犹自混沌，却有一硬物在他腰间攒动，练武之人感官敏锐，便是熟睡之中，稍有响动亦能惊醒，何况那事物蹭动如此明晰，抵在后腰上甚是不舒服。

紫胤失眠半宿，被惊扰醒转，尚自有些昏沉，一时不曾明了，那东西却是不停，又蹭了数下，紫胤朦胧的银瞳倏然睁大，突然明白了那是什么。

“砰”！一声巨响，伴随着一声厉喝：“小畜生！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

百里屠苏从地上缓缓支撑起了身体，坐在地上抬手扶了下摔懵的脑袋，乌沉沉的眼睛缓缓抬起来仰头向床上看去。

只见紫胤身着中衣坐在被褥里瞪着他，散着的发有着方起的凌乱，脸绷得死紧，气得发红，牙咬得额上的青筋都快浮出来了，显是气得有些口不择言。

温软床头，美梦正酣，正是要紧时候，被人从床上踹下来，跌在冷硬地板上，滋味显然不太好受，百里屠苏还没怎么回过味儿来，被那一声呵斥叫醒了几分神，顺着紫胤的目光往自己胯间看去，只见自家小兄弟正精神地撑着帐篷。

他默了下，又缓缓转了头去看紫胤，就见他师尊同他目光一触，脸上蓦地又红了一层，忽而将脸微微别了开去。

恼羞成怒。

百里屠苏默默看着那侧着的半张脸，雪白的长发间掩映着微微发红的耳尖，便觉得那因为骤然打断本有些疲软的地方又是一热，更硬了几分，双手撑地站起来，转出房门快速解决了。

待他回来时，紫胤已然起身，衣服穿戴得差不多了正在扣那玉带，百里屠苏待要上前服侍，被一章拍开了手。

紫胤皱着眉，面上红色还未完全褪尽，看也不看他一眼，兀自整理一头长发，动作粗重。

百里屠苏退开一步便在一旁跪了：“弟子冒犯，师尊恕罪。”

那声音同平日般平平静静，丝毫不见忐忑难安，紫胤一听这语气，怒意更盛，一转身，咬着牙重重一拂袖，背着手盯着地上垂着的脑袋，努力压着火气，方才发出声来：“混账东西！如此不知自重！可还知晓礼义廉耻？竟然、竟然做出此等事来！为师便是这般教导你的么！放你一人在山都不知做了些什么？”

“……”

百里屠苏垂着头一言不发，紫胤更行恼怒，他素知这个徒儿，每次斥责时，便是这副态度，看似不做抗辩，从不顶撞，实则不过是任他责骂，任他处罚，心中如何做想他竟是半点也摸不着。

看似恭敬乖巧，其实他便是拿他半点办法也没有。

“……”紫胤瞪着百里屠苏，对方不言不动，显是打定了主意，这徒儿有多倔他自是领教过，小时罚他跪，便能不声不响地跪倒昏倒绝不求饶，最后还不得让他这个师尊照料，以至于后来罚他都不敢罚得太过，如今这客栈之中又能如何？

紫胤看他那模样越是来气，正欲再斥，百里屠苏忽然抬起头来，沉沉地看着他，默默吐出一句：“……谁让你不在。”

“……！”

紫胤本待发作，被他噎得话也说不出来，闭着眼深深吸了几口气，重重“哼”了一声，一摔袖子推门而出。

百里屠苏默默看着，摸了摸鼻子，站起身跟了出去。

第27章

显然又是沉默无言的一天。

百里屠苏坐在车辕上赶着车，紫胤坐在车里，倒是决了一路围观众人。

百里屠苏也不知哪里学的赶车的功夫，驾得倒是平稳，加之官道平坦，车内也不颠簸，紫胤数日不曾安睡，本可借着路途稍作补眠，可是心中堵着那口气让他如何能静心休困？

不知从何时起，百里屠苏便很少同他认错，他会说“师尊恕罪”，却甚少说“弟子知错”，以前他并不曾注意他话中有何玄机，后来便渐渐明白了，他骂他罚他，他便任骂任罚，决不同自己犟嘴，然而这种顺从并非认错，只是沉默以对，若他当真顶他一句，却往往堵得他心中气血翻涌，话也说不出来。

他心中想的什么从来不与他说，他当真说与他的，那也不是要征求他的意见和首肯，只是告知他决定之事，他心中认定之事他这个师尊根本半点改不了，管不了。

他看似待他恭敬有加，其实是何等无礼……莫说此事，便是平素相处又何尝不是如此？想跪就跪，想站便站，那些小小的冒犯，那些不经意的碰触，他全当不在意，如今在外，便是他这个师尊在旁也尽由得他全权做主，他学了什么看了什么结交了什么朋友从来不与他说，便是连武功也同他请教的少了……

现如今不止轻慢，想在琴川之时，问他事由不说便罢，竟还对他轻薄起来，开得那般玩笑，何曾把他这师尊当回事？甚至还做出这等唐突尴尬事……

……紫胤不禁又想起那些事来，从榣山那日起，那心思便一直在他心头绕之不去，他想了数日，心中索然，直到今早，那震怒之刻，却还有一丝情绪，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师尊，”百里屠苏的声音突然从前面传来，“春日复生，阳气始发，本是自然，本非弟子有意所为，师尊不要生气。”

“……”紫胤听那平淡语气和毫无悔意的说辞，又是一阵火起，然而很快便又黯然消散了，

“……”百里屠苏也不再说话，似乎便也不愿同他再多做解释。

紫胤只觉腰间那又热又硬地触感又泛了起来，皱着眉，心中一阵烦恶，当时急怒攻心，不及他想，如今总算是冷静下来，心知百里屠苏所言不错。

男子生性，又是蓬勃少年，本事再自然不过之事，他自己清修多年清心寡欲，百里屠苏从未与他学道，他自不会让他小小年纪便存了灭人欲的心思。

想着少年初成之时，他亦暗自烦恼此事，虽是同为男子，这些事却不知该当如何教导，欲要开口便觉尴尬，毕竟他只是他的师尊，可非他生生父亲，思来想去便在经库之中一通翻找。好在道家从来不避忌此事，然而却又觉不能让他过早知晓男女之事，太过露骨也是不可，《素女经》《房中术》自是不可，翻来找去，删删减减，最终集成薄薄几页混在一堆书里让他自行阅读，便即下山去了。

他便是防着那尴尬，待回山时不见他来问，便就当做此事就这么过了，

谁曾晓得，他便是从未料到这尴尬能尴尬到这地步！简直是荒唐！

如今看来，他懂的到当真不少。

紫胤抿着唇，只觉那观感又涌上心头，不觉皱了眉，然而不一刻，又垂下眼帘，那一刻，他竟是从未如此真真切切的意识到，他的小徒儿真的长大了……

第28章

这一日赶路全部停留，待到晚间寻得住处已近亥时，一听那店家说“只得一间房”，紫胤转身便走了出去，百里屠苏拦之不及，急忙追了出去。

“师尊？”

紫胤闭了下眼，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你自去休息吧，为师便在车中将就一宿。”

“……”百里屠苏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便见得紫胤一撩车帘入内，那布帘复又掩下，再不见其他。

百里屠苏默然在外立了片刻，在掌柜与小儿探究的目光中沉着脸回到房内。

不过是个小村，这次到真是简陋的很，被褥倒是干净厚实，他去不盖，也不宽衣，直接仰躺上去，双手抱着头盯着床顶。

那一刻星光熹微，只一瞬紫胤便合了眼转过身去，百里屠苏却不曾落下紫胤眼中神色，虽然看不分明，然而那抹郁色却在那素来明澈的眼底分外明晰。

他师尊心有龉龃，比前日更盛，他却想不明白，本以为不过是被自己追得狼狈面上过不去，再加之总算是知他不告下山闹出了许多动静，心中气恼又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有些别扭罢了，再有些什么心思过了两日也该想通了去，哪只似乎愈积愈深。

紫胤心如明镜，何来此等烦绕萦心，竟是越发沉郁，眉间难舒……

夜静阑珊，明月高悬，梆子响处，已是子时。

百里屠苏翻身坐起，将压在身后的被褥理了理，团好了双手抱在怀中，踩着吱呀作响的木地板走了出来。

大堂之上只有个值夜的伙计，点着盏昏昏暗暗的油灯趴着打瞌睡，听到响声模糊睁眼，看着百里屠苏抱着被子正穿过大堂，惊了一下，连忙绕了出来到他跟前陪着笑脸，到有些赔罪的意思：“百里少侠，您看这……方小公子说他只能帮您到这儿了，真不是小的们拿钱不办事儿，您看剑仙他老人家不进屋小的们也没辙不是……”

百里屠苏默默转头看了那伙计一眼，伙计被那暗沉沉的目光盯得一下怔住，话音卡住，有些不知所措，百里屠苏却转了头不再理会，继续向外走去。

马车卸下了停在后院中，月影下孤零零的显得格外冷清，一步步走到马车前，百里屠苏垂着头在外站了片刻，方才单手掀开车帘唤了一声“师尊”。

些微月光透了进来，便见紫胤靠着车壁，头微侧向内，隐在最深处，白发垂落，头冠也未解，也不应声，也无动弹。

百里屠苏知他没睡，沉默了下，抱着被子钻了进去。

车帘耷下来，马车中一片幽暗，只车窗的搭帘漏进一丝微光，不过以他的目力足够分辨一二。

百里屠苏靠了过去，将手中被褥抖开，轻手轻脚地将紫胤围住了，想了想还是伸出手去将那玉冠卸了下来放在一旁。

柔顺的发在那一丝微光中如水滑落，泛着幽幽的光，便似冰泉划过心头，温柔又冷冽。

紫胤始终合着眼睛不言不动，任他侍弄，百里屠苏停下手来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又小声唤了一声：“师尊。”

“……”

莹白的睫毛很轻地颤动了一下，却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百里屠苏本以为紫胤不会理他，却听得一声轻叹，让他不由微微坐正了身体。

“屠苏。”

话音轻而沉缓，紫胤未动，只是睁开了眼，视线低垂又隐在暗处，百里屠苏看不见他眼中神色，却知他并未看着自己。

第29章

“为师再没什么可教你的，若你当真不愿留在昆仑，便自行下山去吧……”

“师尊？”听他忽来话语，百里屠苏不由心下一惊，微微睁大了眼睛。

紫胤却没理会他，继续说道：“若是心中有了心仪的女孩子，便好好待她。”

“……”百里屠苏微微愣住，眨了下眼，便开口道：“弟子中意之人……师尊可有什么要求？”

紫胤轻轻摇了摇头：“你喜欢便好……若是还当我是你师尊……”

他的话音幽幽停住，继而又垂着眼轻轻摇了摇头，伴着一声极轻的叹息。

“……”

百里屠苏心头猛跳了下，一时车内沉默下来。

然后，一声喟叹般的话语轻轻响在耳畔，紫胤重又合了目：“你长大了……”

“师尊！”

“……”百里屠苏心下惊疑，紫胤却再无声息，百里屠苏心头一颤，忽儿心慌起来。

他总算明白了，他的师尊伤心了。

……便是因为早上的事吗？

他看着那片幽暗的阴影里模糊的轮廊轻轻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只觉心口揪得难受。

心疼。

他怔了很久，直到紫胤的呼吸变得绵缓悠长，方才缓过神来，然后伸出手去，轻轻将车窗的搭帘稍稍地拨开了一点，让如水的月光缓缓流泻，轻轻擦过右眼莹白微翘的睫毛，照在紫胤光润的脸颊上。

暗夜之中，白得那么显眼，又看不分明。

百里屠苏坐在一旁，两手环抱住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睁着双眼，就这么怔怔地看着。

“我喜欢就好……”，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可不准反悔……

翌日再上路，紫胤的情绪便似已完全平复，又变做平日那般冷冷淡淡，也不再同他摆脸色，好似恢复如初。

这连日来，紫胤发火的次数怕是比他这辈子还要多，好好的一座冰山都快被他撩做火山了，忽而又恢复成了不动如山的模样。